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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拂人之茧

    柳振民本来对钱谦益的敷衍态度有些失望,但主管领导吕大器的这声“振民”一下子让他又来了精神,感觉到自己未来的升迁更有希望了,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向吕大器做了个揖。

    然后大家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虽然先帝新丧,但大家的情绪却很昂扬,柳振民也渐渐听出了门道,就跟他之前想的一样:这帮人就是觉得北京丢了,而他们现在恰好在南京,便认为自己占据了全部先机,想要从此牢牢把控以后的朝堂。

    柳振民不知道这帮人怎么会感觉如此稳拿把攥,难道他们忘了大顺军随时可能南下,清兵也随时有可能介入么?

    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又搂着墨兰喝了几杯酒才想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江宽李闯远,水缓歌舞近吧,李闯远在几千里之外,这秦淮河却就在这船板下面,他们自然是不会舍近求远的,历史上南朝、南宋偏安一隅时,大抵应该都是这个样子吧。

    就这样,又到了散席的时候,柳振民照例撒手就要走。眼见又是光搂搂不干啥的一晚,一心想要依靠柳二脱离苦海的墨兰再次大失所望,于是一把揪住了他,更狠狠掐了他几下,还淌了几滴眼泪出来,以示委屈。

    而柳振民趁着被掐的生疼的功夫,也流了几滴泪应和了一下。虽然至今和墨兰啥真戏也没作过,但柳主事这逢场的功夫也算是游刃有余了。

    柳二和墨兰做完戏后,正要和在座众人打个招呼便走,结果没想到突然被三个人拉住了。

    柳二定睛一看,原来竟是柳祚昌、柳绍宗和赵之龙三人,而且个个满脸堆笑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和开席前“嗯嗯啊啊”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不禁大感意外。

    如前所说,自他到南京以来,这三位亲戚一向对他不咸不淡,就没怎么嘘寒问暖过,而现在突然这么热情,简直是前所未见。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柳二作为一个六品粗汉,没啥可奸可盗的,但还是生起了几分小心,而大堂伯柳祚昌则首先开口道:

    “振民啊,你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一定有出息,今日一见,果然!看来咱们老柳家是又能振兴家声喽!”

    柳振民心想这话你也就在我中榜那年说过一次,而大堂兄柳绍宗又紧跟着说道:

    “是啊,振民弟,说来这几年你都没怎么上过我们门,这俗话说得好,‘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今后你可要常来啊!”

    柳振民又心想,这话可是有后半句的——“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出自民间经典《增广贤文》)——大意是说在有些人家,有血缘的不亲,没血缘的反而亲。我和钱世伯还有吴梅村就没什么血缘关系,平日里走动的难道不比你们勤?难道是我认不得去你们府上的路吗?怕是你们从前就不认得我这个人吧!

    当然柳振民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对着已经出了五服的堂伯和堂兄微笑点头,想着该说点什么为好,而这时姻亲家的大哥赵之龙又插话说道:

    “振民,你刚才说得好啊!唉,不知山海关那边军情如何,也不知我那妹妹和妹夫如今怎样了?”

    实话实说,出于种种原因,柳振民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个姻亲家的大哥,再说你要真关心妹妹妹夫,怎么昨天不见你拉着我问长问短?到今天才想起来找人问军情?再说了,问军情,我不就是兵部的吗?

    但他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了几句皆大欢喜的话,算是亲近了关系,然后便拜别众人,特别是钱世伯,随即赶紧上马回家。

    等快马加鞭到了家门口,他意外地发现门居然没锁,推门进去后,一眼便看到老婆冯慧正坐在正屋里,一只手倚着案几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正就着油灯看着。

    走近了一瞧,原来是《旧唐书》,按照页数大概推算,应该是《则天皇后本纪》。

    老公连续两天这么晚回家,冯慧自然很不高兴,但碍于之前已经批准了,只好勉强压着怒火询问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柳振民此时正背对着冯慧系马缰绳,但心里仍旧发虚,便赶紧拖出挡箭牌道:

    “钱世伯有话跟我说,就多留我谈了一会儿。”

    “谈什么了?”

    “立新君的事。”

    冯慧冷笑一声,放下了《旧唐书》,果然正好停在《武则天本纪》里武则天向李治呼喝的那一页:

    “笑话,立谁不立谁用得着跟你商量吗?这天大的事儿轮得到你个六品小吏咸吃萝卜淡操心?”

    柳振民刚才才在宴会上被那位钱世伯当成棋子儿用了半天,但毕竟也算是当了一阵儿众人关注的焦点,所以听了这话也很不高兴,于是进屋坐下之后,顺口便顶道:

    “真是妇人之见。”

    冯慧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抬起手,把手心对着柳振民,笑吟吟地用南戏腔调问道:

    “官人,你可认得这是甚么?”

    柳振民此时还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满不在乎地答道:

    “什么什么?”

    冯慧继续笑吟吟地一字一句说道:

    “这是拂人之茧啊。”

    柳振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冯慧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皱着眉头问道:

    “我没听过这词儿啊?有这成语吗?怎么写啊?”

    冯慧把已经伸出的手继续慢慢向柳振民伸了过去,一直伸到了柳振民的脸上,她一边把手在柳振民脸上轻轻地蹭,一边轻声漫语地说道:

    “这你都不知道啊?拂,就是清风拂面的拂,茧,就是作茧自缚的茧,合起来就是我手上扇你耳光扇出来的茧子的意思。”

    柳振民被这话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看冯慧了,又哆嗦了几下,然才低眉顺眼地问道:

    “这?夫人,我看您这素手芊芊,不像有茧子的样子啊?”

    冯慧不说话,仍然微笑着把那纤纤玉手在柳振民的脸上手心手背地摩挲了一阵,最后又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左脸,这才缓缓说道:

    “你以后要敢再这么跟我说话,那它很快就会有了。”

    柳振民心里惊恐万分,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慢慢挪开了脸。冯慧有意让他长长记性,便突然把手举了起来,柳振民吓得赶快举起手捂住了脸。

    冯慧见状,又笑了,顺势用手捋了一下发髻,然后慢慢放了下来。柳振民稍微安心了一点,也把手放了下来,结果不想冯慧突然又举起了手。

    就这样,柳振民的手随着冯慧的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仿佛孙武练兵一般。

    冯慧见意思到了,也不继续玩儿柳振民了,便又把《武则天本纪》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柳如是也去了?”

    “是,去了,她不是钱世伯的夫人吗。”

    “那下次这种宴席你也带上我吧。”

    柳振民心想带上你我还去个什么大劲儿?于是壮起胆子反驳道:

    “你个良家妇女没事儿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怎么,你有想法?”

    冯慧敏锐地捕捉到了柳振民话里的漏洞,抬头问道:

    “那种地方?哪种地方?”

    柳振民心知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只好赶紧找补道:

    “就是那种宴饮啊,那地方除了主人的夫人外,再有女的可就是丫鬟和唱堂会的了,你觉得你是哪种?”

    “诶我就不信了,凭什么只有主人家能去女人?凭什么南京就有这种规矩?凭什么那柳如是能去我就不能去啊?”

    柳振民心想人柳如是当年是是江南名妓,秦淮八艳,你个胡同碧玉也好意思跟人家比?但这话说出来肯定要当场挨嘴巴,只好换了个措辞道:

    “人家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你能和她比?”

    冯慧被这句话顶的哑口无言,因为总不能说自己业务能力不输柳某,便只好说道:

    “合着我还不如一失身女子啊。”

    柳振民见谈话的方向已经被自己带着走了,松了一口气,顺势调侃老婆道:

    “你说你跟她比个什么劲儿?你这从小不愁吃穿的,她们都是些可怜人。”

    没想到冯慧抓辫子的本事也是无孔不入,直接揪住这句话反问道:

    “哦,我听出来了,你是打算可怜她们是吧?”

    柳振民一听这话,顿时想起了墨兰,心说我还真想可怜可怜她,又不敢明说出来,只能果断转进到:

    “行了行了,你别吃干醋了,成天净想有的没的,你儿子今天的功课你查验了吗?”

    冯慧闻言,不快,把书往桌上一摔:

    “合着查验功课的时候这儿子就是我的了,不是你的了?真没看出来,你这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再说了,你个二甲进士你让我查验你儿子功课?你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吃的?”

    柳振民不敢正面顶回去,只是强辩道:

    “那我也是想和他父慈子孝,不想鸡飞狗跳吗。”

    “那我还想母慈子孝呢。”

    柳振民此时突然生起了借机振夫纲的念头,竟然板起面孔说道:

    “自古有言,这慈母多败儿,那咱们家还是严母慈父吧,再说了,相夫教子么,你也该恪守好你的本分。”

    冯慧听了这话,再一次举起手来,柳振民见状,淡也不扯了,直接捂着脸躲回房里躺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