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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官南宦

    众官员们出来后,又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话来,说让大家散了罢。

    此时已是深夜,本来早该散衙(下班)了,但可能是早上收到了魏炤大学士从北京逃过来,傍晚就能到南京的消息,于是到了散衙的点儿,史尚书也没有让大家回家,而是让众人一起在衙门里候着,还好管了顿晚饭。

    如今终于散衙了,众官纷纷坐轿子走人,只有柳振民因为家里是北京兵部出身的,自小常随着父亲去行伍之中见识军事,所以颇喜骑马,加之又比较清贫,雇不起轿夫,便自己骑马回家了。

    出于礼数,临走之前,他还特意跟一同被召来听取消息的远房亲戚——安远侯柳祚昌和他的儿子安远伯柳绍宗(明朝勋臣后人),以及姻亲亲戚——忻城伯赵之龙(同为明朝勋臣后人),分别打了招呼,然后才出门而去。

    出门后,柳振民独自一人骑行在夜色中的南京大街上,一边抚摸着胯下老马,一边思谋着刚才魏大学士传过来的消息,还有众人的议论,不禁思绪万千:这李闯进了北京,首先就断绝了辽东地区和江南地区的陆路联系,那平西伯吴三桂和山海关总兵高第指挥的关宁边军立刻就成了夹在顺军和清军之间的孤军。

    想到这里,柳振民不免开始担心起了他那位长期驻守在辽东,如铁塔一般高大威武的亲生大哥——柳兴民——那位化妆成建筑工人的努尔哈赤曾在北京紫禁城外亲手教过他射箭,而他也在矢下如雨的宁远城头亲手把这位一辈子战无不胜的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称号之一)一炮轰成重伤的英勇大哥。

    一想起大哥,其他事情也不禁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故乡北京、父母兄妹,还有崇祯先帝、李闯自成,那一幕幕往事,如走马灯般在他心头反复盘桓,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直到不知不觉中抬头一看,才发觉已到家门跟前。

    南京城的柳家,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的一个很小的院子,这部分是因为这里并不是柳振民的老家,他只是游宦(离开家乡做官)在此:

    这柳振民本是京城人士,在家中排行老二,今年二十五岁:他身材高大,面目英挺,还颇有几分才学,年幼时甚至曾被亲友们誉为“神童”。他自己虽然不太敢领受这个头衔,但随后就在崇祯十年的殿试中金榜题名,名列进士二甲靠前,当时的年纪不过十八岁,已经属于大明历代莘莘学子中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

    而且其实他们家还算有点儿来历,因为他家祖上就是那位曾跟随成祖皇帝(永乐皇帝朱棣)大破蒙古阿鲁台,一辈子南征北战,最后血洒南疆的“神机营”首任统帅(京师“三大营”之一,专攻火器装备),号称华夏历史上第一位“炮兵司令”的永乐名将——融国公柳升。

    不过祖上虽然辉煌,但具体到柳振民他们家,就属于这位著名统帅的后代里旁支的旁支了。到了柳振民父亲这一代,早已和柳氏本家差不多出了五服,这要搁春秋时代都是要改姓的,因此基本上只能靠自己了,所以他们家平时也不大爱拿“勋臣之后”这件事说事儿。

    不过他们家都挺争气,柳振民既自己书读的好,而其父柳树生也是当年的两榜进士,后来官居大明兵部武库司五品郎中,着重火器研究这一块儿,可说是与先祖(柳升)的专业暗合,虽然官职不高,但多多少少也能帮衬儿子一点。

    而柳振民那位铁塔一般的大哥柳兴民,更是位十六岁高中武举,十七岁参战宁远,年未二十就已经扬名敌营,曾经先后三次跟随祖大寿的弟弟“祖二疯子”祖大弼和曹文诏的侄子“万人敌”曹变蛟,在万军丛中追砍过满洲第二位皇帝皇太极的辽东边关勇将。

    “一门三进士,文武两开花”,柳家的家世本来已算不错,但和柳振民那位姓氏少见,却又名气盖天的外曾祖父比起来,他们家的这点儿本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本来拥有这位号称“XX”的外曾祖父,是柳振民兄妹三个可以大吹特吹的一件事,但因为他们这位无缘亲见的曾外公后来晚景十分凄凉,名誉几乎尽毁,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很少对外人提起他,只是一直在心里暗暗记着。

    当然,比起家世,柳振民之前还有一位更重要的靠山,那就是故文渊阁大学士/《农政全书》作者/“西学东渐”运动重要推动人——崇祯朝前期内阁次辅徐光启(就是那位著名的大科学家)。这柳二不但是他的亲传徒孙,并且从小就深得这位徐大学士的期许宠爱,甚至可说是其着力培养的“第三梯队”里的排头人物。

    据说就在登州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徐光启甚至曾经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当时尚是孩童的柳二说道:

    “在我百年之后,能继承我事业的,自然后继有人;而能隔代光大我志向的,大概也有这个孩子。”

    这句话一时流传很广,据说甚至传入了那位对徐大学士一向十分欣赏的崇祯皇帝耳朵里。也就是说,大概在这位柳神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位只比他大九岁的皇帝心里挂了号了。

    总而言之,有这么一(师)公一父一兄的家世背景,再加上自己的二甲进士出身,这柳二本来也算是位前程大好的人物,因此考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已经混成了北京户部的一个主事,还恰好和当年写《治安疏》时的海瑞一个职务。只不过海瑞当年任此职时已经四五十了,而他才刚过二十,正所谓少年雄心,已经隐隐有了“尚书保底,入阁最好”的远大想法。

    本来他因为工作勤勉得力,还是挺受上司赏识的,而且既然连崇祯皇帝本人都对他有所耳闻,如果大明朝和他本人都平安无事的话,他升官入阁的想法也不算完全不切实际,至少当个X部左/右侍郎什么的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可能正是太过年少得志的缘故,加之他生性诙谐,喜欢多嘴,就在崇祯十二年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从此彻底改变了他一生预设好的全部轨迹:

    崇祯十一年八月,柳振民中榜第二年,就在李自成遁入商洛山中,张献忠谷城受抚之际,关外清军突然再次从青口山(今河北迁安市东北)、墙子岭(今北京密云东北)两路毁墙入关,发动了第四次大规模入关劫掠作战。大学士杨嗣昌之前刚取得了对农民军的大胜,见到清兵入关,为贯彻其先平定农民军,再对付清军的战略主张,力主先与清议和,好集中力量彻底解决农民军,但却遭到了主战派头面人物/宣大总督/勤王兵总指挥卢象升等人的激烈反对。

    崇祯皇帝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举棋不定,在和战之间来回摇摆,间接导致主战派大佬卢象升在河北巨鹿绝援战死。在此同时,孙传庭、洪承畴这些几乎已经把农民军围死的重要统帅们,在“为山九仞”之际,全部被调往京畿勤王,结果果然“功亏一篑”,使本来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李自成,得以在商洛山中获得喘息之机:这年冬天,大难不死的李闯将,甚至有了在富水关南的生龙寨娶妻生子的闲心,可见已经恢复了相当元气。

    而反观明廷这边,清军八月兵临北京城下,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扬长而去,天子脚下被关外胡骑蹂躏长达半年,自然引起了京师官民的极大震动,所以京中的官员们也自然会对此议论纷纷。而素来喜欢纵论古今的柳振民,便更自然地积极加入了这场讨论当中,还一不留神,在刚调入的户部厅堂里抑扬顿挫地漏出了这么一大段论述:

    “这《孙子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说的就是我们应该根据兵力的大小,力量的强弱,来制定对敌的策略。之前闯贼已被重创,李闯仅带了十几个随从逃进商洛山中,正是该“十则围之”的时候,朝廷却不能穷追猛打,使之不能复起,反而把围剿的主力调走,恐怕是要纵虎归山,前功尽弃!而再看建奴那边,这几年除了屡次骚扰关内关外,掠取人财,更一直在用抢来的钱财人力,厉兵秣马,越发做大。他们在不久之前(崇祯九年)刚逼降了朝鲜,断了我大明在辽东的一臂,如此辽东的形势便更加危急,这正是该“不能敌则不能战之”的时候。眼下的形势,如果不能以全国之力对敌,想和建奴打个平手都难,那还不如暂时言和,争取时间。目前朝廷应该做的是集中全力,先灭一敌,然后再对付下一个,以期形成双拳打人的架势;可现在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把大股部队来回调动,这样分明是一个拳头打两个人,怕是早晚要因为师老兵疲,力量分散,被人家半路而击,损兵折将,最终顾此失彼,两手皆空啊!”

    柳振民这一篇洋洋洒洒四百字小作文,光成语就用了二百来字,着实十分精彩,而后来事情的发展也大致如他所说,就算不算事前诸葛亮,也能算个事前晋宣王(司马懿)吧?

    但他作为户部的官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关心兵部的事情,也着实有些狗拿耗子。不过他所说的大体上毕竟也没什么错误,反正当时敢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的人也有不少了。

    但问题在于,其他敢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的人大多已有一定级别,属于“在其位谋其政”那种正当议论,所以崇祯皇帝就算对他们说的话感到不满,也不好随意进行处罚;但柳振民可就不一样了,就在他这个“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青年英才正在户部厅堂中滔滔不绝的时候,大明那位“出名勤奋”的崇祯皇帝恰巧也来到了户部过问事项,又恰巧听到了这位六品小官柳主事的洋洋宏论,也算是该着他姓柳的倒霉了。

    可能是因为对满洲人战事不利的缘故,崇祯这时的心情正是不太好,但满洲人毕竟已经退走了,所以他的心情也不是太不好,因此听到柳振民的多嘴之后,他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太不高兴,只是微微扬声呵斥道:

    “嗯?是谁在此妄议朝政,满嘴的书生意气,不切实际!等等,朕认得你!你不就是兵部郎中柳树生的儿子柳振民吗!朕记得你这大个儿!上回殿试就属你最扎眼!腰身挺得最直!就怕别人不知道你个儿大一样!”

    柳振民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虽然个性还算秉直,但并没到憨的程度,一听皇帝来了,心下大惊,赶紧放下纸笔,一个蛟龙潜水便直接滑跪到了崇祯面前——据部分宫里的老人回忆,这个滑跪可能颇有当年司礼监太监陈洪陈公公在嘉靖皇帝跟前伺候时的风采——接着就开始磕头如捣蒜起来。

    但崇祯的不快并没有因为柳振民的捣蒜而有所消减,而是继续申斥道:

    “你是京城人,有几分才气,便自负得不行,学的是油腔滑调,巧言诡辩,妄议国事,满口胡言!朕看你正该多长长见识,正正心性!你既好谈兵事,朕便命你明日即离开北边这个京的户部,去南边儿那个京的兵部报到吧!你父亲既是兵部的郎中,那你去南边儿的兵部也算是子承父业了!顺便让你去我大明的龙兴之地安安分分待几年,好好陶冶一下心性!你记住!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恐怕此时早已人头落地了!”

    崇祯对柳振民虽然声色俱厉,但实际处理却算是轻轻放下,大概也是给已故的徐次辅(光启)一点儿面子。而柳二本来惊惧人头可能不保,见如今仅是贬谪南京,总算松了口气,转而心想:

    若是在洪武朝,大明武运昌盛,对外作战十有九胜,我也没机会说这种话啊?

    但他当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继续磕头叩谢隆恩,毕竟总算没把脑袋丢了,只是磕红了一点。幸亏此时大明朝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他和另一个敢于直言犯谏的黄道周,恐怕至少有一个要脑袋搬家。

    但他从此便被一脚踹到了南京,坐上了比冷宫还冷的冷板凳:他既是皇上不喜欢的人,那自然也是吏部不待见的人,又因为他个儿高,有人开他玩笑,唤他“柳笔架”(海瑞是海笔架)。

    到了南京兵部之后,他虽然凭借才干得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欣赏,但仍然一直升不上去,原地踏步,迄今已蹉跎了数年。

    往事回忆至此,柳振民也在家门前下了马,他推了下门,发现已经锁上了,但从门缝里还漏出了些许灯光,看来家人应该还没有睡,于是便敲了敲门,报了是自己回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

    作者有话说(本期有竞猜):

    本书在晋和起上,才是最新版本,别的平台不一定持续更,烦请注意。

    这一章是对主人公柳振民的背景介绍,主要就是讲述这么一个颇有关系出身的人在崇祯朝是怎么硬是混不上去的。

    竞猜环节: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猜猜柳振民的那位姓氏少见,但名气奇大的外曾祖父是谁?如果能在我写到柳振民母亲的姓氏之前第一个猜出来的,可以发点儿奖励。

    提示:这位外曾祖父的绰号是XX,两个字,如果我写出其中任何一个字,你们立刻就能猜出来,并且他是整个明朝掰着指头能数的上的几个名人之一,再结合大概的生卒年份(即柳振民外曾祖父的大概生卒年份),你们尽管猜去吧。

    而关于柳振民的大哥柳兴民,当然,他是一个虚构人物,但也是本书第二重要的虚构人物,仅他和吴三桂之间的密切互动就将构成本书的一大重要内容,以及早年他和袁崇焕、毛文龙、祖大寿、刘爱塔(刘兴祚)、孙元化,以及孔有德等三顺王的交集,总之会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

    而他“三次追砍皇太极”的战绩,根据历史记载,皇太极曾先后两次被祖大弼(祖大寿之弟,“祖二疯子”)在锦州(具体时间查不到,一说是在大凌河之战,一说是在皇太极还是四贝勒的时候),以及被曹变蛟在松山(这一次比较出名,是在松锦大战结尾)劫营,然后在第一次被劫营前还被祖二疯子单挑追砍过,差点就被二疯子给戳了。

    至于宁远之战努尔哈赤有没有被轰成重伤这件事儿,反正历史没有定论,就不多说了。

    然后柳振民作为二甲进士,能两年就当上六品主事,可能的确有些神速(毕竟明朝状元也不过是六品翰林起步),不过后来我又翻了翻书,发现崇祯朝或许是因为处于明末乱世的缘故,可能还是有一些超速提拔的官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