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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离南风止,大漠孤烟起

    黄沙裹挟着碎石狂舞在大漠,正午的太阳似有不尽的愤怒,尽数将怒焰洒在破败的古道上。自西汉汉武帝开辟丝绸之路,伴随着中原帝国千百年来的盛衰更迭,这条古道历经掐头断尾、支离破碎的命运,现下已是破败不堪、几欲萧然。

    古道东起甘州,如一条衰弱不堪的血管,穿过大漠直直延伸至大明帝国以西的TLF。漫天飞沙中,一行队伍正向着西面缓缓走来。为首的是五个身着甲胄的士兵,身后人群约三十余人,多为双眼无神面容麻木的老弱妇孺。只见他们三两一群,肩头上各自扣着一条粗麻绳,麻绳系在身后载满货物的板车,板车沉重,这群人不得不躬着羸弱的身躯,方能奋力前行两三步。由于长期缺水,他们嘴唇龟裂如同周身大地,便连使力号子都呼喊不出。队伍后头又是十来个士兵,手持长鞭,虎视眈眈地盯着正在拉货的人群。

    为首的士兵眼尖,隐隐瞧见前头直直升起的炊烟。他兴奋不已,侧首对身旁年纪稍大的官兵说道:“崔老大,你瞧,前头该当是西店子!”崔老大年纪三十五六,身躯颇是高大,他听罢,手搭凉棚向那士兵所指的地方望去,果然不假。只听崔老大嘿嘿一笑,道:“走了三天,总算找着个镇子了,他妈的,带着这群猪狗,脚程可慢了不少,倒教咱们吃饱了沙子。”他言辞粗俗,神情颇为不忿,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说道:“你且教后头兄弟们催一催这些猪狗,咱们今天上镇子住一宵,好生快活一番!”

    士兵会意,淫邪地说道:“嘿嘿,便是不知这等荒凉之处可有甚么好货色?”崔老大把肚子一挺,自得地说道:“你罗小舍毛都没长全,又知道些甚么?想我自打入了咱大明边军,西域甚么地方没得去过?哪里的妞没玩过?越是穷乡僻壤,那里的娘们便越是水灵剔透。想当初我在兔儿关遇上了个娘们,啧啧,那两条大腿,又白又长,往你腰间一盘,缠着不让你走。还有红崖堡那个寡妇,怪不得这边干涸无水,原来水都藏在娘们身上了。嘿嘿……”他抬起头,似在回味自己的旖旎往事。一旁的罗小舍听他这般说,按奈不住内心的饥渴,兀自咽了口口水,怔怔地愣在那。

    崔老大忽地从回忆中惊醒,见罗小舍仍呆在身旁,不禁怒骂道:“还不快去!叫那些猪狗快些!”罗小舍连连称是,从腰间拔出长鞭冲到了人群中,旋即便传来不绝于耳的噼里啪啦鞭打之声,伴随着低垂悲恸的哀嚎求饶,传遍了大漠。

    西店子是个位处JYG以东的小镇,虽然地方不大,但自古便是丝绸之路上商贾同行的要道,是以小镇中客栈、食肆以及窑子样样俱全。此地四季多旱少雨,这里的人们无法如内陆百姓一般耕田织布地过活,多是靠着迎来送往的生意勉强为生,白天靠男人买卖,夜里便是女人生意。碰上荒年,马匪盗贼四起,日子就更加惨淡了。

    崔老大挑了一间还算体面的客栈坐下,先叫上几只羊腿棒骨,数斤酱牛肉,一坛好酒,自己和几个兵士捧着便吃喝了起来。此地不产蔬果,也无鸡鸭鱼肉,唯有牛羊颇为新鲜。

    这家店的主厨想是颇擅此道,牛羊烤炙地肉汁四溢、脂香醇厚,众兵士直吃的满嘴流油,再来一碗当地自酿的冰镇美酒,实是将这些日子得劳顿辛苦一扫而光。

    外头的众人便没得这般好福气了,只见罗小舍将众人赶到马厩旁,拿着鞭子指使他们将货物卸下,兀自拉成个人圈,将货物围好后方得喘息。众人忙活完,傍地坐着,罗小舍挨个分发简陋的干粮。

    众人于烈日下烤了一天,各个口干舌燥,有些体弱的严重脱水几欲晕厥。一个年纪年长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拉住罗小舍的手臂,怯生生道:“罗、罗大爷,小的们好些日子没有喝上水了,能不能赐些水喝?”罗小舍正欲往店内赶去,心中想的尽是油香四溢的酥烤羊腿,被他这般一拉,心中恼怒,飞起一脚便踢在他胸口,怒骂道:“死老头滚到一边去,你们要喝水,大爷我还等着喝冰镇美酒呢!”

    老头身子本就虚弱,被他踢倒在地,哇地呕出一口血便晕将过去,众人大惊,纷纷围上查看。罗小舍没料到这老头这般不禁打,心中略有不忍,从腰间掏出一个羊皮水壶,扔在了地上,狠狠道:“大爷良心好,这壶水施舍给你们这班猪狗喝,好好看着货物,若丢失半件,大爷将你们皮扒了挂在JYG上!”说罢头也不回的往店内走去。

    过了良久,老头才幽幽的醒转过来。众人见状忙将水壶凑到他嘴边,他本是胸口疼痛难忍,忽觉唇边一阵清凉,本能之下猛地吸了一大口。但人多水少,他心知自己多喝一口,大家就少喝一口,便把水壶推到一边,费力的说道:“大、大伙喝吧。”

    众人见老头并无大碍,纷纷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吃了起来。他们原是一群被官府流放到甘州府的带罪之人,因着现下朝廷人手不够,便被派来给JYG运送粮草。随行的军士分发的干粮乃是谷糠麦皮制成的粗面硬饼,面饼人脸大小,十两之中倒混杂着二两黄沙,不仅难以下咽且甚是不易消化,是以这种粗饼又被称为黄沙饼,众人每顿都是一块这样的黄沙饼。

    众人西首坐着一对母子。母亲是个二十七八的少妇,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模样甚是憔悴,看上去倒似已有四十来岁。儿子只有十岁大小,长得甚是忠厚可爱,瘦小的脸颊上一对圆圆的眼睛,显的甚是可爱。

    少妇将自己手中的黄沙饼撕下一半,递到自己孩儿面前,低声道:“离儿,妈吃不下,你替妈吃了罢。”男孩虽然年幼,却甚是懂事,他心里头却知道妈妈是心疼自己,是以将仅有的干粮让了出来。他不善言辞,兀自双手推开,将饼放在母亲手中。他看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道:“妈……妈,你、你吃。”

    少妇看到他小脸虽已被晒得褪了皮,却兀自天真善良,想自己儿子正当是享受父慈母爱的年纪,却要陪着自己在这漫漫大漠吃苦。她心头登时酸涩不已,叹了口气,将儿子揽在怀中,颤颤巍巍地恸道:“妈对不住你,教你受苦了!”

    男孩伸出小手摸了摸母亲的脸颊,只听他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妈,我……我不、不苦。”少妇再也忍不住,抱住他呜呜地哭了出来。旁人见他们母子情深,想到自己个悲苦的身世,纷纷流下眼泪,哭作一团。

    众士兵正兀自在屋中大嚼,只听得屋外母子哭声不绝于耳,心中觉得颇为扫兴。崔老大把酒杯一扔,怒骂道:“他妈的,这帮猪狗鬼嚎甚么!是要造反么!”说罢他看向罗小舍,号令道:“罗小舍,你带俩个人出去看看他们在做啥子!嘿嘿,他们愿意嚎,你便教他们好好嚎!”

    罗小舍正兀自捧着一块牛肉啃着,听得长官吩咐,只得不情愿地扔下酒肉,叫上两个低级别兵士随他走出去。他心中本就恼怒至极,见到众人大哭,更加火冒三丈,大吼道:“你们这群猪狗嚎甚么丧!他妈的!活腻歪了罢!”说罢提起长鞭便砸了过去,三个兵士心情不好,是以下手甚是毒辣,直将众人打的哭天喊娘。路过的人见罗小舍一袭官服,虽知自古官府便是欺压百姓,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只是远远看着心中暗暗不忿。

    不远处,一辆甚是华贵的双驾马车缓缓驶了过来,众人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显是传到了车内之人的耳中。只听车厢内传出一个的女娃声音:“爹爹,外头在做甚么呢?这么吵!”她的声音甚是稚嫩天真,想来年纪不大。一个男子声音传了出来:“官军在打人。”声音低沉浑厚,教人听了不觉心中一凛。女娃又说道:“啊哟,怎地能打人。”男人说道:“不清楚,与咱们无关。”

    忽地只听一声尖叫,原来罗小舍一鞭抽到了少妇肩头,直将她抽地皮开肉绽,惨叫着昏倒在地上。男孩见妈妈被打,登时怒吼着一头撞向罗小舍腰间。他人小力弱,饶是拼尽全力,也只是将罗小舍撞地后退一步而已。

    罗小舍心头一惊,只见这个小孩兀自抓住自己的腰间不住捶打,他登时怒火中烧,飞起一脚直将小孩踢飞,怒喝道:“哪里来的野种!”

    小孩缓缓爬了起来,只见他虽被踢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但眼神众兀自充斥着仇恨的怒火,而手上,却紧紧攥着一把长刀!

    罗小舍忙摸向腰间,心头一震,长刀已落在小孩的手中!原来方才将小孩踢开的一瞬间,自己的佩刀竟被他顺手抽走。他见对方毕竟只是个娃娃,旋即镇定下来,笑道:“嘿嘿,小娃娃怎地要替母亲报仇么,来来来,军爷我等着你!”说罢,甚是轻蔑地勾了勾手指。

    男孩双手捧着刀,大声嘶吼着刺向罗小舍。罗小舍哈哈大笑,轻舒猿臂,一把捉住男孩两只手腕,紧接着左右开弓,连扇了男孩几记耳光,男孩直被扇的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但双手兀自攥着长刀不松。士兵见他这般,纷纷拳脚相加,未曾想男孩颇为硬气,硬是生生受下不撒手。一旁的少妇醒来,见着几个人围着自己的孩儿毒打,登时惊呼着扑了上去。士兵打红了眼,一脚踹在少妇胸口。男孩见状,双眼通红发出狼嚎般的嚎叫,一口狠狠咬在一个士兵的手背上,他心中愤怒至极,竟咬下一大块肉!

    这一声嚎叫响彻云霄,马车内的小女孩又问道:“爹爹,外头又发生甚么了?”她爹爹答道:“有个小男娃,咬了士兵一口。”小女孩惊讶道:“啊哟,不疼么,这是为甚么呀?”男子说道:“这士兵打了他妈妈。”小女孩叫道:“啊哟,士兵好坏!爹爹你快些帮帮他罢!”男子并未回答。

    此起彼伏的惨叫响彻小镇,谁也没有在意车中人的对话。店内的崔老大听到声响,大骂了几句娘,便带着手下纷纷探了出来。来到街上,只见一个士兵兀自捂住右手,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淌。男孩被几个士兵按在地上暴打手中紧紧攥着钢刀。少妇跪在地上抱住其中一个人的大腿求他们撒手。崔老大大吃一惊,但他毕竟见过不少场面,怒吼道:“刁民造反么!把这婆娘拿下!”

    岂料男孩听了这句话,竟忽地暴起,虽然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却发疯似地乱舞长刀,士兵人数众多,擒下他自然也是轻而易举,只是见他这般癫狂,不由暗自心惊,竟各自后退了三步,生怕被砍中。

    男孩驱赶走众人,双手握紧刀柄,将长刀竖在前胸。他挡在母亲面前,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一般,恶狠狠地盯着士兵们咬牙切齿道:“谁来碰我妈妈,死!”

    崔老大见男孩如恶狼般盯着自己,心头一凛,但旋即恢复如初,凶狠地喊道:“哪来的狗崽子,杀了!”众人得令纷纷提刀砍向男孩。

    七八柄长刀登时朝男孩劈下,他年小力弱,决计抵挡不下。眼见男孩便要死于乱刀之下。忽地马车车帘轻轻掀起,一道人影倏地激射而出,转瞬便到了男孩身前。众人还未来的及看清眼前何人,便只觉一股奇怪的力道自刀刃处传来,手腕登时痛如针刺,只听当啷当啷数声,长刀竟纷纷坠地!

    抬眼望去,眼前站着一位瘦高男人,他身着一袭白袍,袖口处金线绣着两团腾飞状的火焰,虽发须皆白,可面容甚是清隽,便似壮年男子一般,瞧不出年纪。崔老大方才并未上前,是以清清楚楚瞧见便是眼前这个男子适才冲进人群,只是他出手极快,瞧不出用的是甚么手法能在一瞬间将众人兵刃震落。

    此人生的鹰鼻深目,肌肤雪白,表情阴狠煞是神秘莫测。瞧他样貌倒更像是关外的色目人,一双微微泛蓝的眼睛正兀自冷冷地盯着众人。崔老大被瞧的浑身打了个激灵,心道:“这人出手好生怪异,瞧他模样不似中土人士,莫不成是鞑子?”但众人以他为首,此时绝不可面露怯意!他大喝道:“兀那鞑子!敢管军爷好事?”

    那人并不作答,低头看向男孩,低声道:“你这是要耍甚么刀法?”男孩见他神兵天降,须臾之间便卸去众人兵刃,心中正兀自惊异,他本就不善于言谈,是以听见男人问话,也只是怔怔地望向他。

    男人摇摇头道:“你不会使刀,是也不是?”男孩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刀式错啦。我听闻东瀛太刀有双手拔刀式,未曾听说过中原有这等手法。”说罢,将男孩的左手从刀柄移开,道:“你现下将刀横在胸前。”

    男孩虽不认识他,但见他功夫甚是高明,心中好深敬佩,未加思索便按着他说的方法,将长刀横于胸前。可男孩力气微弱,这柄点精钢刀怎地也有十来斤重,他双手尚无法熟练使起,更何况单手乎?只见他右手不断颤抖,眼看着便要把持不住长刀。

    男人见状,伸出右手握住男孩执刀手,左手贴在他后腰,一股暖流登时自后腰、手背传入男孩体内,男孩四肢百骸犹如沐浴在和煦春风般,身体似有无尽的力量,手中的刀也变得轻如鸿毛。男人俯下身子,在男孩耳边说道:“现下是不是好多啦?”男孩感激的点点头。

    崔老大听男子操着纯正中土口音,便知他并非番邦外人,又见他有意相助男孩,怒骂道:“喂!兀那混血老狗,莫要多事!否则大爷一块将你斩成肉酱!”男人并不恼怒,只是轻轻地对男孩说道:“这般便是我大漠刀法的起手式,你且教他们再来试试。”男孩摇头,似是不敢。男人站在他身后,道:“我在你身后,你不必担心。”男孩听罢,咬咬牙,大声冲着崔老大一行人喊道:

    “来!”

    众士兵大怒,围作一团尽数冲上前去。为首的士兵长刀横扫,男孩忽觉一股力道自男人的掌心传来,直刺向自己腰部和颈部,他登时低头弯腰,这一刀贴着头皮击了个空,只听耳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后发方能制人!”他右手发力,控制着男孩的钢刀砍向来人腰腹甲胄缝隙之处,那人刀已使老,绝无回环余地,登时被开膛破肚,倒在地上。男孩心中大喜,原来身后的男人正通过内力暗助他出招。

    紧接着又接连冲来俩人,又是两股力道分击他的环跳、玉枕二穴,他立刻抬头挺胸,右膝高抬,避开了来人的一记扫膛刀,只觉右手往前一冲,那士兵胸口登时被手中钢刀捅穿。男人又用手指在他右腿内侧一点,他右足不自觉地飞起,径自踢向后人持刀的手腕,直将那人兵刃踢飞,那人正兀自惊讶,忽地只觉头痛欲裂,紧接着眼前一片鲜红,原来男孩手中的刀已砍在了自己天灵盖上!

    男人便这般操纵着男孩,出招同时,他还依次在男孩耳边小声说着每一招的精义:“出刀自当快如电”、“飞沙漫天方卷石”、“鹰自飞高搏狮虎”、“搏击长空力不懈”、“大浪翻滚不惧天”,每一招架势均如他所述精义一般或疾、或猛、或自高向下、或由底至上、或由里及外,每一句精义说完,必有数名士兵死于刀下。只听到他说道“万里雄关自巍然”时,男孩已用刀柄狠狠砸中了崔老大的太阳穴,崔老大哼也未哼一声,软软地便瘫倒在了地上。

    崔老大躺在地上晕厥了很久,方才慢慢醒转过来,他头痛欲裂,鲜血满面,甚是狰狞。他抬眼望去,只见男人正蹲在男孩面前,低声说些甚么,周围躺着的尽是自己随行弟兄的尸体。他缓缓爬起,挣扎着朝男人喊道:“你……阁……下,究竟是谁,胆敢管我大明边军的事!”

    男人斜睨着他,冷冷说道:“在下陆烟。”崔老大忽地瞪大眼睛,颤颤巍巍地指着他,惊叫道:“你、你便……是……明教……教主……陆……烟!”说罢,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他被男孩以极大的力道击穿太阳穴,原就命不久矣,说完这番话,他心神激荡,立时脑浆鲜血破颅而出,死在了大漠小镇的街上。

    颠簸的车厢中,陆烟与男孩对视而坐,一个可爱清秀的小女孩依偎在陆烟身旁,她双眼溜圆,目光不时扫向陆烟,又不时望向对面那个沉默的男孩,眼神中充满了好奇。男孩的母亲先前便受了外伤,现下正靠着男孩,她双眼紧闭,秀眉微蹙,原是昏了过去。

    方才陆烟在士兵手中救下这对母子,为防官兵事后追究他们,便又将二人带上了自个的马车。马车一路西行,男孩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一时有些恍惚。陆烟问道:“小娃娃,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虽不知明教是甚么,却知面前这位男子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武功一等一的大高手,心中对他好生敬佩。只是陆烟始终沉着面孔,又让他心增三分敬畏。现下听到陆烟问自己姓名,又是一阵紧张,支支吾吾道:“我、我叫、叫南、南宫离。”

    陆烟登时一愣,暗道:“南宫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的紧。”他眉毛一扬,疑道:“咦,未曾想到你这样个小娃娃竟有这般雅致的名字。你爹爹现下在哪?”南宫离垂下脑袋,颇为哀伤地道:“我爹爹、他、他死啦……”

    陆烟叹了叹气,道:“嗯,南宫,这是你爹爹的姓么?”南宫离摇摇头。陆烟奇道:“这倒奇了,为何你与你爹爹不同姓?”陆烟为人素来谨慎,与人交往非把对方摸查地清清楚楚不可,他觉得这小孩甚是古怪,紧接着便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南宫离脑袋垂的更低了,小声道:“我爹爹大名……叫……叫……卫无瑜。”陆烟听到这名字忽地心头一震,高声问道:“卫无瑜?可是景泰朝的户部侍郎卫无瑜?”南宫离猛地抬起头,只见他眼睛圆瞪,神色异常惊讶。

    陆烟瞧他这副神情,便知自己所言无错,双手伸出,紧紧抓住南宫离的肩膀,喝道:“你说你是卫无瑜的儿子,你可有凭证!”他情急之下这一抓力道甚大,南宫离只觉两侧肩胛骨便像要被捏碎一般疼痛,豆大的冷汗不住往下流。他颇能忍耐,便是这般亦不肯叫出声,只是用力点点头。小女孩见他表情痛苦,心中不忍,忙试图去掰陆烟的双手,可陆烟力道甚大,她怎地也掰不开,只得连连哀求道:“爹爹你弄疼他了!爹爹快松手!”

    陆烟原道南宫离冒充朝廷重臣之子,是以下了重手,但见南宫离颇有骨气,倒是颇为惊讶,他松开双手冷冷道:“拿出来罢!”小女孩甚是心善,忙上前帮他揉搓肩膀。

    南宫离虽然自幼少言,但性子实是倔强至极,别人愈是强迫与他,他越是不顺从。像陆烟这般霸横,他便是死亦不会求饶。但他更不愿教救了自己命的恩人怀疑自个,是以甫一脱困,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陆烟。陆烟摊开一瞧,只见印章小巧晶润,乃是上等和田玉打造,甚是名贵。他又将印章翻过面儿,只见上面刻着“户部侍郎卫”五个字,字迹圆润俊逸,乃是卫无瑜笔迹无疑!

    陆烟见印章决计做不得假,但若真是卫无瑜所有,又怎会流落到这个乡间小孩手中,他疑惑不解,兀自打量着南宫离,眉毛拧成了一团,忽地心头一亮,大声道:“南宫、南宫!你说的没错!你爹爹正是卫无瑜!是了!他不让你姓卫,是要教你离开他、远离朝政,他、他是怕牵连你啊!是也不是!”

    景泰八年正月,时朝中大臣徐有贞伙同大将石亨和宦官曹吉祥趁着景泰帝朱祁钰病重,于深夜发动政变,放出了被囚禁在南宫的明英宗朱祁镇,并助其复位。这便是鼎鼎有名的夺门之变。英宗复辟后,觉得夺门之变不合正统,是以以其被软禁的南宫为名,将此次政变称之为南宫复辟。复辟后,英宗传旨逮捕并以谋逆罪杀了兵部尚书于谦。此前于谦所举荐的文武官员,均受到了牵连。而卫无瑜因着是于谦推荐的官员,事后更是被发配到了JYG充军。卫无瑜为人刚正亲和,陆烟年轻时仇家甚多,便是蒙受他的帮助方得以脱困,是以一直将卫无瑜视为恩人。这也是为何适才听见南宫离自称是卫无瑜之子,他这般激动的原因。

    陆烟本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能忽地想通,便是因为南宫离这三个字,南宫便是指南宫复辟,而离,自然便是离开的意思。言下之意定是指卫无瑜因受南宫复辟的影响,而不得不离开故土这件事。卫无瑜本是戴罪之身,而卫姓甚是少见,若自己的儿子依然沿用自己姓氏,势必会被人瞧出来与自己的关系,是以他才会教自己的亲生儿子改为他姓,不受自己牵连,也借此希望自己的儿子远离庙堂之争。

    南宫离见他竟能凭一块印章猜出自己姓名由来,心中暗自惊叹,他点点头说道:“爹爹便是这般说的。”陆烟见他承认,又仔细瞧了瞧他的外貌,果然依稀便是当年卫无瑜的模样。他急切问道:“你爹爹是什么时候死的?他是怎么死的?”

    南宫离怔了怔,似暗自下了下决心,方才低声道:“他、他是三年前拉货的时候,被……被官兵打死的。”说罢两行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陆烟见状,登时楞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便是悲伤的时候脸上也没甚么表情,是了,想来他心性便是如此沉稳。”偏巧陆烟也是这般性子,他心中便是有千言万语,面上也总是冷冷的一副表情,是以他尤能理解男孩,于是说道:“你爹爹是我的故人,你须当告诉我他埋在哪里,我好去祭拜。”

    南宫离兀自不说话,任由眼泪水扑扑滴落。女孩年纪尚小,见到他哭泣,还以为是自己爹爹将他捏疼所致,她心疼不已,忙掏出手帕直帮他抹泪,一边回首瞪着自己爹爹,责怪道:“爹爹你瞧,你把他弄哭啦!”

    南宫离听她这么一说,立时回过神来,道:“我爹爹葬在肃州卫。”陆烟点了点头,兀自望向远方,似在找寻肃州卫的方向,神情极为严肃。

    陆烟远眺,南宫离垂首,少妇尚在昏厥中,小女孩甚是调皮好动,见车厢内一时没了声响,便窜到南宫离身边,伸出小手捏了捏他的头发,天真的说道:“你的头发好黑呀,可不可以让我编个辫子玩儿?”

    南宫离见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自己,脸上带着乞求的表情,甚是可爱烂漫。他僵僵地笑了笑,点点头。女孩乐的直拍手,一面哼着小曲,一面拉着他额头上垂下的一绺头发编织起来,不一会他头上就扎满了小辫。

    女孩忽地小手搭在南宫离的肩膀上,南宫离不解地看过去,女孩眼睛眯成了月牙,笑着说道:“你瞧,有只小蝴蝶飞到你肩上啦。”她笑眯眯地摊开白玉般的手掌,只见掌心中央正躺着一只色彩甚是鲜艳的蝴蝶,她忽地说道:“啊哟,她受伤啦,我得好好照料它!”原来蝴蝶翅膀受了伤,是以被困在女孩的手掌上无法飞走。说罢,她小心翼翼地将蝴蝶捧在自个手心,充满怜惜地说道:“小蝴蝶,你不要害怕,姊姊照顾你。”

    女孩心地善良又甚是天真可爱,南宫离瞧了心头登时一软,他默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看着女孩悉心照顾着蝴蝶。

    陆烟回过头,叹了口气道:“南宫离,你愿不愿意同我们一道回去。”南宫离不解地看向他,问道:“去……去哪?”小女孩听见爹爹这么说,高兴地拍手道:“妙极妙极!我家可好啦!又大有宽敞,有绿洲、有沙漠,你喜不喜欢骆驼?我家还有好多骆驼!”陆烟挥挥手示意女孩莫说话,女孩颇为不满地白了一眼他,似很是生气。

    陆烟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方正色道:“我住在西域大漠的明教。你可曾听过?”南宫离摇摇头,他虽在崔老大临死前听见过明教二字,但他实不知这到底是什么。

    陆烟也不多解释,只是说道:“你随我去,我传你一身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男孩又低下了脑袋,陆烟在他心中便如同神仙一般,如果能拜他为师,学一身本领,自是梦寐以求的事。他又看了眼倒在一旁的母亲,心中兀自担忧,如果自己去学功夫,那妈妈怎么办?

    陆烟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道:“你和官兵结下梁子,他们定是饶你们不得。我那里好吃好喝的很多,你妈妈和你一道去我家,我可以保护你们,让你们不必害怕坏人追杀。”他顿了顿,又说道:“你妈妈受了些外伤,须得送到我那治病。”

    这可解了南宫离的后顾之忧,只见他连连点头,感激的说道:“谢谢陆教主!”他虽不善言辞,但观察尤为敏锐,是以陆烟虽未向他介绍自己,他却凭着先前陆烟和崔老大的对话,认定面前的陆烟便是明教教主,是以陆教主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陆烟微微一愣,暗赞男孩心思细腻,点头道:“好,你们都随我去罢,明教在关外大漠中的一片绿洲,须得走上三日。”

    南宫离当即回道:“好!”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手伸入怀中。二人不解,只见他掏出一张黄黄的面饼,用力撕成两半,递到二人面前。他的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说道:“这是我的饼,给你们吃。”

    陆烟经营有方,明教虽地处西域偏僻之处,却颇为富裕阔绰,这般粗糙的黄沙饼自是见所未见。二人先是一怔,陆烟旋即便接过黄沙饼,黄沙饼粗制滥造,实是难以下咽,可他竟毫不在意一般地大口嚼了起来。小女孩见父亲吃的甚香,便也接过那半块饼咬了一小口。她扬了扬手中的半块饼,甜甜地对南宫离笑了笑,说道:“我叫陆可儿,谢谢你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