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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梦开始于何处?而你的归宿又在何处?

    红酒的离别饯行

    又一学期的开始,我将乘车前往我上大学的地方,因为我是家中第一个在寒假结束后返校的孩子,家里准备了丰盛的饯行菜肴,当是为所有的孩子饯行,就像全年所有孩子的生日,都可以并到同一天来过一样。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张罗,菜色颇多,但不会有很多人来吃,照旧是舅舅全家和我们全家。除去嫁到外省的表姐和在外实习未回家过年的大姐,也就八个人。但即使是八个人,也很难聚到一起。聚少离多的年月,便使得离别前的相聚弥足珍贵。

    既是饯行,便少不了要喝酒的,而这次喝的酒,是一瓶包装得很好的红酒。这红酒是过年前表哥家去拜访一位对他家有提携之恩的富人时“换”回来的,因为他家送过去的礼是一只火腿。礼尚往来是千年传统,但往来的礼品差异过大,就会觉得人情虚伪。那瓶红酒是徒有包装而被调包的劣质红酒,包装与酒瓶本身的差异太过巨大,反正是我们读不懂的德文,换了酒也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道破。而表哥家,舍不得喝,想要把这瓶红酒送给一位老师,却被老师回绝了,理由并非是清正廉洁之类的幌子,而是为师者不愿向穷苦之人索取的正气(连带着送去的火腿老师家也没有收。顺便一提,我们家那边一头猪一年出的火腿,能拿出去送人的,也就两只)。相较而言,老师家和富人家的为人处事高下立判。几经辗转,这瓶红酒得以为我饯行。

    菜桌上,妈妈、二姐、舅母向来是不喝酒的,因了表哥劝说,让他们尝尝鲜,我们八人便将红酒分了分。舅舅喝了一口,嫌味淡,将余下的酒分给了他两个儿子,自己倒了半碗白酒。母亲的酒也想倒给我,我不愿,让他两三口喝完,说红酒对身体好。最后父亲接了她的碗,把本来就不多的酒一饮而尽。二姐和二表哥都在抱怨,说喝不习惯,但在表哥和我的劝说下,勉强喝完了,父亲和表哥上了二两酒,我本想也喝点,被母亲拦下了。本该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景,但却没人劝酒,如果有,我愿烂醉。

    饭桌上你来我往地让酒,气氛便变得活跃起来。舅舅先开始了话头,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那一句:“姊妹两家出了五个大学生。”毕竟,在桌上吃饭的,除了上一辈,都是大学生。两个本科,两个专科,加上实习没回家的专科大姐,一共就是五个人。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两家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抚养出了几家人都无法成就的下一代,实属不易。

    不胜酒力的父亲已经面红耳赤,他聊到了他爷爷,也就是我曾祖父的事。父亲在儿时,会因不懂事而称呼爷爷“地主儿”。其结果,被爷爷追着打。我们以嘻笑的态度,讲述和聆听那段过往。因为酒的关系,场面并不凝重。舅母从不会在饭桌上讲话,二姐和二表哥说话也极少。我和表哥插着话,听父母还有舅舅断断续续地讲述。我家是很少谈论将来的,我们彼此都明白,过去能让人感到实在,让人奋进,而未来,只会让自己感到不真实,特别是在说出口的时候。

    表哥谈及了他之前就有说过的计划,他要回来把他家的房子重修,准确地说,应该是盖一间新房子。刚大学毕业一年的他,确切来说,没有这个能力,但东拼西凑,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家的房子已危房,他哥俩,还得娶妻生子,没个房子,根本不行。

    热了两次菜后,我们的酒算是喝完了,这次饯行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父亲用三轮车载着我的行李,送我去坐车的地方,他顺便去地里拔一车萝卜拉回家。父亲陪我等了十几分钟的车,没有说什么话。我看着他的侧脸,因为不胜酒力的缘故,一直红到脖根,透着被阳光晒出的黑,父亲显得格外苍老。我不愿他正面看着我道别,便催他赶快到地里去。他驼着背推着三轮车,吃力地爬着马路对面的土坡。幸而他没有回头,让我免去了挂着眼泪对他挤出笑容。

    等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是没有坐上车,之前离别的感伤化作了焦躁。而父亲又折回来了,理由是忘了告诉我如果坐不到车,可以先去镇上转车。他在我旁边站了一会,抱怨了一下中午跑市里的车很少,便又回到地里去了。我依旧看着他的背影落泪,他过于弯曲的脊背,是矿洞里劳作时治不好的砸伤。我知道,他只是回来看我坐上车没有,不知等我真的上了车,他会不会又折回来。

    我终于坐上了车,在窗边的位置,插上耳机,听歌,看远方的山,让自己暂时忘记离愁别绪。家里到县城的路,要一个多小时,路上的风景,会随四季变换。可明年此时看到的,会与今年看到的有所不同。那座山被推土机削平了,那段路多了许多民房,那片田盖了钢化大棚……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可我总期望事物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于是,我在手机中记下了这么一行句子:车窗边的风景随着旋律一起流走,都是起起伏伏的模样。我渴望记住那一闪而过的风景,一如渴望记住你尚未老去的容颜。

    后记:舅舅家和我们家都是五口之家,舅舅家有一个大女儿,两个小儿子,我们家我有两个姐姐。因了重男轻女和农村人多才强势的观念的影响,我们都是超生的家庭。两家人六个孩子,除了表姐小学读完后外出打工,我们五个人都读完了大学。

    父亲之前在矿洞里工作过,背部被砸伤了,脊柱受损,导致背很驼。父亲当时用的三轮车,并不是电动的,我们家只买得起人力三轮车。父母当时共用一部手机,父亲送我坐车,顺路去地里,并没有带手机。父亲驼着背推三轮车,吃力地爬土坡的背影,和朱自清先生《背影》里他父亲爬月台的场景如出一辙。我很容易哭,就是人们常说的泪点低,一颗泪痣挂在眼角,柔柔弱弱的模样,写这种文章,自己要哭两三回。

    我的家乡,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之前想过的去教书,之后的想过的考上公务员,都是为了自己的家。而当自己老得哪也去不了,我还是要回去的吧,那里,也是我的最终归宿。

    本不想将自己的心酸与难过说给别人听,懂得的,有过类似经历的,勾起不好的回忆,会同自己一起难过,自己倒犯了错;不懂的,没受过苦难的,只觉得我在卖惨,说的都是无关自己的不痛不痒的小牢骚,于是嗤之以鼻。想来还不如自己藏在心里,冷暖自知。可我们各自的过去和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们,我们自己是如何选择、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都是有迹可循的。我的过去就是这样,我经历过的,就是这些,你同情也好,嘲笑也罢,这都是无可改变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我把这些写下来,权当自己留个念想,多年以后拿出来,自己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