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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阿娇继续自语:“我想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把你从你父母身边买走。”苏沙听了顿觉心中一颤,正想仔细思量让自己心灵颤动的原因,却又被阿娇的声音唤回到眼前:“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宁可相信······”阿娇后边嘟囔的什么话,苏沙也听不清楚,但这已经足以打动苏沙,他忍不住紧紧的抱住了她,那萦绕在心头的暧昧瞬间又幻化成满腔的爱恋与不舍。平日里以姐姐自居,并以此责人的阿娇在脱落了一切人为的装饰之后,也只不过是一个依在自己肩膀上需要慰藉的小女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强大,甚至有些娇弱的心却让苏沙的灵魂深处升起了圣洁的念头,他不再胡思乱想,扶着摇摇晃晃的阿娇出门。

    苏沙叫了辆出租车,上车的时候阿娇还能自主,苏沙怕她会被磕碰着,就坐在后排让她依靠到自己的身上,等到了下车的时候,阿娇的腿已经不听了使唤,苏沙连抱带掰的才把她弄下了车。下车之后她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很费劲,苏沙只得把她半抱到自己的怀里,扶着往前走,阿娇起初嘴里还叨咕着什么,后来就不啃声了,全凭苏沙摆布。好不容易到了阿娇家门口,不待开门,过道里的灯就亮了,这里是一幢二层小别墅,前边的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草,后边的院子里放着一些杂物,一楼是一间大客厅和两间卧室,楼上是三间卧室和一个书房。阿娇的女儿听见动静便打开了门,小姑娘不愿意寄宿在别人家,就自己一个人又回来了,苏沙将阿娇扶进了房间,安顿好之后,又嘱咐小姑娘锁好门,并告诉她有事就打自己手机。

    从阿娇家出来,苏沙一个人走在空寂的马路上,他没有坐车,而是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那一幕幕从苏沙的脑海中划过,最后停在了阿娇说要将自己从父母身边买走的一幕以及苏沙听完之后内心的颤动。苏沙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颤动的感觉,是因为阿娇用词的不敬吗?初听之时应该会有,但自己平日里与阿娇相处,常常会因为功利心的淡薄而让她赌气不已,她又怎么会选择用苏沙淡漠的东西来换取她所欲呢?而且如果自己仅仅是因为阿娇用词不敬,心里应该是不悦才恰当,又怎么会表现出颤抖呢?

    苏沙一遍遍的回顾着当时的场景,回味着阿娇的话,他觉得以阿娇平日里对自己的说教与照护自然不会生出不敬之心,她所说的买只不过是像自己想通过考研抓住理想一样,将一个无所抓手的事物,着落在自己可把控的行为之上,用“买”字应该是希望能达到像买卖商品时所具有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她说的买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买。

    思绪至此,苏沙心头又是一颤,这种意境苏沙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在眼前、嘴边,只不过是离眼太近,进嘴太深,让他一时睁不开眼,合不上嘴,短暂的梳理之后,苏沙就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颤了。

    苏沙十六、七岁上中专的时候就因为偶然的机缘接触到了佛教经典《金刚经》、《坛经》,此二经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前者被佛祖称为第一波若波罗密而受到历代思想界的重视,后者是六祖慧能所传,是唯一一部出自中国的佛经。苏沙之前读《金刚经》,每每读至须菩提向佛祖请示“云何降伏其心?”佛祖开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顿觉有一股清泉浸润身心,清净之心油然而生。但再往后读,经中的一种表达形式却又让他无明顿起、迷障丛生!如经中所言:“如来所言第一波若波罗密,既非第一波若波罗密,是谓第一波若波罗密”,又如“如来所言世界,既非世界,是名世界”。凡此种种有十几处之多,苏沙十年来读此经不下数十遍,却总是不得其旨,迷雾萦绕,最后不得不自嘲:“读经一醒十九迷。”

    今晚机缘巧合,若将阿娇所言套入经中语境便豁然开朗:“阿娇所言买,既非苏沙认为的买,只是为了表现理所应当之意而称其为买。”也就是说——佛所说的“世界”与众生所说的世界虽然是同一个,但佛在法界看世界,世界的所有只不过是虚幻的假相(拿不出),众生在世界看世界,以其为真,因此才生出种种烦恼(求不得)!悟到此处苏沙心中顿感光明,欣然难抑,有些手舞足蹈。平静下来之后,苏沙难免感慨,原本为众生指点迷途的佛经却让自己迷惑了近十年,而被修佛者视为痴迷的男女之情,却帮着自己戳穿了心头的迷障,当然这不是佛经之过,而且佛祖早有教诲,佛法不可言说,佛经也只不过是指向月亮的手指,是读者迷心自误,不知道顺着手指去观月,却借着月光来观手!

    那么阿娇呢?这是她第一次向苏沙表露出爱慕之意,苏沙原本不相信男女之间会产生剔除了性爱的友情,即便是有,也会因为难以把控而迟早会被湮灭。但在与阿娇的相处过程中,他开始对自己曾经的断言渐渐产生了怀疑,莫非在亲情与情爱之情之间真的可以培养出一种容得下言语轻佻却不容肢体沾染的情谊来?今晚阿娇的呓语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分明指出了它最终的归宿。那么自己的处置合适吗?在一个对自己用情至深的女人讲述出自己的心声之后,自己的无动于衷是高洁还是只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高洁而自私的表现呢?如果她还是个女孩子,这样的疑惑自不该有,那么阿娇呢?对一个结过了婚的女人还该是一样吗?还应该以身体作为她贞洁与否的标志吗?尤其是在这种两厢情愿的状况之下。

    贞洁又是什么呢?显然不完全是身体,就像夫妻之间的情爱不会被认为不洁一样,贞洁和勇敢、智慧等等很多无形无相的东西一样就隐藏在日常可见形象的背后,通过一次次、一件件的具体事件而展现。此情此景,自己是该选择两厢情悦呢,还是保护阿娇的贞洁呢?苏沙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跳出以身体来决定贞洁的羁绊,一个人的贞洁又怎么可能靠另外一个人来保护呢?自己充其量保护的只能是她的身体,可身体本身并不能代表贞洁。那么自己就该与她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吗?或者说自己该表现出要发生关系的举动,让阿娇来决定顺逆,那么自己呢?男人不该有贞洁心吗?自己明知道在和阿娇成就姻缘的可能性渺茫的前提下以性爱去试图迎合对方,对女人而言,大概可以归咎为不洁,那么男人就可以跨越这一界限吗?显然不能,就像女人也可以用勇敢来形容。男人的勇敢表现为阵前厮杀,女人的勇敢常表现为日常应对。男人同样无法回避贞洁的覆盖,贞洁是一种对两性的态度,是一种心境,苏沙记得曾经有一首诗:“一滴清油污白衣,点点滴滴惹人疑,纵使洗尽千江水,怎似当初不污时!”他不能将关乎两人心境的事推给一个醉酒的女子去把控。想到此,苏沙心中终于坦然。

    距离出租屋还有一段距离,苏沙有些疲惫,但夜已深沉,哪里有车的影子,苏沙只好缓步慢行,思绪又转回到了《金刚经》,该经是讲“般若智慧”的,现实世界的各种“有”,只不过是众缘和合的产物,其本质上是空的。就像每个人都很在意的身体会在时间或者疾病的和合中消逝或者毁坏一样,更何况站在法界的角度所有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此刻映照在心里的影象而已!故而告诫众生不要执着于一切事物与境界,名为“无所住”,其实旨是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住。可为什么又说生其心呢?禅宗以明心见性作为开悟的标志,可心又是什么呢?有人说心无实相,就像生活里无法见到金子的实相一样。金子的实相就隐匿在金项链、金首饰、金粒、金砖等等这些现象之中。若果真如此,世间的智慧大概只能停留在如何打造精美的项链,以及如何准确称量金砖的重量这些有的学问之上——有为法,而佛着眼的则是项链终有一天会被融化打造为手镯,金砖也会被分割重塑,这一切的外在表现都会在众缘合和中消逝变化,不变的只有金子本身,那才是永恒——无为法。佛家认为生命就如同以火柴点蜡,火柴熄灭了,但其中火的本性又会在烛火之中得已延续。生命可止,而蕴含在生命之中的本性并不会消散,那么自己的本性又是什么呢?是三岁时和小姐姐玩过家家的苏沙吗?还是在厨房里苦读应考的苏沙?是父母的儿子还是某人的兄弟?哪一个又是我的本来面貌?自己又是如何莫名其妙的因为一本书而产生出以帮助穷人为己任的理想,并为之苦苦挣扎了十年之久?此生的哪一点能导致自己发出这样的心念?苏沙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这一念的发端之因!

    由此看来让自己升起疑惑的这些“心”都不究竟,都只是现象,不过是自性的功能,随缘显现而已!所以佛学才教人以“空”的立场着眼世间的有,持空而不否定有——随缘妙用。只有持空的心才不会执着于世间“有”的得失毁誉,才会以清净自由心入世应事,也因为不否定有才会有证悟生命本质的机会,才会有渡河的船!苏沙知道自己只不过还在佛所说的声闻层次里打转,而之后的修持阶段才更加的艰难,但粗通佛理却足以让他心境开阔,如同开了天眼一般!——用当初小敏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亮了”!

    苏沙早晨醒来已经是九、十点钟的样子,他拿起手机一看,有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阿娇打来的,苏沙正准备回过去,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苏沙打开门一看,正是阿娇,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抬眼扫了一眼苏沙,红着脸、低下头问道:“你没事吧?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我还以为出啥事了!”

    苏沙:“没啥事,就是有点累,浑身没劲儿。”

    阿娇关好房门来到了客厅,扶着门框依旧低着头诺诺的问道:“昨晚我没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吧?”

    苏沙:“昨晚你喝的太多了,我也有些头重脚轻,都有些把持不住自己!”

    阿娇:“都怪我,就不该拉着你去喝什么酒,早晨醒来我想了好久,可就是什么都记不清了”。说完用手轻轻的抠弄着门框。

    苏沙:“你浑身酥软的就像是一滩泥,全凭我扶(抚)来拨(摸)去,刚开始还能听到一点声音,后来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阿娇:“我没做什么吧(吗)?”

    苏沙:“要是能做啥就好了,就知道倚(依)在我胸前,动都不动,连腿都分不开!”

    阿娇:“那是在那儿啊?”

    苏沙:“能在那儿,就在我怀里”。

    阿娇:“还有吗?”

    苏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情况,就我们两个,又都喝了酒,昏昏沉沉的摇来晃去。不用问,想都能想来。”

    阿娇:“我都后悔死了,真的对不起!”

    苏沙:“喝了酒,谁还能那么清醒,一点错都不出,清醒的时候也未必做得到,况且我也喝的有点多了,都快记不清了。”见阿娇低头不语,苏沙只好又安慰她。

    苏沙:“你别多想,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事。”

    阿娇:“可我比你大那么多,又是过来人,平时居然还以你姐自居······”

    苏沙:“你还别说,要不是现实太麻烦,单从内心而言,我还真想跟你走了算了,不要钱,白送。”

    阿娇:“别胡说,你还年轻,我不敢奢望,就想看着有一天你能好好找个对象,有个女孩天天陪着你,我就放心了。”

    苏沙:“你哪里是我姐,分明是我妈!”

    阿娇:“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要认认真真找对象,还有······”

    苏沙:“啥?”

    阿娇:“昨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也不准再提起。”

    苏沙:“我有病呢?这么点事我满世界说。”

    阿娇:“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

    苏沙:“好,好,好,我答应你。”

    阿娇:“我们以后还像以前一样,不管你叫不叫我姐,我都把自己当成是你姐。”

    苏沙:“你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阿娇:“可我昨天哪像个姐?”

    苏沙:“不是说了不提了吗?”

    阿娇:“姐最后再说一句‘对不起’。”

    苏沙:“好了,我在你心里就是一棵小禾苗吗?这么点风雨也经受不起?”

    阿娇:“姐再也不提了,你再躺下睡一会儿,我去做点好吃的,给你补充补充营养。”

    自那之后,苏沙和阿娇各自遵守着彼此的承诺,谁也没再提起那一晚的事,也便失去了澄清的机会,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再见面,阿娇多多少少的总显得不自在,逃避着苏沙的目光。苏沙只当是她还在为那晚的醉话难为情,并不以为然,再久一点,阿娇也渐渐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若干年后,苏沙回忆起当年往事,才渐渐梳理出其中的误会,却没有办法再去向阿娇说清楚,让一位对自己关心倍至的女人为此深怀歉意,苏沙每每想起,心中满是自责,却又无奈而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