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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囚徒》01丧事——2012年12月

    我大概是傍晚到的老家,那时山峦层层叠叠地流转,流转间淹没了太阳。天边的余晖只剩下半阙,可依旧璀璨夺目。我正出神地打量着脚下的土地,一阵风忽然托起我的脸,带我望向了河边的秋天,那里的枝丫没有绿叶,那里的虫儿没有欢闹,我只觉得浑身都弥漫着萧索的味道。

    我的奶奶倒下了,据说是到了时间,据说是要无疾而终了。不知我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那群大人杂杂地说着今年时运的时候。

    我实在不能忍受汽车的颠簸,不能忍受,周身的景象好似都要化作浓雾绵绵,我看不清它们的对白,可我还想向他们打声招呼,让它们照顾一下我这个新来的人,和这趟云雾里的班车。霞光像子弹,像砂纸摩挲着穿过我的胸膛,汽车颠簸着就像在幻梦中行进,我端正地坐在父亲旁边,默默地忍受着。在我眼睛的余光里,父亲的大手十指交叉,抿着平淡无奇的唇角,太阳就快下山了。

    奶奶想见我,她不这么说我大概无法在她活着的时候见她最后一面。我大概不能无理地问,为什么奶奶要见我以及她为什么要躺在床上,或许我应该对此有模糊的猜测,实际上我一点都不了解。

    奶奶躺在我原来的小房间里,听说她是几天前才搬过来睡的,又听说是因为嫌弃爷爷尿床才搬过来的。但是奶奶现在躺在这床上,再也不起来了。爷爷努力做了几天饭,后来累得不行了才把这件事告诉后辈们。奶奶说想见我,母亲对我这样说。

    很小的时候我和奶奶亲近,是极好的玩伴,但这大概也是为让我上车的说辞。我不记得小学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或许有些糟糕,但我确实是把上学以前的时光,丢在角落里了。

    我还没有从汽车的颠簸中缓过来,就过早地被塞入了与奶奶相处的空间里,我对此有一种狭窄缝隙的嗅觉。奶奶的眼睛里有一种伪善般的慈祥,或许是她太过疲惫,但无论如何我都感到拘谨。这样的情景混杂着尚未退去的不适感,让我的大脑变得昏昏沉沉。

    “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很健康呢。”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是大地山川里天生的沟壑,又像是能工巧匠刻意雕琢出的沧桑。“我有一种预感,从你出生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过,它会一直陪伴着我,会和我一起存在于你的未来里。”奶奶的双目中溢出一种敏锐的聪慧,像一束青色的彼岸之光洒在我身上,像一只牡蛎,它把我含在嘴里,把我嵌在肉里。

    奶奶的手颤颤巍巍地从被子里移了出来,搭在我身上。

    “多好的身板,多娟秀的人。”奶奶摆出了一副标准的笑容,我猜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淑女:“我就快要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自己混乱的脑袋。不敢与奶奶蜇人的即将消失的笑颜对视。

    “苏,我的苏。”奶奶拉起了我的手,紧紧地拉住:“你在害怕着什么吗?苏呀。”

    人不是忌讳说死的吗?这种不知何时就轮到自己的窘迫,由自己来公布就像是一个无耻的玩笑。我与生俱来地想要否定这话,但这也只是一个对自己亮出的幌子,我并不会与生俱来地否定什么。我已经二年级了,脑海里对于奶奶却只有一个陌生的孤单印象。我对这次见面感到窘迫,面对着亲密和蔼的奶奶却什么也做不出来,相对于迷惘彷徨,我更像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背叛者。

    在印象中,自己一直是文静乖巧的孩子,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症结。和奶奶在一起的我大概另一个人,在我冗长的记忆深坑里,那个孩子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伸出双手,张着一双莫名的大眼睛眺望着外面。我感到莫名地内疚,绞着双手不敢正视奶奶。

    “你可以向我问问题,就趁现在,我还能回答你,就是现在,苏!”奶奶在期待着,我却丝毫不明白她为什么渴望着我的提问,我更不知道要问些什么,或许是根本没什么好问的。

    我或许有着无边际的思量,但无论什么样的思量都有一种虚妄的感觉。有一根线在牵引着我,我像一滴水珠粘附着它,那没有尽头的丝线是我无可反驳的唯一出口。

    “我不知道。”

    “我亲爱的苏呀。”奶奶把我拉近了,我全身上下的细胞似乎都受到了衰老的刺激,一种不适的违心的气息包裹着我,令我十分不安。

    奶奶努力凑着我耳朵说:“我马上就要带着我所有的秘密离去了,我所能知道的,还有我抱着疑问的所有的事。这样的机会可是只有一次了呢,问吧,你是那么可爱美丽的人,问吧,苏。”

    我想要鼓起笑脸,对这样赞扬报以微笑,可我心中连最后一丝活力都消失殆尽了,我忽然感到了无边无际的荒唐的沮丧,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要把我怎么样。

    奶奶细细地摩挲着我的手,她的皮肤像干硬的米糊。她宁静地望着天花板,细细摩挲着我的手,我细细回想着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

    “呐,我的苏,我亲爱的苏,你这样的眼睛,熠熠地闪耀着星光,最可爱的就是你了。”

    “奶奶……”

    我从来没有想过问奶奶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我并不是那么好奇的孩子。我不会把自己丢在山河湖海里,不会流连忘返。

    “奶奶。”我转溜着双眸,不安地问:“死亡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感觉?”

    奶奶抿着嘴疲惫的笑了,我牵着她的手,赎罪似的抚摸着她的皮肤,触碰着她的纹络,希望我这样的问题不会惹她生气,希望这能带给她更多的安宁。

    “死亡就是把你回收掉,让你化作尘埃,化为所有你的牵挂,化作棉絮,轻飘飘的越来越远,你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感到疲惫,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干涸,心情趋于平静,不愿再活动了。仿佛有人对你说,你不再需要为世界或者自己做什么事了,你的存在与否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拥有更多意义。你就在这样的安谧中渐渐消逝挥散,直到你维持不了自己的存在。我挖掘我最深处的记忆,在一瞬间回顾我的一生,思考我这一生的价值,并开始用珍贵的时间去回味我重要的记忆,想念我许久不见的亲人,怀念离我而去的友人,想着我所能想的单纯的事。”

    我对死亡有着深层次的迷惘,并对它怀有异常的戒备,我深信着奶奶被死亡绑架了,死亡像藤蔓一般缠绕着她,附在她的体表:“如果憋着一口气不吐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死,它是不是会被憋死?”

    奶奶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缓了缓:“死亡不会重复自身的行径,这是一条单行路,是我们阻止不了的,是生命的必然。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了死亡,正是因为有了死亡所以生命才显得绚烂,让它像音符,它像大川江河里的波迭,所以才不会像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一样只是一幕场景,所以才不会让这个世界显得孤单寂寞、百无聊赖。但死亡不是结果,人们本身又是一个生命体,它会生生不息,它会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梦想,所有人的爱,所有人的坏习惯走到时间的尽头,我们就像细胞一样更迭。苏呀,你可要小心哟,憋气可是会把自己憋晕的。”

    “如果很努力很努力保持清醒呢,不让自己晕掉,是不是可以活得更久?”

    “死亡是一个涣散的过程,是你渐渐地渐渐地睡意,是你渐渐地疲惫,是从你内心流出来的乏力感和顺从感,是人天生的囚笼。你当然可以克服它,可是,既然活着那么辛苦,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不辛苦!”我睁着双眸,分明是想确切地证明我的话,可奶奶却只是安详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你不相信吗?”

    “苏呀,活着当然不辛苦。”

    奶奶直到死去都没有再见爷爷一面,她说和老头子生活了一辈子,这最后几天并不想念他。

    剩下的日子里,我都待在人堆里,脑海里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却开始缓缓涌现出来,那时我还是个什么都好奇的孩子。我不该忘了奶奶,她随时准备着和我成为最好的玩伴,准备着应对着我天真的问题,我却把她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