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各色人等
柳振民如此拜见完钱谦益夫妇后，不经意间一扭头，结果惊奇地发现：吕大器、高弘图和姜曰广这三位高官居然也在这条游船上。
这吕大器是南京兵部侍郎，也就是史可法的副手，高弘图是南京户部尚书，姜曰广是南京詹事府詹事，同时掌南京翰林院。
本来无论如何显赫的官职，只要加上“南京”二字，就等同于虚衔儿闲职，只有吕大器的兵部侍郎还有些实权。但如今风云骤变，南京从“留都”变成首都，这些虚衔儿自然也今时不同往日，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特别是还有主管领导吕大器，赶紧整了整衣冠，上前恭敬拜见，心里却想着他们这样的柱石级人物怎么也来这游船上喝花酒了？
这几人也轻轻向柳振民还了礼，于是他便退了下去，然后又仔细偷瞧了几眼，才看出门道来：原来他们三个毕竟性格方正，身份又摆在那里，所以虽上游船，但并不喝花酒，也不让歌伎陪着。
柳振民想到这里，便想着自己待会儿干脆也不要让歌伎陪酒了，好给这几位大佬留个好印象，结果又一扭头，就看到三位才子打扮的人正倚红偎翠的风流样子，便是那号称“金陵四公子”中的陈贞慧、侯方域和冒辟疆三人。
既然是“四公子”，那自然还有第四个人——方以智，他之前一直待在北京，如今京师城破，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而这四人均比柳振民年长，就连最小的侯方域都比他大一岁，且都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后，诗词文章水平一流，在当时的江南文坛颇为举足轻重。而他们成立的复社更是继东林党之后又一重要的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社团，所以在这金陵城里才会有“四公子”的提法。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还一个个左拥右抱的，心想如今虽是国丧，但看来大家并不丧，反而一如既往地爽，这家和国倒是分的很清楚。“大河枯水，小河尚满”，这家、国之间似乎是有个坚固大坝的。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南京（当年的建康）是有这个优良传统的，再说大明这天下也坐了快三百年了，也差不多该烂到这个份儿上了，况且左拥右抱的也远不止他们几个，又有什么好说的？想到这里，柳二便要上前拜会这三位公子，结果陈贞慧先放开了右边的歌伎，拿起扇子，上下比划起柳振民的身形来，然后张口就来道：
“柳生身颀长，”
冒辟疆接上：
“当年进士郎。”
侯方域也：
“才高八斗量，”
柳振民见他们三个都吟完了，而方以智又不在，也不见旁人有进来接龙的意思，只好自己接上最后一句自嘲道：
“兵部递文忙。”
在座众人听了，皆喊“好诗好诗！”，如此，除了方以智不在场外，“四公子”里其他三人和柳振民一人一句，吟出了这首不伦不类的打油诗，而且刚一吟完，柳振民就和他们三个相视大笑起来，竟像是多年老友重逢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首打油诗水平非常低劣，拿来行酒交际都嫌不足，简直和“山下一群鹅，嘘声赶落河（后两句就不说了）”一个档次。这柳振民既然和“四公子”都算得上是有些名气的才子，却为何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这里面自然是大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就是柳振民虽然和他们表面上一番诗文唱和，但其实面和心不和：实际上，在他心里，除了方以智以外，“四公子”里其他那三位他是不大瞧得上的。
他甚至经常在家里对着老婆冯慧编排说：这帮人除了方以智在崇祯十三年中了二甲进士以外（不仅比他晚了一届，且名次仍不如他柳振民），其他三人至今连科举都没考上，也就是个乡试会试水平，而他柳振民十八岁时候就已经是进士二甲了，他们若是“四公子”，那他简直就是“一诸侯”了。若不是老柳家不趁大钱，轮得到这些人在这里自命风流？什么“金陵四公子”？不过是“应天三闲汉”罢了（不算方以智）。
柳振民嘴上是瞧不起这些人没有功名，其实心里就是嫉妒：只因这“三闲汉”里面的冒辟疆和侯方域都是著名的风流才子，年少多金还多才，和秦淮八艳里面如陈圆圆、董小宛和李香君等不少名妓都先后打得火热，各种香艳故事在金陵城里传扬一时，早已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而这位年少提名的柳公子，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人才难得、风流骚客，如今却只能整日困在家中对着个强横骄妻做牛做马，还得眼见着这几个科举成绩远不如自己的人夜夜风流快活，每每想起这事儿便要醋意横生，自然也就不愿见到这几个人。
说白了，其实这文人相轻，未必真是高下之分，大抵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和“三闲汉”假情假意地唱和完后，柳振民环视了一下，发现这艘游船上还远不止这些人：南京六部的其他官员、金陵城里的缙绅显达，都来了不少，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但头面人物都来了，尴尬的事情也跟着来了，在这种场合，柳二居然碰上了亲戚：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听魏大学士传来消息之时，刚见过面的柳祚昌、柳绍宗和赵之龙三位。
柳振民离的老远，定睛一看，好家伙：大堂伯柳祚昌人老心不老，左边拥着一个；大堂兄柳绍宗壮年正需要，右边抱着一个，当真是父子二人平分秋色。
而那位赵家大哥就更厉害了，左右两边各来一个，不愧是正当权的南京守备勋臣，待遇果然和旁人不一般。
仨大老爷们儿外加四个大俏姑娘就在那里戳着，装没看见？好像不大合适。于是柳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作了个揖道：
“大堂伯，堂哥，赵大哥，您几位也在啊？”
没想到柳振民尴尬，人家却不尴尬：这三位勋臣之后在此国丧期间，见亲戚上来打招呼，竟连歌伎都不带松开的，而且看起来忙得很，只是抬头和柳二“嗯嗯啊啊”了一番，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又接着该忙啥忙啥了。
柳二一看，自己的面子竟还不如几只……心知自己这几年官场蹉跎，早已比不得当年刚中进士时风头正盛，这几个人压根儿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态度才会如此冷淡。
但他也正乐得不用和这些人多说，心里更想：就这位祚昌大伯（bai），就在他（柳振民）中榜那年，还满口“认祖归宗”、“校正祧字”地让他们家父子三人（柳树生、柳兴民、柳振民）改名儿，把祧字（又叫行辈字派，也就是以前家族里为了区分辈分，同一辈人名字里统一用的一个字，就比如后来康熙的儿子们胤禛、胤礽、胤禩的那个“胤”）改到他们正枝儿这边的“祚”和“绍”来，如今却带着亲生儿子在晚辈侄子面前摆出这么副行乐图来，真是给后人打了个好样。
当然，对于行乐图这件事，柳二也是喜欢干，但不喜欢看，都是男人，谁也别说谁。于是匆匆应付完这几位亲戚后，柳二赶紧转头继续去拜会船上的其他官绅人物，这游船大，人也着实不少，这一圈儿拜会下来，都足足用了好一顿功夫。
等终于拜会完了船上的人，那位钱世伯对柳世侄的体贴就更到位了，只见他亲自招呼道：
“来，墨兰，柳公子既然来了，你就来好好服侍他吧。”
这一声“柳公子”不禁让柳振民大有荡气回肠之感，又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十八岁金榜题名时的豪迈，而这时马上就有一个吹气如兰的声音回应道：
“是，墨儿这就来服侍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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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个墨兰是基于历史上一位很不出名的真实人物为原型的，唯一的提示是她应该比较会针线活儿，下一章看到她的姓氏后，能猜出来是谁吗？
这吕大器是南京兵部侍郎，也就是史可法的副手，高弘图是南京户部尚书，姜曰广是南京詹事府詹事，同时掌南京翰林院。
本来无论如何显赫的官职，只要加上“南京”二字，就等同于虚衔儿闲职，只有吕大器的兵部侍郎还有些实权。但如今风云骤变，南京从“留都”变成首都，这些虚衔儿自然也今时不同往日，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特别是还有主管领导吕大器，赶紧整了整衣冠，上前恭敬拜见，心里却想着他们这样的柱石级人物怎么也来这游船上喝花酒了？
这几人也轻轻向柳振民还了礼，于是他便退了下去，然后又仔细偷瞧了几眼，才看出门道来：原来他们三个毕竟性格方正，身份又摆在那里，所以虽上游船，但并不喝花酒，也不让歌伎陪着。
柳振民想到这里，便想着自己待会儿干脆也不要让歌伎陪酒了，好给这几位大佬留个好印象，结果又一扭头，就看到三位才子打扮的人正倚红偎翠的风流样子，便是那号称“金陵四公子”中的陈贞慧、侯方域和冒辟疆三人。
既然是“四公子”，那自然还有第四个人——方以智，他之前一直待在北京，如今京师城破，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而这四人均比柳振民年长，就连最小的侯方域都比他大一岁，且都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后，诗词文章水平一流，在当时的江南文坛颇为举足轻重。而他们成立的复社更是继东林党之后又一重要的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社团，所以在这金陵城里才会有“四公子”的提法。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还一个个左拥右抱的，心想如今虽是国丧，但看来大家并不丧，反而一如既往地爽，这家和国倒是分的很清楚。“大河枯水，小河尚满”，这家、国之间似乎是有个坚固大坝的。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南京（当年的建康）是有这个优良传统的，再说大明这天下也坐了快三百年了，也差不多该烂到这个份儿上了，况且左拥右抱的也远不止他们几个，又有什么好说的？想到这里，柳二便要上前拜会这三位公子，结果陈贞慧先放开了右边的歌伎，拿起扇子，上下比划起柳振民的身形来，然后张口就来道：
“柳生身颀长，”
冒辟疆接上：
“当年进士郎。”
侯方域也：
“才高八斗量，”
柳振民见他们三个都吟完了，而方以智又不在，也不见旁人有进来接龙的意思，只好自己接上最后一句自嘲道：
“兵部递文忙。”
在座众人听了，皆喊“好诗好诗！”，如此，除了方以智不在场外，“四公子”里其他三人和柳振民一人一句，吟出了这首不伦不类的打油诗，而且刚一吟完，柳振民就和他们三个相视大笑起来，竟像是多年老友重逢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首打油诗水平非常低劣，拿来行酒交际都嫌不足，简直和“山下一群鹅，嘘声赶落河（后两句就不说了）”一个档次。这柳振民既然和“四公子”都算得上是有些名气的才子，却为何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这里面自然是大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就是柳振民虽然和他们表面上一番诗文唱和，但其实面和心不和：实际上，在他心里，除了方以智以外，“四公子”里其他那三位他是不大瞧得上的。
他甚至经常在家里对着老婆冯慧编排说：这帮人除了方以智在崇祯十三年中了二甲进士以外（不仅比他晚了一届，且名次仍不如他柳振民），其他三人至今连科举都没考上，也就是个乡试会试水平，而他柳振民十八岁时候就已经是进士二甲了，他们若是“四公子”，那他简直就是“一诸侯”了。若不是老柳家不趁大钱，轮得到这些人在这里自命风流？什么“金陵四公子”？不过是“应天三闲汉”罢了（不算方以智）。
柳振民嘴上是瞧不起这些人没有功名，其实心里就是嫉妒：只因这“三闲汉”里面的冒辟疆和侯方域都是著名的风流才子，年少多金还多才，和秦淮八艳里面如陈圆圆、董小宛和李香君等不少名妓都先后打得火热，各种香艳故事在金陵城里传扬一时，早已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而这位年少提名的柳公子，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人才难得、风流骚客，如今却只能整日困在家中对着个强横骄妻做牛做马，还得眼见着这几个科举成绩远不如自己的人夜夜风流快活，每每想起这事儿便要醋意横生，自然也就不愿见到这几个人。
说白了，其实这文人相轻，未必真是高下之分，大抵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和“三闲汉”假情假意地唱和完后，柳振民环视了一下，发现这艘游船上还远不止这些人：南京六部的其他官员、金陵城里的缙绅显达，都来了不少，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但头面人物都来了，尴尬的事情也跟着来了，在这种场合，柳二居然碰上了亲戚：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听魏大学士传来消息之时，刚见过面的柳祚昌、柳绍宗和赵之龙三位。
柳振民离的老远，定睛一看，好家伙：大堂伯柳祚昌人老心不老，左边拥着一个；大堂兄柳绍宗壮年正需要，右边抱着一个，当真是父子二人平分秋色。
而那位赵家大哥就更厉害了，左右两边各来一个，不愧是正当权的南京守备勋臣，待遇果然和旁人不一般。
仨大老爷们儿外加四个大俏姑娘就在那里戳着，装没看见？好像不大合适。于是柳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作了个揖道：
“大堂伯，堂哥，赵大哥，您几位也在啊？”
没想到柳振民尴尬，人家却不尴尬：这三位勋臣之后在此国丧期间，见亲戚上来打招呼，竟连歌伎都不带松开的，而且看起来忙得很，只是抬头和柳二“嗯嗯啊啊”了一番，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又接着该忙啥忙啥了。
柳二一看，自己的面子竟还不如几只……心知自己这几年官场蹉跎，早已比不得当年刚中进士时风头正盛，这几个人压根儿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态度才会如此冷淡。
但他也正乐得不用和这些人多说，心里更想：就这位祚昌大伯（bai），就在他（柳振民）中榜那年，还满口“认祖归宗”、“校正祧字”地让他们家父子三人（柳树生、柳兴民、柳振民）改名儿，把祧字（又叫行辈字派，也就是以前家族里为了区分辈分，同一辈人名字里统一用的一个字，就比如后来康熙的儿子们胤禛、胤礽、胤禩的那个“胤”）改到他们正枝儿这边的“祚”和“绍”来，如今却带着亲生儿子在晚辈侄子面前摆出这么副行乐图来，真是给后人打了个好样。
当然，对于行乐图这件事，柳二也是喜欢干，但不喜欢看，都是男人，谁也别说谁。于是匆匆应付完这几位亲戚后，柳二赶紧转头继续去拜会船上的其他官绅人物，这游船大，人也着实不少，这一圈儿拜会下来，都足足用了好一顿功夫。
等终于拜会完了船上的人，那位钱世伯对柳世侄的体贴就更到位了，只见他亲自招呼道：
“来，墨兰，柳公子既然来了，你就来好好服侍他吧。”
这一声“柳公子”不禁让柳振民大有荡气回肠之感，又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十八岁金榜题名时的豪迈，而这时马上就有一个吹气如兰的声音回应道：
“是，墨儿这就来服侍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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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个墨兰是基于历史上一位很不出名的真实人物为原型的，唯一的提示是她应该比较会针线活儿，下一章看到她的姓氏后，能猜出来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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