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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03青的旅程

    说起来,青是见过了吉最后一面的。那时青正骑着一辆奇异的自行车,前轮处是一块黑色的方形橡胶滑板,后轮两侧也有,不过要小一些。而后轮则是一圈短毛刷子。

    “马上就到海岸边了,大家不要骑了。”前方的领头人说道。不过青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踩动过这辆自行车了,脚下这片奇异的“海洋”不仅看起来通透温润,实际上摩擦力也小的可怜,虽然现在引力只有地球原来的三分之一,但如果这片“海洋”上面没有水的话,它上面便没有摩擦力了。

    他们一行人约有十一、二个,除开领头人只有四十出头,其余的人大多是爷爷辈的老人家。“你看,岸上好像铺了层金子!”福宝说道。青便朝海岸边望去,那儿确实是黄灿灿地,温柔的海波缓缓落在金黄色砂砾的间隙中去,又如涓涓细流般轻佻地游出来。

    “那岸边的是什么?”那是什么?青收回的目光又远眺了出去,她在岸边发现了一只瞪着乌溜双眼的半透明“生物”,它约有松鼠大小,青只能分辨出它有一双大眼珠子,而其余的部分好像肆意盘错在一起,不知是肢体还是器官。

    “那是来自雨中的幸存者。”领头人道。

    震惊之余,有人忙问道:“那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领头人答道,但他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噢,还活着啊!”

    自行车就停在岸上,青下车后,踩了踩金黄色的砂砾,只觉得它们软软地,酥酥地。砂砾的间隙中也没有弥布着黑暗,看起来平平的。天空中再也看不见太阳,但不论哪儿都十分透亮,青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阴影了。

    “海面的清理工作马上就会开始,当它完成之后,大家可以通过航道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领头人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往内陆走去:“附近有一个航点,我们先去那儿。”青跟着大家一边走一边眺望着远方,海岸金色的砂砾过后是大片干燥的褐色泥地,再远一些的土地则有些泛红。一阵温和的海风扑过来,滑溜溜地。

    “看那儿。”领头人指着一个小土堆道:“那儿下面便是了。”土堆上插了一根青色的小竹子,上面写着一个“舟”字,而它的旁边便是一道向下的金属楼梯。往下走了约有三、四米,一处巨大的地下室便跃然眼前。

    “成先生!”地下室里有三个头顶钢盔,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他们挺拔地立在领头人身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地下室通体灰白,楼梯也是,还有几扇闭上的门,门也是灰白色的。这儿虽然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却并不见得比外面要阴暗,无论是地底还是地上,口袋还是手提包里,都散发着同样的光。这个世界果然已经变得不同寻常了呀,青默默想着,那个成先生一路上好像什么都知道,还带他们躲过了末日,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大家先在这儿将就一阵子,以后我们会搬上去,并且靠海建一个真正的航点。”领头人指着一边的门:“那边是生活区,想睡觉的、洗澡的、吃东西的都可以去那儿。”

    青在地下室里四下转悠了一会儿,却不愿在这里多作停留,默默地回到了地面上。青以前很少有机会去海边,而现在她遇上了这片海,便更想要多看几眼。

    “怎么到这里来了。”福宝突然窜出来说。

    “看海呀。”

    “哦。”福宝将手中的东西拿到青眼前:“你看!”

    “巧克力呀!”青望着福宝笑着的脸,便也笑吟吟地答道。

    “是呀,那儿有很多,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福宝停下了话语,他发现青又开始远望着灿烂的海潮去了,她像是一幅平凡而温柔的画。福宝缩了缩手,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悄地消失了。那片海的光泽温润而亮丽,但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好像是许多简单纯色的组合,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可凝神一望,它们却又聚在了一起。青想着,又抬头朝天空望去,黑幕上缀满的星辰好似结在树上的果实,一粒一粒搭载着过去,又像璀璨的时光河流,而那些熟悉的故事早已斗转星移,再也找不到了吧。

    “青,成先生找我们有话要说,下来吧!”还未等青看厌,福宝便站在地下楼梯口将她喊了回去。当青来到地下室时,人们已经聚成了一团,站在他们的领头人——成先生面前。而成先生换了一身轻便的旅行装,身边则放着一个硕大的灰色背包。

    “整片果冻海有两百来个航点,航道清理工作结束后,大家想去哪儿都可以,但是像‘量’、‘游’、‘山’、‘居’等几个居住型航点我是推荐大家过去的,他们那儿基础条件会比较好,而且建设重心放在居住和生活方面。”成先生顿了顿,说:“大家放心,果冻海周边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那成先生您这副行装,是打算去哪儿呀?”

    “我去内陆考察。”

    “噢。”大家四目相接,都不明白这样的境况下考察的意义所在,而他们一路上都仰仗着这位领头人,他的出行势必会带着他们安逸的心绪一同离去。有人开口道:“那您可要多小心呐!”

    “成先生!”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儿绕上前来:“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老先生,这样的考察不仅十分危险,还相当的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呢!”成先生盯着他说道。

    “没有关系的,成先生。”眼镜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舞起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是科考队的,兴许能帮上你什么忙呢!再说了,如果我走不动了,您就先走着,等我歇息好了,自己回去便是!”

    “先生姓曾吧!”成先生说完便转过身去,挥手招来一个高个儿迷彩服年轻人,说道:“你带这位曾先生去准备一下。”

    “我也想去。”一个高个老头忽然抬手道。

    “我也去!”青紧跟着说道。

    “好的。”成先生并未再阻拦:“那你们也过去准备一下吧。”

    青刚从人群中脱离出来,便听见了福宝诧异的呼声:“呀,青!”但青仅仅以为这只是他感到惊讶罢了,并没有在意,随着迷彩服的年轻人去了。而福宝见青没有反应,心中不由得感到焦急,他又望了望成先生,索性也大步走了出来,短促地说道:“我也去!”

    青领到了一个大背包,和成先生的一模一样,再看眼前,整整齐齐的摆了数排货架,就像是小型百货商场一样,但货架上大多是罐头和真空包装的食品,它们被整齐地摞在上面,饮用水则单独摆在一角。

    “这样的出行可不比在夕阳巴士团的时候呢。”高个老头一边开始往背包里放食品一边对身后青说:“就像成先生说的那样,很考验体力和耐力的呢。”

    “也像曾先生所说的那样,我跟不上的话,你们就先走,我再自己回来吧。”青答道。

    眼镜老头听见青提起了他,便也开口说道:“其实我们还忽略了一件事,现在大劫难刚过,内陆可能还没有稳定下来。你没听成先生说吗,这片海周围已经稳定下来,言外之意是说,内陆没有稳定下来,等我们走过去,再突然发生几次大地震都是很正常的事。”

    “你讲得怪吓人的。”青虽然这样说,手下却也开始挑选食品了。

    “青!”福宝闯进来时,手上也提着一个松垮的背包:“你怎么也要去!”

    “我不想停在这里啊。”青又好奇地说道:“你也来了?”

    福宝三步并作两步蹭到了青身边:“老福和车子还在等着我们呢,你要是不想待在一个地方,就让老福开车……”

    青在一旁的货架上发现了卷成了寿司模样的帐篷,便顺手将它塞进了背包里。等她走不动的时候,青漫漫地想着,便安营扎寨,她躲在帐篷里,把找到得到的星星都藏起来:“这次我想用走的,世界已经大不一样了,我并不是迫切地想去什么地方。”

    “巧克力,不仅好吃,也是野外生存的佳品呢。”高个老头在一边感叹着。

    “是啊,福老板,青,你们也来带一些去吧。”眼镜老头说道:“万一遇上什么事,还能多挺一会儿。”

    “就数你嘴臭!”高个老头笑着说。

    “哪儿的话……”

    青走上前去,也准备带上一些。但福宝心中却有些别扭,不仅是因为青执意要随成先生去内陆。福宝之前给青带过巧克力,但青却没有反应,现在人家一说倒又要过去拿了,他可不愿意再凑过去。另外他还生着青的气,她太莽撞了,做决定也不和自己商量一下。福宝一扭头,看见身边有一排大铁皮罐头,想也不想便往背包里塞了去。

    青一行人的背包就数福宝的最大,鼓胀胀地,还好引力变弱了,不然福宝背这么多东西,走不走得动路还是个问题呢。

    “大家就送到这里吧。”成先生在外面的小土堆边说道。青已经做好了准备,背包虽然是一份不小的重量,但她却一点都不在乎,她精神奕奕。

    “福老板你怎么也要去啊,老福你不要啦!”

    “要的,怎么不要!”福宝大声讲道:“只是去走一走,马上就会回来的!”

    “看您背的这包,可真不像走一走就回来的。”

    成先生依旧是领头人,青已经踏开了脚步,眼镜老头和高个老头的身法也不差。福宝则顾不上再同人告别,瞄着青便小跑着过去了。

    “诶呀,真是有点重!”感叹之余,福宝又继续说道:“青呀,我还是觉得不该来的。”

    青一边走一边说:“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该的,这趟远行有我想要的也说不定。”

    “唉,早知道我便不来了。”

    “我也奇怪,你该不会是脑瓜儿一热,便跟来了吧!”

    “唉!”福宝又叹了一口气:“我啊,就是伺候人伺候惯了。你一讲要来,我便也没忍住,心一急就来了。”

    青笑着说:“你还有机会,现在我们才刚出发,你立即就可以回去。”

    “别!”福宝见别人没有在意他们,压低声音道:“来都来了,就算了吧。”

    他们遇到的第一道坎便是一片像刚被牛耕过的红色泥地。这块红土地不仅看起来凹凸不平,踩上去还异常松软,在这上面穿行,总是要花大精力来维持平衡。很快,眼镜老头便跌了一跤。

    “没事儿,没事的。”眼镜老头一边对着望过来的成先生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一边任由高个老头将他扶起身来,给他拍去身上的污泥。

    “曾先生还能走吗?”成先生问道。

    “能,能的。”眼镜老头说罢,跨开了双脚,又说:“谢了,老章。”高个老头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又走了许久,青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些汗珠,她放眼一望,却发现这片红色的土地依然没有尽头,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发现了吧!”福宝在青身侧阴郁地说了一句。

    “什么?”青望向福宝,见他背着一个大包,虽然不见有多少汗,却是一副极为疲惫的模样。

    “这片红土地根本没有尽头,不管走到哪儿都是这样的坑坑洼洼的泥巴地,要考察的话到这里就够了,完全不用再前进了!”

    青回过头,瞧着来时的路,那儿还看得见尽头,还看得见变成了泥点儿的土堆。

    “章先生以前在美思工作吧!”眼镜老头开口道:“说起来,我从前还在电视上看见过您呢!”

    “是啊,那真是一段不错的日子,但是我早就退休了。”说着,高个老头爽朗地笑了起来:“前几年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养病呢。不过你瞧我现在!”

    “哟,您多注意些,摔了我可扶不起您!”

    “哈哈,就刚来夕阳巴士团那会儿我还咳着呢,现在全好了!”高个老头说得兴起,转过头来,向福宝问道:“诶呀,福老板,一直都没听你说过,您之前是在哪儿高就啊!”

    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缓慢起来,青朝成先生望去,发现他虽然一直埋头在走,却没有将他们甩开。等青再仔细一望,才发现成先生并未跨着他那标志性的大步子,而是在跺着小碎步,经他走过的土地都变得平整不少。

    “我在哪儿高就?哼,杂技场!”福宝见青又不理他,心中不禁一阵气闷,而他答出的话却使得高个老头一阵轻笑,将他的话当真了似的。

    青望着成先生脚下的路,它延伸了过来,到青脚下,又从青脚下一直往后延伸……

    “你看我作甚!”福宝对转过头来的青说道:“我不是耍杂技的!”

    “我是在看我们走过来的路呀。”

    “那有什么好看的!”

    “看一看,总会有些意趣,放松些吧,既然都来了,就安心的走下去。”

    “你可莫要同我讲什么雅趣,我可半点儿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啊!”

    “天上已经没有太阳赶着我们走啦,这样不是很自在吗。我们是第一批看见这样风景的人,这样不是很快乐吗?”

    “青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子,福老板,您就别去叨扰人家的意境啦,还是咱们三个老头相互讲讲粗话吧!”眼镜老头笑呵呵地说道。

    “我要是还有那力气,哼哼,早把你们甩的没边了!”

    他们又走了许久,因为速度不快,所以一边走也在一边恢复力气,就当他们以为就此要一直走下去时,前方冒出了几座黄土小山,众人忽然一阵兴奋,而等他们再走近一些时,却发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只是几座小山,却是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

    “我们去山脚下休息吧,那里就平坦许多了。”成先生道。

    “好久没有这么走过了哎!”高个老头一阵感慨:“真是痛快!”可是没有人应和他,因为他们离最近的山脚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大家都只想着快些去到那儿。

    “哎,老曾,你的脸色好像有点差呢,都发白了!”高个老头忽然讲道,将全队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眼镜老头轻摇着脑袋:“快走吧,到了那里就能休息了。”高个老头则拍了拍他,以示鼓励。

    红泥地的颜色渐渐变浅了,也变得平坦起来。大家又走了一阵,直至到达山脚。眼镜老头见前头停下了脚步,扔下背包便躺在泥地上。其余几人也相当疲乏,各自挪开脚步也开始休息了。

    “大家尽量都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养足精神,醒了我们继续前进。”成先生说道。

    青随意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份真空包装的饼干,打开和着水吃了。填饱肚子之后,青躺在地上,却丝毫都不感到困倦。

    “成先生。”眼镜老头忽然讲道:“您的全名叫做成明章吧。”

    “是的。”

    青看着眼镜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以为他们之前的谈话会就此结束。但青却想错了,眼镜老头还有话要讲,青则又扭过头去望着他们。

    “那根柱子真的是您造出来的吗?”

    “‘天柱’是我的作品。”成先生是普通人的个头,宽肩膀,还有着略长的二八分黑发,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可以做,我觉得这一点意义都没有。”福宝在青不远处嘟囔着道。

    “那你就更应该回去,这样的世界里做自己想做的事应该是最没有负担的了。而且夕阳巴士团本身就很好,你应该把它延续下去。”青扭过头来对福宝说。

    “不,我不会再打夕阳巴士团的旗号了,我只是想念我的巴士,还有老福,我——”福宝忽然中断了话语,躺下身去,像是要睡了。而青也发现眼镜老头和成先生的对话就此结束了,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也像是要睡了。青并不觉得困倦,闭上眼之后她以为漫天的故事会向她侵袭而来,但是没有,她的意识如鸡蛋摞成的金字塔垮塌了那般,陷入了混沌的浆液中。

    “青!”青在一处墨色丸粒组成的洞穴中,眼前生长的是白色的光,她探过头去望,发现福宝正抱着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

    青只觉得自己通体冰凉,好似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般,四肢僵硬而难以控制。她难受极了,就连大脑也像卡壳了一样,思维不顺畅。

    “青!”福宝口齿不清地喊道。青睁开了双眼,虽然福宝搂着她,但她一点儿温度都感受不到。不远处,高个老头站在成先生身边,而跪下身的成先生好像在为眼镜老头做着心肺复苏。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青问着福宝。

    “不知道,大家都病倒了。”福宝咂了咂嘴,眼睛却有些发直。又过了一会儿,青觉得能活动起来了,便尝试着爬了起来。脑袋还有些眩晕,青曲着腿,双手把膝才站稳了身体。

    “青,福先生。”成先生走了过来,青看见高个老头盘坐在眼镜老头身边。

    “曾先生怎么样了?”青问道。

    “已经死了。”

    “我们遭遇了什么?”

    “没有,我也没有头绪。”成先生伸手拧着眉心,脸色也不大好:“你们没事就好,再休息一会儿,就出发吧。”

    “就出发吗,曾先生怎么办?”

    “果冻海依然在保护我们,曾先生会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回来。”

    青瞧着双手仆放在膝上的高个老头,又见他缓缓起身,默默地将眼镜老头的背包放回他的身边,淡淡地瞧了这边一眼,青便也不再说话,开始活动身子去了。

    “你还准备往前走吗!”福宝大力而又小声地在青身边说道。

    “成先生!”青大声问道:“如果我们再碰见这样的事怎么办?”

    “别担心,我已经有了头绪,我们的出行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成先生都这样说了。”青转头对福宝说:“没关系的。”

    “我觉得无论你想在这条路上得到什么,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前方还有不知道多少危险等着我们。”福宝认真地说道,而青的身体也渐渐暖了起来,她背起了包:“不,我要继续走下去。”

    成先生在前头迈着大步子,青也紧紧地跟着他,高个老头是队伍的第三个人,福宝则吊在队伍末端。

    “呜哇!”上到山顶的青不由得惊叹出声,这前面的景色实在是蔚为壮观。福宝见青这般模样,也赶忙登上了山顶,但当他看见前方的景象时,脸却不由得黑了起来。这条山脉身后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千岛之国,大大小小的山峰星罗棋布,目极远望,均是数不尽的山川,但在它们脚下围绕着的不是海洋,而是一整片巨大的湿地。

    成先生的步调在下坡时也显得异常干脆,福宝望着身前的高个老头,心中不禁希望他能对此有所抵触,能醒悟过来,却不想他面色平平,也开始向前走去。几人在山脚下脱了鞋子,卷起裤脚,开始涉水前行,水最深的地方也只没过膝盖,但这丝毫不鼓舞人,来自脚下的淤泥更是猖獗不已。成先生则尽量带大家循着山脚走,这样虽然绕了一些,但也好走不少。

    “老章。”福宝叫住了走在前面的高个老头,来到他身侧说道:“搭个手吧,两个人并排走不容易摔。”

    “好。”高个老头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换了一口气,同福宝互相攀上了肩膀:“来,走起。”

    “一路上很累吧。”福宝忽然说道。

    “刚走没多久呢,还行。”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地貌是怎么形成的,太奇怪了。”

    “是。”福宝嫌他有些高,搭着肩膀太累,便把手挪下去了一些,搭在他的背包上:“这世道发生点什么事,谁都说不清楚。”

    “那可不能这样说,我觉得成先生就很厉害,一路上几乎什么都知道,而且目的明确,做事又干脆、很有条理,以前应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吧!”

    “你要这样说,也好像是这样。”福宝撇过头去,装着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们一路上也歇息了几次,青却一直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而成先生再次停下脚步时,青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延绵不绝“流动”的山和四通八达不流的水给藏得严严实实了。

    “我们就在这里睡一觉。”成先生说道。

    “要睡觉吗?”青问道。

    “成先生,我很好奇,一路上我都在努力地分辨方向,但您好像一点儿都不为此感到困惑,您是怎么确定我们一直都在往前走的呢?”高个老头问道。

    “你看天上。我们正前方有一块长条状的星星群落,倾斜的角度约为15°,从左向右五分之三处有空缺,对角线处的星星大而亮,几何重心靠上。”

    高个老头朝天上望去,而成先生则对青说道:“我认为发生那种事的原因在于我们自身的睡眠。”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睡觉呢?”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睡觉。从我遇见你们开始应该已经超过四天了,一路上我虽然给大家提供了睡眠的时间和空间,但几乎没有人选择睡觉,我自己也是,按理来说我们应该已经极度困乏,可我们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之前我虽然感到奇怪,但是因为没有了昼夜的更替,我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不那么敏锐,所以我将它忽略掉了。不过上次我们的症状提醒了我,当时我们醒来,浑身冰凉,脑袋发僵,睡前吃过的食物还停留在胃部没有消化,这是脏器停止了工作。是我们太久没有睡觉,身体上吃不消了。”

    “那我们得要回去告诉留在果冻海的人啊,得让他们知道。”

    “我有个团队,仍然留在那里工作,他们比我更敏锐,用不着我再回去告诉他们了,他们会解决的。”成先生自信地答道。

    “不能再往前啦!”福宝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山,他此时正光着脚丫从山上跑下来:“不能再往前啦!”

    “为什么?”青问道。

    “根本没有尽头!”福宝慌张而激动地说道。

    “这只是一时看不见吧。”

    “这根本就是寻死!”福宝对青大喊道。青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况且,世界都变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愚蠢!”福宝愤怒地指着青:“幼稚!我们走了这么久,到底是要来找什么!这样下去会死的,死亡难道不可怕吗,好不容易活下的这条命就是这样让你来糟践的吗!”

    “我已近很伤心了。”青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她望着在远方拾缀包裹的成先生和高个老头:“这样的远行让我感到平静而没有了波纹,我公平地对待自己,既没有太多超脱的心绪也不委婉地去生活,这是我来自我内心的选择。”

    福宝依旧抿着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看得出来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这样温和的青。他气闷地离开了,又跑上了山头,直到青吃完东西,快要睡下时,他才下来。福宝沉着脸来到她身边:“我会回去的。”

    “嗯。”青应了一声。

    “你要意识到我们走过了多少路,再这样走下去会怎么样,你要重新审视自己。而我最终有了自己的选择,我不是一个犹豫的姑婆,我不会再耽搁,我不再是一个什么都做不成的人。”

    “你有了自己的收获。”青顿了顿,说道:“这是你的收获,不一定是你最想要的,却是你正欠缺的,珍惜它呀。很抱歉我不能再回去,我感到我的生命便在于此,这趟远行对成先生他们而言,也许目标是这里的奇异风景,但对我而言,却是内心的驱使,我觉得自在美妙而无法放弃。”

    “你懂的比我多,理由也比我多,我说不过你,但是我还有一个最后的告诫。”福宝盯着青,见她也在望着自己,便说道:“你要留心啊,这个成先生有点邪门。”

    “你怎么会这么想?”青诧异地问道。

    “从他一出现,事情就变得很奇怪,从在‘天柱’下面遇见他开始,一切的道理仿佛都讲不通了,等我们再从天柱里出来时,世界也成了这个样子。但无论发生什么,大家却都很信服于他,真的很邪门,只有这一点,我不再同你说别的。”

    “你若是反过来想一想,是你太敏感了吧,我们本是就是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路上都受着成先生的照顾,自然是信任他的。”

    福宝转了个身,不再和青说话。大概有些生气吧,青望着星光闪耀的天空漫漫都想着,那些星星她已经认识了一些,但更多的都是陌生的,陌生却又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青又静静地闭上眼睛,星光投影在青的眼帘里,就像为她打开了尘封着过去的宝盒一般。

    青醒来时身体依然有些凉,但比上次好多了,只需稍稍活动一会儿便好了。再看周围,成先生已经整装待发,他做事很利落,带队也一样。他们又出发了。大家的话语已经变少了,背包同样变轻了,双脚也被水泡得浮肿起来,这片奇异的土地却好似真的没有尽头一样。而在这漫长又艰难的路途中,福宝依然陪在青身边,但不和她说道,整个队伍沉闷闷地,只有成先生一如往常。

    青的背包里还有一顶帐篷,她从未拿来用过,若是扎上了不仅会影响队伍的行进速度,还显得她矫情。这顶帐篷势必是要在她走不动了,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使用的。

    “快走出去了。”成先生忽然说道。众人一阵惊愕,但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而经得成先生这么一说,大家才开始仔细地观察四周:眼前的山峦渐渐趋于平缓,脚下那片大池塘也好似退潮了一般,越来越浅。成先生带他们绕过一座山的山脚之后,青敏锐地发现了一跳被夹在两山之间的空地,外面没有山了,青的心不禁受了些激励,变得兴奋起来。他们越往前,视野便越开阔,直至走出了群山的包围,双眼便再也装不下这么辽阔的世界了。

    “好大!”青大声感叹道,她望着这片扁平摊开的黄色平原,它宏伟而壮阔,壮阔而延绵,似乎是它,在托着浩瀚的星空,它大到连青的脑海里都装不下了,土黄色的砂砾在上面翻涌浮动,浅一些的大地也沉闷而躁动。青不禁因此感到目眩,鼻子里好像淌了些液体出来,是流鼻血了吗?青想着,正要提手去擦拭,整个人却都倒了下去。

    青刚醒来时,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星光结成的链条,脑袋一转,便看见了那片空旷无界的平原。青暗暗想着,这真是一片无情的荒原呀,巨大、辽阔而又统一,令她这卑微凡人的心绪竟丝毫都渗不进去,只得默默崇敬。

    “没有哪儿不舒服吧。”高个老头问道。

    “没有。”青环顾四周,问道:“成先生和福……”

    “咳咳!”高个老头的咳嗽声打断了青的话语。

    “章先生,你怎么啦!”青起身替他抚着背。

    “福老板回去了,咳!成先生去前面探路去了。”高个老头刚说完,又捂着嘴巴咳了起来。青皱着眉头又望了一眼四周,他们身边还有四个背包,福宝如果真的回去了,那他便是没有把背包带走。而成先生,青望着这片平原,却丝毫找不到他的影子。高个老头咳嗽完了,一松手,却满手都是血丝,青赶忙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卷纸巾,撕下几截递给了他:“您这是怎么了呀!”

    “老毛病了。”高个老头捂着胸口,呼吸有些急促:“刚来巴士团的时候,我不也在咳嗽吗。”

    “可……”

    “没事,的。”他忽然抬起头:“成先生,回来,啦。”

    青转过头去,发现成先生正从不远处走来:“成先生!”

    “嗯,章先生,我还是建议你回去,这病可是很严重的。”

    “章先生得了什么病?”青问道,忽而又惊道:“成先生,你流鼻血了!”

    高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摇着脑袋,手也在挥着。

    “我知道了,您先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出发。”成先生满不在意地揩掉鼻血,对青讲到:“这个是正常反应,没事的。”

    “可章先生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应该已经脱离了果冻海的强作用圈,也就是失去了它的保护,所以章先生会旧病复发。并且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大气层了,我们正暴露在宇宙环境中。当一大波宇宙粒子刮过来时,我们的身体产生了应激反应,也就是眩晕和流鼻血。”

    高个老头起身背上了自己的背包,还一并拿上了福宝的背包,看起来不像是个身体孱弱的人,但他手上的包很快就被成先生串走了。

    “章先生,你……”一阵悠远而轻曼的微风刮过,青欲言又止。

    “不要一见着壮丽的风景就要抛弃我呀!”高个老头张着嘶哑的喉咙对青笑着说:“我也很喜欢这里,喜欢这趟远行,这点病痛算不了什么。”

    “噢。”青听见他这样说,便也不再劝他,转身对成先生问道:“成先生,您刚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都没看到你,忽然就出现了。”

    “这片平原是一个假象,它由许多的‘山崖’组成,这个形容词或许用的不大对,但它的确是破碎的,因为果冻海的‘光’依然能作用在它们的表面,在这里我们很难看出什么层次来,才会有一种它们是一整片的错觉。我刚刚就是在一个没多远的裂缝里,只要稍微再往前面走一些就能发现了。”

    “咳,咳!”高个老头又咳了起来。

    “走吧。”成先生一边走一边说:“空气依然在不停地逸散,我们往下走,也许章先生会好受些。”往下?青盯着前方土黄色的平原,不由地在想,这个世界里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一个张空白的纸,要是再有一些天真烂漫的好奇心,青就是个小孩子了吧。

    平原上开始出现裂纹,再往前走一些,裂纹便变成了裂口。高个老头一开始看成先生消失在平原里还觉得新奇,可当他亲眼见证了这片大地的分崩离析,发觉到这片壮阔的平原竟全是一个错觉,他没由来地感到了悲伤,这被撕裂的大地,就像一道道伤口,像他久治不愈的病症,他不由得觉得这是一个陷阱,等着人过来。他们再往前走一些,身边便开始不断地昂起陡崖来,之前因为整片大地浑然一色,分辨不出来,所以现在看来就像是突然出现的。陡崖下方便是裂口,青朝下望去,只见那里面竟也全然是凸起的“山崖”,它们相互交错着,就像一张长满利齿的深渊巨口。

    “我之前就是从这里下去的,走吧。”成先生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跃入了一个裂口中,但很快便稳稳地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土棱上。青从上往下望去,觉得不像是有什么路的样子,但她还是跳了下去,高个老头也是。下面的空间比青想象的要大得多,到了下面青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似地,周围竟全是可供行走跳跃的石锥。成先生就这样领着他们跳跃前进,稍过了一会儿,一座巨大的似乎是从地心里拱出来的山崖挡住了他们,但他们只围着它绕了半圈,便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中,虽然这里的光芒已经变得有些黯淡,但青还是将这儿看得清清楚楚:洞里山峦倒叠,奇峰交错,有的竟像悬在了半空一样。除了生得大的山峰,这四周还长着不少刺一般的土锥子,瞧着便令人胆寒。

    “咳,咳!”高个老头又咳了起来,待他咳出些血来,又转为了嘶哑和短促的呼吸声。

    “章先生,不要紧吧!”青担忧地说道。

    “章先生!”成先生扶住了脚步有些不稳的高个老头,却发现他脸色煞白。高个老头搭着成先生的手想要慢慢地站直身子,却不料整个晕了过去。

    成先生俯身去听了一下高个老头变得微弱而悠长的呼吸,然后说道:“我背着他,福先生的包就麻烦你拿一下了,我们再往下走一走。”

    “好的。”青接过福宝的背包。福宝已经走了啊,青忽然想到。转念间又说:“章先生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肺癌。”

    “很难治好吧。”

    “章先生的状况确实是相当糟糕了,就算是现在立即达到果冻海也迟了。”

    “果冻海究竟是什么?”青问道:“一路上只听你说它的作用,却没说过它是什么。”

    “它呀,是属于所有之外的事物。”成先生背着高个老头转了一个弯,忽然没了身影,只有清晰明了的声音传来:“简单来讲,数个宇宙重叠相接就会组成一种流质,这种流质则必定是粘连在一张囊括所有的‘网’上的,而果冻海则是流质和‘网’的其中一种接触面。”

    青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追上了成先生,周围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模糊。青偶尔在思考,有时也感到迷惑。她起先并不在意身边会发现什么事,她只会顺着这趟远行,走向她的终点,但一切好似又没那么简单,那些来自现实的焦虑正慢慢回到青身边。

    “章先生?”成先生忽然说道。青便也从思虑中回过神来,乍一看站在前头被黑暗和土锥包裹着的成先生,一时竟以为他是来自深渊的引路人。

    “咳!”高个老头又咳了起来,成先生也加快了脚步。为什么还要往前走?青心中感到疑虑,不应该放下章先生让他感觉舒服一些吗,马上我就连路都要看不清楚啦!青又小心地走了几步,忽然听不见成先生的声音了,她不由得往前一望,却发现前头有一片光亮,而成先生已经快步走到了光芒之下。

    “呕!”躺在地上的章先生呕出了一口血,又接上了长长的嘶哑声:“呃——”

    “章先生!”青蹲下身来大声唤道,但他的眼睛却在四处迷乱地张望着:“那是河吗!”他讲完这句话似乎花费了全身的气力,再也没有什么动作。他还未等到任何回应便离去了,双手摊开,什么也没带走便离去了,青又了唤了唤高个老头的名字,心中不禁感到了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