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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二年级有了全新的变动,首先教室被换到了靠近大操场的地方。这里是高年级的天下,无论苏沙他们干什么总会有人过来找茬儿,当他们玩“狼吃羊”时,就会有人过来把棋局用脚踢乱;要是玩捉迷藏,就会有人过来踢你屁股;要是聊天说话,就会有人无理打趣。苏沙想要回到以前的小操场里玩,结果被老师以他们是高年纪的同学为由赶走,最后苏沙他们就只好排成一排,站到墙根底下做看客,即便这样,也会时不时的有对二姐倾慕的人过来让苏沙喊“姐夫”,苏沙其实并不清楚“姐夫”是个啥玩意儿,但从对方怪异的表情当中苏沙就可以猜到,姐夫绝对不是个好东西!回到教室吧,总能碰到几个“聪慧早熟”的女生,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告老师“的绝句,无论你是站着,还是坐着,甚至是看书写字,总会有人突然冲着你喊:“我要去告老师!”,让苏沙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成了精的妖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五雷轰顶!

    更过分的是老师也莫名其妙的开始留家庭作业,而且每天的作业都要先过组长这一关,组长要是觉的不行,就得重新再写。苏沙这一组的组长是个叫雪梅的女生,雪梅也是苏沙的同桌,她每天早晨检查苏沙作业的时候,就像是拿着一块刚被尿湿的尿布,满脸的嫌弃。弄的苏沙感觉就像是自己真的尿到了本子上似的,红着脸不敢抬头。他的作业十次当中有九次都要被组长打回重写的,剩下的那一次也是苏沙趁着课间雪梅上厕所的功夫偷夹在其他人的本子中混过去的。苏沙实在想不明白,就连武达的“瘦长体”写法都能轻松过关,为什么自己的作业偏偏就不行?苏沙总觉得,武达写的字简直就像是汉字发生了变异,脖子底下全是腿!

    对苏沙而言这一切绝不仅仅是噩梦,而是噩梦连续剧!他也用心思考过别人为什么会学习好,比如二姐就是被老师张口闭口都表扬的那一类学生,可是苏沙不思考时不过是迷茫,思考之后却变得更加糊涂。最后只好什么都照着二姐做,二姐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二姐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二姐扫院子先扫西边,他也从西边开始扫,二姐抬水会用一只手扶着木棒,他也照着做,可即便他这样做了,雪梅还是不能放过他。

    武达和苏沙不在一个小组,但每天都能看到苏沙课间补写作业时痛苦不堪的样子,便会帮着苏沙向雪梅说情,但都会被雪梅无情的拒绝。也只有他才能体会苏沙的绝望和无助,在苏沙提议要和武达换座位的时候,武达爽快的答应了苏沙,但第二天雪梅就将这目无纪律的举动报告给了老师,单老师起初并不觉得有啥大不了,但看到雪梅的一再坚持,便换了脸色将二人批评了几句,并责令立即换了过来,对于单老师的做法苏沙无话可说,毕竟组长要比自己重要,“避重就轻”可是圣贤豪杰、市井商贾所通用的举措,只不过有的人用被称为谋略,有的被称为权宜,有时候叫懂事,有时候叫滑头。但无论苏沙怎么想都无法读懂雪梅的态度,既然自己这个组员不行,给你换个行的难道不好吗,哪有抓着“不行”不放的人?

    跟着苏沙挨了批评的武达不但没退缩反而更加来劲,倒像作业通不过的是自己,成天帮着苏沙想各种各样的对策。

    一天,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溜沟子”这个词,跑来对苏沙讲,苏沙初次听到这个词时被惊的目瞪口呆,在家乡的方言里,“沟子”可是指屁股。苏沙虽然还不懂得男女之情,但男女有别还是朦胧识得,况且如此敏感的部位,如此人伦大理,犹如日明月皓······

    苏沙不想让武达看出自己的孤陋寡闻,便装做很懂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在没过多久,武达就从哥哥那里找到了这个词的标准解释——“溜沟子”的意思就是送东西来讨好对方。听到解释的苏沙这才暗暗放下了悬着的心,送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作为家里的长子,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苏沙两个核桃、一块酥糖作为额外的营养品,这样的待遇在同学中间是很少见的,这得益于爸爸在供销车队开车,经常会被派到外地去给县里拉一些生活物资。

    村子里的人家来钱的路子很少,除了苏沙知道的鸡蛋可以自由换钱之外,粮食是很少被用来换钱的,一来是因为当时国家实行粮食管制,买卖粮食还处于法律的模糊地带。更主要的是在经历过了极度的饥饿之后,粮食对他们而言是刻骨铭心的感受而不仅仅只是纸币上的数字和硬币的声响,在他们心中粮食被赋予了比其他所有物品更神圣的地位,正所谓价值相当意义却不同,粮食可以换钱也可以不换钱,但钱不一定必然换得回粮食。当然用钱的地方也很少,有的人家吃饭连盐也可以不用,醋可以用麸皮来换,其他调料一概没有,照明的煤油灯也可以不用,和曾经的苏沙一样,也许大多数人家的“真正”困难只在于凑够买火柴的钱。

    第一次苏沙省下自己的一个核桃给了雪梅,但过了一会儿就被退了回来,是铁面无私还是无从下嘴苏沙不得而知,只好乖乖的重写了作业。第二天,苏沙偷偷的又把酥糖放到了雪梅的桌洞里,果然被网开一面。但送东西也不是总能保证过关,尤其是雪梅组长对糖慢慢的也失去了兴趣。不得已苏沙干脆发狠心,偷走了二姐刚买来不久的发夹送给了雪梅,她见了很是喜欢,不但不再为难苏沙,还经常手把手的教苏沙写字。雪梅写的的字方正有力,提笔更像是握着一把刻刀,钻、挖、切、削,写出来的字各个棱角分明、陷纸三分。可惜苏沙当初为了过关曾有意模仿武达的“瘦长体”,一时很难斧正,再加上雪梅的指导,最后就演化成了“长方体”了。

    苏沙后来转到县城里上学,两三年后的假期去姥姥家的路上经过雪梅的家,雪梅看到苏沙后远远的跑了过来,四目相视却两相无言,雪梅难为情之际,转身跑开,苏沙却茫然无应。对苏沙而言,当初送发夹只不过是无奈之举——卿系从容客,我本飘摇人,无意触青丝,何需新挽髻。

    事实上,在雪梅挑剔的帮助下,二年级苏沙的成绩突飞猛进,可雪梅的成绩却越来越差。她先是被撤去了组长的职务,到了三年级,上完第一个学期便辍学回家了。对此苏沙没有失落,也不庆幸,倒是十分羡慕她能脱离苦海。雪梅没有能力再对苏沙的学习指手画脚的时候,反倒会时不时的送一些家里的水果给苏沙,会帮助苏沙收拾零乱的书桌,也会莫名其妙的因为苏沙写字时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胳膊而发脾气,为此两三天都不和苏沙说话,每当这个时候,苏沙都会强按住心头的旧仇新恨说上几句好话。这个时候苏沙也没有了核桃、酥糖,只能靠嘴哄了,但就像苏沙的字一样,他哄人的本事十有八九在雪梅那里也是很难通过的。雪梅走了,苏沙的心中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至少苏沙当时并不觉得这会是“一朝小别离,浮生两茫茫”。

    三年级的时候,苏沙的生命小路被两个彪悍之人挖的七零八落,一位是彪哥,一位是“王肿头”。彪哥是班里非正式组织的头,他是班里唯一敢和班长叫板的人,这是苏沙想干却不敢干的事。彪哥比苏沙大三四岁,学习不错,却游手好闲,以前忙着在校园里闯荡,自然不屑搭理苏沙这群站墙角的“货色”,他为人狡黠,很快在校园里闯出了自己的名号,到了三年级的时候突然万歪归一,一心只走打铁球赢钱的路子。

    有一次,彪哥扔出去的铁球跑偏了滚到苏沙旁边,苏沙小声向身边的人发表了自己的判断,结果被彪哥听见了,后来和苏沙的判断如出一辙,彪哥便让苏沙跟着给自己出谋划策,正好苏沙也有意“攀附”彪哥。几个回合下来,彪哥赢了钱,回到班里就找班长和别人换了座位,他成了苏沙的同桌。

    至此,所有的磕磕碰碰和障碍因为有了彪哥这个同桌而消散的无影无踪,彪哥的所作所为在苏沙的眼里充满了妖气,就连他的学习也满含歪性,作业能不做就不做,能少做就少做,必须做的干脆不做。老师批评就批评,彪哥听了就像这事压根儿和自己无关,并且表情异常平静,那时那刻他的内心一定深信,老师分明是在骂自己旁边的苏沙。在彪哥的价值体系里,骂几分钟就过去的事,干吗要爬着写一两个小时,更让人崩溃的是老师每次提问,彪哥总能应付自如,考试成绩也是班级前列。这让苏沙自卑不已,莫非真是“书到今生读已迟”。

    当时的苏沙还无法明白:无论长幼,时间都是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总是会偷偷摸摸的沉淀在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现实事物的状态当中,在以理智自居的大人们的世界里,它的隐与显都会时不时的搅乱一个人的心智——他们会因为和大舅哥所拥有的财产的差距而自觉矮人半头,却忽略了从前大舅哥的状况和将来自己可能有的样子。孩子身处由大人们所主导价值的现实当中,由于自身认知和生活经验的缺乏,天然就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情节所包裹,这种情节如果再加上大人们过多的责备或者自己非理性的对比,很容易的就会打结,所谓的心结便产生了。这些结有的会因为大人们的疏导而化解,有的会因为本人才智经验的积累而自行解开,还有一部分会因为大人们的失察和本人的疏于自省而长期滞留心中,从而影响着他们此后的一举一动。

    苏沙同样没能发觉到年龄在这其中所发挥的作用,彪哥自然也不知道苏沙在铁球上花费的心思与功夫,他在学习上的“妖娆”表现让苏沙的认知再次出现了偏转,苏沙由此认为学习的好坏都取决于聪明与否,而自己绝不能算作聪明的那一拨人。自己唯一出彩的玩铁球的技能,因为与大人们在价值评判上的不统一,被全盘否定,其中的练习、观察、揣测、琢磨也失去了上升为方法论的价值,没能适时的嫁接到学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