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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宣政大殿

    宣政殿已站满了人。

    三位全国总署大臣站在御案之前,白玉阶之下,面南而立。诸臣分列文武两班,面北而立。只有龙椅和帘后的凤椅仍空着,它们的主人正不知在何处消遣。

    门窗紧闭,一丝晨光也透不进。大殿正是死气沉沉的灵堂,大殿中站着的正是行将就木的帝国的守灵人。

    三巨头神情严肃,看着底下的人垂着脑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们知道要不是太后的懿旨,这些家伙们可能连宣政殿的门都不会踏进一步。

    齐慎行揉了揉眼,尴尬又无助的眼神,长叹一声,才要说话,突然底下一个瘦猴似的四品官员出列,揉着肚子,直呼“要如厕”,惹得殿内哄堂大笑。——齐慎行凝视了他片刻,挥挥手,让他去了。

    许是齐慎行的眼神太有威慑力,官员跑出去时,双腿一软,就在宣政殿的门槛上摔了个倒栽葱。

    殿内又是哄堂大笑,响彻云霄。诸位官员们不再沉默了,不再犯困了。偶尔的笑料比起他们应尽的对国家的职责,让他们感兴趣不少。

    齐慎行又叹口气,正如一个长辈惋惜晚辈的不成器,眉头又皱了几分,看来是根本晕不开的。

    他手里的折子被手中的汗水浸湿了一点,些许颤抖。目光怅然,这份关系到国家今后前途命脉的折子,他不知道该怎样公布于世。

    于是他又怨恨起那位太后的临时脱逃了。

    “横竖都是要说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阁老清了清嗓子,沉重而略有些发颤的口吻,说道:“诸位,老夫要在这里,代陛下,代太后,宣告一件事情!”

    奏折在他手里停留许久,他才发颤着摊开。他一开口,就标志着帝国进去了新的局面了。丧权辱国,国将不国的局面。

    “建安九年九月十七日,臣抚远大将军魏东川率军于雁门关与燕军决战,无奈中敌十面埋伏,溃败千里。臣拼死保住主力军队,退至上党,十八日破。退至铜纲,十八日破。退至壶口关,十九日破。退至晋阳,二十日破。臣尽力也,无奈燕军势大,一日破一城。现燕军收兵,屯于晋阳。臣丢山河领土,万死不能谢罪。枉负天恩,臣即拔剑自刎也。”他哽了哽,声音略微沙哑,甚至夹杂着哭腔,“建安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他念完,紧闭双眼,落下几滴泪珠。折子被掉在地上,两腿一软,整个身子便往后倒,亏得安衍丞和甘修意慌忙扶住——他嘴唇已发白了。

    他张了老半天嘴,想哭又不想哭,身子由两个后生搀扶着,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急促地问道:“你们……你们想想对策啊……”

    殿内一阵轰鸣,那奏折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登时炸出许多声响来。百官们炸了锅,叹息声,悲愤声充斥了整个朝堂。有的官员甚至掩面痛哭,“国将不国”的声音一直回响在殿中。

    一位正三品的工部干事,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哭着鼻子,冲齐慎行高声喊道:“太后不是说打赢了吗?怎生又败了?”

    “那是魏东川畏罪欺上,太后也被他瞒去了!”甘修意冷冷地说道。

    于是朝堂之上又沸腾起来了,有的骂魏东川欺君罔上,有的骂魏东川误国误民,更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倌儿轮着袖子,挥着拐杖,扯着沙哑的嗓子要把那魏东川碎尸万段!

    甘修意一句话便将群众的矛头指向了魏东川,群情激愤,蒙蔽群众的人反倒成了受害人。

    齐慎行未及回话,甘修意已板着脸,气冲冲地继续煽风点火道:“魏东川犯了欺君之罪,当灭九族!”

    果真是太后的得力,一句话便给太后洗脱了罪责。只可怜魏东川平白扣上顶欺君的大帽子。其实魏东川如今的境遇,是无论如何都落不得好下场的。于内,他燃起了群怒之火。于外,他是北燕的死敌,北燕一定不会放过他。

    眼见得场面就要控制不住,齐慎行并不说话——这又不是他惹起来的:你们袒护主子,我才不插手!

    安衍丞叹口气,咳了两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他说:“诸位,咱们现在该谈的是如今战败,大周该怎么办!不是怎么败的!该惩处的,一定会惩处。”

    甘修意说:“还说什么,只有讲和了。”

    “谁当出使大臣?”齐慎行顺着话问。

    班中走出了裴佑祁,大呼“愿往”。

    一切都是按着原有的剧本有序地推演下来。最隆重的集议,如今也成了走过场一般。

    齐慎行就要给这事先串通好剧本画上结尾了。一群善于伪装,玩弄人心的政客们聚在一处,给已是冢中枯骨的帝国遮上一层单薄的可怜的遮羞布。帝国看来仍是奉行孔孟之道的官员们依照几千年那位老人的话缔造的君明臣贤的帝国。遇事有明君,办事有贤臣。

    其实齐慎行在公布决策前,是刻意推缓了一下的。他在等一个人来反转局势。他不担心,只是在等,他料定那人一定会出面阻拦。——他将目光在扫视诸僚一圈后,最终落在安衍丞身上。

    “且慢!”

    齐慎行惊了,安衍丞也惊了。自殿门传之而来的那雄浑的男子的声音让所有参与集议的大员傻了眼。裴佑祁那正准备跪下的膝盖正以半蹲的形式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并满目惊愕与怒意地盯着殿外喊声如雷的莽撞人。

    那莽撞人不是别人,正是步惊云。步中堂之所以不顾规章闯进宣政殿,是因为他在文渊阁得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如今那消息正在他手里,高高举着。

    场面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眼见得已控制不了了。谁能想到原有的剧本已被连夜修改了呢?

    齐慎行看着步惊云,谈不上什么高兴或不高兴,料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总之很微妙的深情,说:“步中堂,你怎能闯入大殿呢。”不是询问,竟像是埋怨。

    步惊云一脸正气,虎视眈眈瞪着那裴佑祁。他站在九龙盘云金雕之下,举着那封信,喝道:“臣检举文渊阁大学士裴佑祁,贪污金陵行宫公款,私卖云山营军火!”

    此言一出,又是满朝震动。登时议论声漫天盖地。

    裴佑祁一慌,噌的一声站起来,额头已排满了汗珠,太阳穴也止不住地突突的跳。他指着步惊云,大骂:“竖子!你敢诬陷老夫!”

    安衍丞应该是最震惊的,颤着手摸了摸袖中书信还在。正自诧异,突然身旁甘修意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轻摇了摇头,饱含深意。他更一头雾水了,但他知道,此时不说话是最好的。便闭口不言,但心里已成一团乱麻了。

    齐慎行似是已悟出什么些来了,毕竟官场沉浮几十年,什么事儿他没见过!虽然不是由安衍丞检举,但裴佑祁是完蛋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顾秉兰那封信,正是他指使的。

    借刀杀人嘛,他玩儿得很熟练。当年先帝朝,他便是用的借刀杀人使内阁二相两败俱伤,从而他才得以稳居首辅的宝座。

    裴佑祁和步惊云已由谩骂闹到厮打了,周围人拦都拦不下来,齐慎行偏生要让他们再打一会儿,似是解解心中郁闷久了的怒气,眼见得二人要以死相拼,他才张嘴喊了一句:“行啦!”

    两个人这才收手,互相恹恹地瞪着,心里尚憋着一把火。

    齐慎行缓缓走下台,看着面红耳赤的两人,说不出是怎样的眼神,复杂得很。接着他又看着方才正看戏的官员,越看越气——无精打采,麻不不仁,这就是大周的臣子吗!

    “你们看看,这就是咱们大周的官儿!”齐慎行穿行在人群中,指着裴佑祁,“贪污军火,这是谋逆的死罪!”

    他快步走到裴佑祁面前,眸子里迸发出瘆人的寒光,审问道:“你良心何在啊?”他突然吼道:“此次雁门关决战,我大周军火不济,就是你给卖空了!你好大的胆!”

    一语未了,急火攻心,他猛咳不停,竟咳出一口血来。

    安衍丞和甘修意忙跑下来扶住他,让他去歇息。

    他摆摆手,看着这些晚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师祖,惠文叶公当年对我老师,景贤海公说了一句话。”他顿了顿,“他说,‘国家,就是一艘大船,船上有山川河流,有四万万生灵。上到皇帝,下到臣子,就是拉船的纤夫,船上的绳儿绑在纤夫的腰上,咱们与船是一体的啊。现在咱们这艘船,是走岔了道儿,陷了沼泽去了,咱们要是不拉着船走,船陷进去了,咱们又有什么活路呢?’如今,我把这话儿又送给你们,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他说完,又凝视裴佑祁,此刻他眼前的不是略显狼狈的老人,而是老人背后默许一切的那位老太后。他用一种冰凉透骨的眼神审视着裴佑祁,审视着害了国家的一切罪人。

    裴佑祁在他的威视下,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请饶。

    “你让老夫怎么饶你?让这天下怎么饶你?!”齐慎行彻底发怒了,他歇斯底里地吼着,“祸国殃民,你好大的胆!”

    他现在更气的是太后,他知道,没有那老妇人的默许和从中谋利,单单裴氏兄弟,没有这样大的胆。

    裴佑祁磕头不止,最后许是病急乱投医,竟说道:“好歹看在罪臣忠心侍奉太后的份上,饶了臣罢……”他不知道齐慎行最恶心的就是太后么?

    “你还敢攀上太后!”齐慎行已是气得满面通红,额上业已爆出了青筋,他一手紧紧抓着扶着他的安衍丞的手,一手指着裴佑祁,险些跳了起来,骂道:“尽心侍奉主子,便是干这些勾当去的么!他妈的因为你,害了整个大周,你……你罪该万死!”

    他又咳出了一滩血。

    “阁老,歇息去罢。”安衍丞说。

    齐慎行用帕子擦擦嘴上的血迹,他正要将裴佑祁打入天牢,突然身边安衍丞又说了句:“事关重大,您别急,坏了身子。”

    这句话猛地点醒了齐慎行,他方才只顾着生气,竟将那大事忘了,便对裴佑祁说:“昨儿户部告诉内阁,金陵行宫工程欠了二百万未还。你要是在这大殿上把指使你的人供出来,对你,老夫可以从轻发落。”

    裴佑祁自然是不会说的,他说了,便得罪了太后,这大周毕竟还是太后当家,他齐慎行再能,能得过太后么?能给太后定罪么?他要是把那人供出来,齐慎行非但束手无策,自己恐怕也得让太后给折磨死,倒不如自己把锅背下来的好。

    当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便早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打算。

    “没有人指使罪臣,只有罪臣一个而已。”他红着眼抬头看着齐慎行,“原是我被猪油蒙了心,起了贪念,做出这样勾当来,罪臣甘愿伏法。”

    安衍丞偷偷看向旁边的甘修意,眉头紧锁,忽的甘修意也瞥眼看他,他慌忙又看向别处。

    齐慎行听了裴佑祁的话,一阵冷笑,说:“裴佑祁,你犯的可是灭九族的死罪,你的命贱,熬到这把年纪子孙满堂也不容易,你就不为祖宗子孙想想?”

    裴佑祁不吭声,两只胳膊颤抖着,许是极度地害怕,已是撑不住整个身子在地上跪着。

    齐慎行看他在这里是不会招供了,又走上台阶,说:“将裴佑祁打入天牢,刑部,大理寺二司协同审问,务必将幕后主使给问出来,御史台,锦衣卫辅佐。”

    没人应声,大殿寂静如一潭死水。两个殿前武士将裴佑祁拖下去,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求和之事,原也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只是出使之事,尚需礼部拟了人选来,由内阁决定。”齐慎行叹口气,“今日就这样罢,散朝。”

    他目睹了帝国权利中枢的内争外斗,而有关国家安危的决策,到现在还议不出来。他真累了,他终于理解老师,老师的老师,海易川和叶重卿为什么在首辅的位置上活活累死的了。

    这样一只陷在泥潭里的破船,他一个凡人,又不是神,怎么将这破船拉拽出来呢?拼死,也不过让这破船晚些被全陷进去罢了。

    老人仰头,看了看那张帝国荣耀时而写的大匾:御极无疆,心中五味杂陈。匾历经百年,业已陈旧,许是日光照不到的缘故。它没有光泽,似是就要被从宣政殿取下来,而要换上新匾了。

    散朝,宣政殿百官退出,俱是神情严肃,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大多人都被裴佑祁这案子惊着了,生怕自己手里那些脏事儿也被扒出来。

    安衍丞走在最后,看着齐慎行佝偻着背影缓缓走出宫门。此时红日高悬,却单单照不见他的身躯。他大约也能体会些老人心境的苍凉罢!

    正好甘修意从他身边走过,他忙赶过去,拉住甘修意的袖子,笑问道:“中堂留步,方才中堂扯小弟袖子,似有深意。”

    甘修意笑道:“我说善之,你平日里挺精明的人,怎么这事儿上糊涂了?”

    “请中堂赐教。”

    “你可知道这事儿是谁指使的?”

    “不是顾……”见甘修意眼神有些微妙,“不会是齐……”

    甘修意点点头,说:“你看着朝堂上的人呐,一个个浩然正气,也都是面上是笑脸,背上是刀子罢了。”

    安衍丞没说话,甘修意继续说:“这事儿啊,摆明了就是他想害你哩!你也是个不会来事儿的,还不若你媳妇哩!郡主生怕你犯了横,昨夜晚便敲开我的府门,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我一听,这事儿断然不能让你做的,我便让求宁知道去了。这烫手山芋,你怎么傻愣愣就应下了?”

    “小弟也有苦衷。”他顿了顿,“多谢兄长出手相救,救小弟于水火之中。”

    这原是真心话,虽然这位甘中堂已是能当他爹的年纪,出身豪门,更是太后的连襟,头二十年当着出色的纨绔子弟,后二十年又养了几个出色的纨绔儿子。说他酒囊饭袋实在不为过。但看今日的甘修意,却像极了精明人。自然,能为太后青睐的人,有几个是简单的。

    “这有什么,你是太后的女婿,我是太后的外甥,你我还是一家人哩!”

    “兄长的恩情,小弟记心里了,来日定当回报。”

    “我帮你也算是为了我那姨母,你以后对姨母忠心,便就是了。那姓裴的自然不是个干事的,不过会巴结太后罢了。你年轻,将来太后什么光景儿,一半得指望你哩!你要是得罪了太后,有好果子吃么?你一腔为国的心,我知道,全天下又几人知道?太后就一定知道?为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白白葬送了前程,值嘛!”

    值。

    安衍丞在心里回答。他现在仍是有着爱国热忱的热血青年,而到他十几年后彻底被贪欲腐蚀,他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那时他想起甘修意这番话,倒将它当做箴言供奉了。

    说实话他现在有些矛盾的,他一方面愿为国家救亡图存付出一切,一方面又为了权势而献媚权贵。他已不自觉地将自己推进一片混沌中,清浊不明,而他也渐渐在里面染得浑浊,没有人看得清他,包括他自己。

    甘修意看着他,似是早就看透他心里想的什么,他清楚安衍丞这人年纪虽轻,人却复杂得很,不可当等闲看待,为了防止他日后叛变,一些个要紧利害,必须得跟他说清楚。

    “人嘛,是好是坏,是发达是落魄,都莫忘了自己的根儿。天生万物,都是有根源的。草木之根,长在地下。人的根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长在这儿。树靠着根才成了参天大树,咱们靠着太后才有了无限荣耀,咱们的心,可得长在慈宁宫呐。善之,要是这颗大树倒了,咱们还有活头没有?”

    “善之……”安衍丞当然知道甘修意的意思,“善之受教了。”

    甘修意讲的无疑是最实在的话。太后倒了,整个后党就会跨了,自己身为后党的骨干成员,帝党会放过自己么?不灭自己十族就不错了!但一昧拥护太后,在安衍丞看来,是并不长远的。

    首先,太后老了,迟早要还政于皇帝的;其次,就这次大寿种种事情也能看得出来,老妇人撑不起这摇摇欲坠的帝国。

    这便是他高处老谋深算的甘修意的地方,与太后亲近,与皇帝的关系也有几分微妙。不至于称上“两面派”,毕竟太后和皇帝都找不出他的错处来。

    纵使以后发生大变故,他安衍丞也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局面。

    虽这样说,安衍丞仍怕裴佑祁这事儿一闹,太后真发起怒来,到时候没有一个能镇住场的。

    他现在对自己很不明朗,并且他预感到使臣自北燕归来之后,势必会引起一场轩辕大波。可是拥护皇帝还是拥护太后……他不确定。

    太后自然没法让国家走出衰败,可小皇帝就可以么?懦弱了九年,安衍丞并未看出小皇帝有什么治国的才干。

    二人站在午门下。安衍丞问:“裴佑祁这会,是不行了罢?”

    甘修意摇摇头,说:“我看老爷子是真要下狠手了……这次我也失算了,原以为老爷子为了陛下,总不敢得罪太后的,这次倒真豁出去了……这样,我给太后写封信,稳住太后,你抽空知会知会礼部张尚书,让他心里有点儿数。”

    安衍丞点点头。

    主意已定,二人分道扬镳。

    这次朝堂出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没发生。安衍丞心中是忐忑的,他已感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已似梦非梦了。

    这是国吗?出了事儿,屁大的决策商议不出来。今儿碍了那位的好事,明儿误了这位的利益。他有心干一番大事业。却被束起了手脚,总不能任施其才。天天只是算计,算计到筋疲力尽还是要算计!

    凡其所求,皆不可得;凡其所避,纷至沓来。

    他是失望的,国家战败,党争不断击碎了他那颗一腔热忱的心。放眼满朝,他竟无一人可与之共事者!齐慎行是有才,但更是个老滑头。

    安衍丞在马车上,想了很多,而眉头是再也舒展不开了。他厌恶党争,却已跻身于党争最核心之中!

    他有些累了,将身子倚在床边,透窗看去,马车已进市坊。宫墙外,其实还是平凡的一天,百姓们仍为生计奔波着,尚不知那惊天噩耗的到来。他们麻木的像一具具行走的死尸。

    他看着窗外,有些怅然,心里五味杂陈,终于悲涌上来,泪珠儿划下腮间。他哀痛国民的愚昧呦!仍在做天朝上国的美梦呦!他愈发觉得这样的国已无可救药了。

    “掉头,去御史台。”他对车夫说。

    他要会一会这位背后操控着一切的顾秉兰。

    安衍丞下车,褪去官服,换上一身月白色锦袍,沉静如水却又不怒自威。

    无须禀报,开门直入。

    在东暖阁坐下,稳居上座。安衍丞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在这里把御史台七十八位官员问了罪,因为他们当年全是权臣郭云的爪牙。安衍丞亲自给御史台换了血,也就意味着扳倒了太后的死敌,抚远大将军郭云。如今御史台大多官员都是他或是后党提拔起来的。

    不曾想羊圈里竟混进了狼。安衍丞非得会会他不可。

    童子上茶退下,顾秉兰才到。他穿着深黑色的官服,敛起了那日红衣的戾气。中规中矩地束起发来,倒像是中原王朝的官了。但儒生的气质是一点儿没有。

    他像是柄被收在鞘的宝剑,仅仅收起了锋芒,但仍有杀人的剑的模样。

    “卑职见过安中堂。”顾秉兰很规律地作揖行礼。忽一抬头,便露出那对眸中不可测的深渊。

    安衍丞让他坐了。他倒是一脸温和,让人倍感亲切,竟像是来唠家常一般。一点也看不出算计的样子。但他已细致地将顾秉兰打量了一番,面容俊朗是真,狂傲不羁是真,似是一腔直肠,没有半点心机。但安衍丞知道,越是看着没有心机的,才是最有城府的人。

    他先开口,说道:“昨夜晚顾御史来信,竟一时挽国于倾颓之间,善之佩服,故今特来相见,讨教一二。”

    顾秉兰微微颔首,说:“讨教不敢,顾某唯凭良心办事,不敢结党营私,醉心权术。”

    这句话触到安衍丞痛处,顿感尴尬,便是嘴角也颤抖一下,说:“好个凭良心办事!上次与君秋水碎金中相逢,无奈少叙。今才知与君心照不宣矣。”他顿了顿,愈发觉得顾秉兰眸中似有暧昧,愈发不自在了,轻咳两声,“顾御史上次说,有故人与本官极像……不知御史家乡何处?”

    “江北璃州。”顾秉兰看着安衍丞,“不知安中堂……”

    一语未了,安衍丞便匆忙答道:“莒南曲阜。”

    顾秉兰笑道:“竟是圣人之乡!怪道中堂才冠天下,名称当世呢!”

    话虽如此,他已察觉到安衍丞在自己问话时发抖的手,便是眉眼中的恍惚,慌张,任凭他安衍丞多会逢场作戏,牵扯着流着悲痛的血的沉痛过往,是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安衍丞,你我的缘分,只怕还没尽呢!

    安衍丞暂时稳下忐忑的心,强作镇定,但太阳穴仍是突突地跳着。他说:“御史谬赞了。”他趁机转开话锋:“璃州人杰地灵,见了大人的忠肝义胆,便知此言非虚。可怜善之今日才得遇大人,怎么以前从未见过您呢?”

    “卑职原先是长安知府,去年考满,卑职成绩突出,便调进京来。起先在国子监,后来得先生齐阁老推荐,考试合格,便进了御史台来。”

    安衍丞心肠触动,自己当年因受太后的喜爱而直接当了庶吉士,此时也是上下打点了不少银子,才走了这样的后门。而眼前的人却是实打实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一路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人白眼呦!这才是圣人所言的君子和大丈夫。

    他不骄傲自己的命好,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彼此有彼此的苦罢!他只艳羡自己没有顾秉兰的这种毅力和狠劲儿。

    “他将来会有大作为的”安衍丞心里说道。

    他心里已佩服顾秉兰了,顾秉兰看似不务尘世的外壳下仍有一颗力争上游的心。人都是复杂的,没有人只有一副面孔。再不羁的人也不过是个红尘逍遥客。人都是有上进心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又甘愿一辈子平凡,无声无息地活,无声无息地死。

    “齐阁老是御史的学生,既是这般。”安衍丞开玩笑似地说:“这封信,说实话交给阁老不比交在本官处更为保险么?”

    顾秉兰笑了,眸中却迸出些杀气,说:“裴佑祁是太后亲自选的,虽不堪大用,可这检举的锅儿让先生背了,岂不害了先生?安中堂为国之栋梁,卑职想着,必可依靠。”

    说完,他轻轻一笑,不怀好意。

    安衍丞属实也被惊到了。他原想着顾秉兰会说一番奉承自己的话,什么自己“竭心报国”“大忠大勇”“可托之人”之类的话,没想到竟直接将话儿挑明了,而且滴水不漏,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顾秉兰心机不浅,不可小觑。

    安衍丞目光未敛,建盏在手中,茶水有些滴在手上,他猛一颤,将茶盏搁在小几上,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起身,站在脚踏上,迸出一句:“御史之言,安某并不敢当。”

    顾秉兰将茶一饮而尽,起身,作揖。黑色官袍为他增添了几分杀气,在安衍丞看来他竟是可怕极的。

    顾秉兰告辞,将要踏出门槛,忽又回首,日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长睫如林,目含灿阳,好看又令人害怕的温和笑容,冲安衍丞说道:“中堂做好准备罢,日后太后那儿怕是不得消停了。不单是裴佑祁的事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川成洪,亡国不远矣。”

    他说完,留下一道阴鸷的目光,便大步出门,消失在日光中。

    安衍丞只有发抖,发颤。他神情紧张,慌乱中下了一道命令:“立刻查出顾秉兰的身份底细!”

    路太长,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