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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防乱公揭

    柳振民和阮大铖嘻嘻哈哈完后,又问道:

    “您这算是又回城里了?”

    “是啊。”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屋前,柳振民往屋里寻摸了一下,又问道:

    “大姐没跟您一起回来?”

    柳振民口中的“大姐”,便是那位闻名江南的才女阮丽珍,阮大铖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她嫁给了阮大铖的好友曹履吉之子曹台望,二人婚后育有数子,阮大铖便选中了其中第三个外孙曹柽,过继为自己的嗣孙,改名阮柽,准备将来由他来继承自己的香火家业。

    阮大铖听了柳振民的话,看了他一眼,笑道:

    “没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还能天天围着她爹转么?你要是当了我女婿,她自然就围着你转了。”

    柳振民也笑了:

    “您得了吧,大姐比我大一轮儿呢,而且我来南京的时候她早成亲了,您就是想招我当上门女婿也该在在北京招啊!”

    “嘿,我从北京走的时候你才几岁?够十岁了吗?按说那时我还去过你家呢,但见没见过你就不记得了,估计那时你也认不得我呢吧?哦,合着我大老远跑北京,就为了给我女儿找个连他岳父我都认不得的童养夫?”

    “哈哈,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就凭您这一脸胡子我也能认得!不说这个了,您这次打算待多久?”

    阮大铖听了这句话,本来欢快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起来,同时恨恨道:

    “嗨,待不了几天,还得躲回去,他X的,自己的家,弄得跟做贼一样。这石巢园耗费了我多少心血财力啊,本来是我用来养老的地方,要不是陈贞慧那帮小王八蛋……”

    这阮大铖肯定也算是大文化人了,却居然能够对陈贞慧等人张口就是一句国骂,这其中是大有缘由的,原因就是那金陵四公子虽然和阮大铖都是这南京城中的名人,但是两边的关系早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

    他们之间的恩怨还要从阮大铖初到南京的那段岁月说起,可能是那段时间阮大铖比较高调的缘故,已经引起了这帮人的不快,于是某夜,复社四公子中的陈贞慧、冒辟疆、侯方域三人,在南京鸡鸣寺宴饮时,颇感无聊,就去召阮家戏班来唱戏,只这一个召字,分明就没把阮大铖放在眼里。

    但没被他们放在眼里的阮胡子却受宠若惊,立刻怀着荣幸之至的心情,赶紧吩咐管家把戏班送了过去。他这么忍气吞声,当然是希望两边能够修好,结果事情后续的发展却证明,对这三位贵公子的想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们甚至很有些行为分裂的倾向:

    因为等戏班到了之后,这三位公子在对事和对人上的泾渭分明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只见他们坐在戏台下面,一边不住地夸阮大铖戏写得妙,阮家班子曲唱得好,一边竟然同样不住地骂阮大铖人做得烂,狗阉党事干得坏。

    一边是阳春白雪论戏曲,一边是破口大骂评人品,这三位当真是不折不扣地实践了什么叫“看起戏来叫好,看完戏来骂人”,更是把对阮家戏班的艺术鉴赏和对阮大铖的人物品鉴,干干脆脆地来了个一分为二。

    等戏也赏完了,人也骂完了,贵公子们却没有尽兴,反而更加看不起“皖髯”(即阮胡子)这副苟且逢迎的嘴脸,虽然阮胡子这次苟且逢迎的对象正是他们自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仍旧为此义愤填膺。于是以陈大公子为首,复社迅速纠集了一百四十余名社内社外人士,联名发布了《留都防乱公揭》,对阮大铖的各种丑行来了个全面揭发,一口气把他的老底掀了个一干二净。

    这里面攻击的内容大体还是有根据的,当然也加了不少醋,简要来说,就是法网略有疏阔,阮逆侥幸逃脱,竟不闭门杜客,反而为人请托,尤其好乱乐祸,门客终日赌博。

    更有各种招摇撞骗,呼朋招友的行径,把这光荣的留都南京弄得乌烟瘴气。须知如今李闯、张献闹得这么厉害,要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里面有个内应什么的,那这金陵城还保得住吗?

    不仅如此,复社们还仿效当年田蚡攻讦窦婴的手法,说阮大铖“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就差明说阮胡子暗地里找方士诅咒崇祯皇帝了。

    同时江宁三闲汉那晚看戏时表现出来的审美分裂似乎也有在复社内部扩散的趋势,因为《揭》里对阮胡子的那些优美戏曲也没有放过,各种剖析阮大铖借戏中人之口诋毁皇上,侮辱朝廷的影射,指斥阮胡子用戏曲为自己被定为逆党鸣冤叫屈。

    实话实说,阮肯定是在戏曲里塞了自己的私货的,但问题是,自古以来,那些得志或者不得志的文人,又有哪个不塞私货的?就算是李白杜甫司马迁,也是要抒发自己情感的,自己的作品不能讲自己的心绪,那不成了卖文、青词,还写来作甚?关键你们复社那帮人当初看戏的时候不也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吗?

    而此文在最后更天才地指出:孔子当年只是因为担心少正卯会蛊惑人心,就要把他诛杀,而阮大铖的罪恶早已上达于天,远胜于少正卯,这还不更得杀之而后快?

    也就是说,他们把少正卯作为了一个标杆,只要错误被比他严重的,就可以而且应该当场击毙,也幸亏他们东林的祖师爷当年开门讲学的时候没有被人和少正卯联系起来,不然怕也是躲不过这一刀的。

    但这一标准着实厉害,此《揭》一出,南京城里喊打驱逐之声立刻四起,阮胡子瞬间就成了全城公敌: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费心费力的马屁,居然还能拍到这帮正人君子们的马掌上,送戏班子给人唱了场戏就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记重蹄。

    但此时想要辩解,只会遭到更猛烈的攻击,所以阮大铖只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般落荒而逃,默默地躲进南京郊外的牛首山,舔舐伤口,等待复仇,而他和东林、复社结下的梁子,从此也再无解开的可能。

    所以一说起这些人,阮大铖便斜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他X的,我和这帮崽子们无冤无仇,还不惜卑躬屈膝,俯身结交,他们却非要如此作践我!尤其是那个方以智,我以前还一直把他当成同乡朋友,他却把我卖了,真是个卖友求荣的东西!等我将来翻了身,他们谁也别想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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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全文,属于明朝末年搞派系、打笔仗的高光之作,文辞慷慨,骂人诛心,而且不仅被骂的人倒霉,骂人的人后来也倒霉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没兴趣就直接下一章吧:

    为捐躯捋虎,为国投豺,留都可立清乱萌,逆珰庶不遗余孽,撞钟伐鼓,以答升平事:

    杲等伏见皇上御极以来,躬戡党凶,亲定逆案,则凡身在案中,幸宽鈇钺者,宜闭门不通水火,庶几腰领苟全足矣。矧尔来四方多故,圣明宵旰于上,诸百职惕励于下,犹未即睹治平,而乃有幸乱乐祸,图度非常,造立语言,招求党类,上以把持官府,下以摇通都耳目,如逆党阮大铖者可骇也。

    大铖之献策魏珰,倾残善类,此义士同悲,忠臣共愤,所不必更述矣。乃自逆案既定之后,愈肆凶恶,增设爪牙,而又每骄人语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为实然,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至地方激变,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之谣。意谓大铖此时亦可稍惧祸矣。乃逃往南京,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喝多端。而留都文武大吏半为摇惑,即有贤者,亦噤不敢发声。又借意气,多散金钱,以至四方有才无识之士,贪其馈赠,倚其荐扬,不出门下者盖寡矣。

    大铖所以怵人者曰‘翻案也’,曰‘起用也’。及见皇上明断超绝千古,以张捷荐吕纯如而败,唐世济荐霍维华而败,于是三窟俱穷,五技莫展,则益阳为撒泼,阴设凶谋,其诪张变化,至有不可究诘者。姑以所闻数端证之,谓大铖尚可一日容于圣世哉:

    丙子之有警也,南中羽书偶断,大铖遂为飞语播扬,使人心惶惑摇易,其事至不忍言。夫人臣狭邪行私,幸国家有难以为愉快,此其意欲何为也?且皇上何如主也,春秋鼎盛,日月方新,而大铖以圣明在上,逆案必不能翻,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杲等即伏在草莽,窃见皇上手挽魁柄,在旁无敢为炀灶丛神之奸者,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其所以劫持恫喝,欲使人畏而从之者,皆此类。

    至其所作传奇,无不诽谤圣明,讥刺当世。如《牟尼合》以马小二通内,《春灯谜》指父子兄弟为错,中为隐谤,有娘娘济,君子滩,末诋钦案,有‘饶他清算,到底糊涂’,甚至假口□□,为‘咒鎉天关,陇住山河,饮马曲江波,鼾睡朝天阁’等语,此其意抑又何为也?

    夫威福,皇上之威福也。大铖于大臣之被罪获释者,辄攘为己功,至于巡方之有荐劾,提学之有升黜,无不以为线索在己,呼吸立应。即如乙亥庐江之变,知县吴光龙纵饮宛监生家,贼遂乘隙破城,杀数十万生灵。光龙奉旨处分,大铖得其银六千两,至书淮抚,巧为脱卸,只拟杖罪,庐江人心至今抱恨。又如建德何知县两袖清风,乡绅士民戴之如父母,大铖使徐监生索银二千两于当事开荐,何知县穷无以应,大铖遂暗属当事列参褫职,致令朝廷功罪淆乱,而南国之吏治日偷。至于挟骗居民,万金之家不尽不止,其赃私数十万,通国共能道之,此不可以枚举也。夫陪京乃祖宗根本重地,而使枭獍之人日聚无赖,招纳亡命,昼夜赌博,目今闯、献作乱,万一伏间于内,酿祸萧墙,天下事将未可知,此不可不急为预防也。

    迹大铖之阴险叵测,猖狂无忌,罄竹莫穷,举此数端,而人臣之不轨无过是矣。当事者视为死灰不燃,深虑者且谓伏鹰欲击,若不先行驱逐,早为扫除,恐种类日盛,计画渐成,其为国患必矣。夫孔子大圣人也,闻人必诛,恐其乱治,况阮逆之行事,具作乱之志,负坚诡之才,惑世诬民,有甚焉者,而陪京之名公巨卿,岂无怀忠报国,志在防乱以折衷于《春秋》之义者乎?杲等读圣人之书,附讨贼之义,志动义慨,言与愤俱,但知为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若使大铖罪状得以上闻,必将重膏斧鑕,轻投魑魅。即不然,而大铖果有力障天,威能杀士,杲亦请以一身当之,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而况乱贼之必不容于圣世哉!谨以公揭布闻,伏维戮力同心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