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瀚海阑干 » 第7章叙旧

第7章叙旧

    到得陆金铭的营帐的时候,陆谦已经温好酒,也把炙好的野味端上来,我略约看过去,竟然有六七道菜,看着菜色闻着香味,我不禁食指大动。

    我与陆金铭早都不是拘谨之人,随便落座之后便开始胡吃海喝起来。陆金铭信中说“田猎获鹿”自然是假的,不过还真有一只兔子和一只雉鸡,其他的便是寻常的牛羊肉。军中条件简陋,不过陆谦还是好好的把兔子和雉鸡给整成几道菜,难得的是,最后还弄来两样青菜佐酒!

    军中行军的时候鲜有蔬菜供应,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携带的干饼和肉粥,这些天我早已吃的腻味。我和陆金铭对这些野味倒不是很热衷,青菜却是被吃的一丝不剩。

    “这是陆谦在南城外的芦苇荡边上找到的野菜。他小时候在边关长熟,吃过不少苦,饿的时候什么野菜他都吃过,倒没曾想这些野菜对咱俩来说却比美酒大肉都要爽口!”陆金铭向我简单的聊起陆谦。

    陆谦的来历我是知道。他生于关外,那个时候东厥刚复国不久,关外还不宁静,经常爆发战争。他的父母受不住胡人侵扰便带着他逃难,但造化弄人,父母两人在逃难的路程中相继死去,只留下他辗转来到凉郡,成为流落街头的乞丐。当时陆金铭的父亲在凉郡任长史,见他可怜,便收留他给陆金铭做仆从,到现在已经十二年有余。而陆金铭家中没有兄弟,也就从没有把陆谦当做仆从使唤,两人虽然有主仆之分,实有兄弟之情。

    中间陆谦来添过几次酒,我见陆谦来来回回的忙活,心里很是不好意思,让他坐下来陪着吃点,却被他婉拒。我作为客人也不好勉强,便只好作罢,只和陆金铭两人喝酒闲聊。

    陆金铭带来的酒是帝国的名酒“柳林”。柳林酒产自京畿道的岐郡,相传前朝文豪薛道衡送友人西行,行至岐郡的亭村附近,发现柳林镇窖藏陈酒香气将五里地外蜜蜂蝴蝶醉倒的奇景,即兴吟诗赞叹曰:“送客亭村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此后,柳林酒以“甘泉佳酿、清冽醇馥”的盛名被列为前朝贡品。虽然朝代更迭,但此酒在国朝仍旧以“醇香典雅、甘润挺爽、诸味协调、尾净悠长”列为珍品,也是朝中官员宴饮时的常备佳酿。虽然我不知道这家伙从哪弄来这两坛酒,但想来肯定也不太容易。

    柳林酒入口很温醇,也不醉人,我和陆金铭酒量都不浅,两人各自喝掉半壶后毫无感觉,便坐着在那谈论往事。自然,也说到许仲康的来历,我这才知道,他原来竟是虎豹骑中的校官!

    许仲康祖籍太原,高祖起兵的时候,他的祖父许世祐就开始随着四处攻战,后来天下大定,许世祐作为从龙功臣被安排在金吾卫,做到金吾卫的左副率。许仲康的父亲借着许世祐的余荫从军入伍,官至骁卫府的营统,太宗时随军攻打高丽,可惜初战即阵亡,没有博取军功。到得许仲康的时候,家道算是彻底中落,好在有他祖父的原下属帮衬,把他以功勋良家子弟的身份引入金吾卫。

    进入金吾卫后,许仲康由于身形魁梧,加上武艺不俗,在金吾卫也逐步得到升迁,几年下来,被授职哨官,也就是我晋衔前的军衔——果毅都尉。其实对于许仲康来说,这个帮衬已经非常不错。如果他和我相同出身,估计也不太可能调入北衙两卫当中,并且授职哨官。

    而在许仲康祖父的原有老友也相继离开金吾卫之后,许仲康便得不到太多照拂,虽然他为人忠厚,且武艺非凡,但将近十年,在果毅都尉上还是寸步未进。如果不出意外,许仲康还会有升迁,但也不会有太大的进步,临退役时混个中郎将可能便是他的最终归处。

    然而天不遂人愿。金吾卫里多有世家子弟,这些世家子弟大多并无文才,所以才会被父辈送往金吾卫中。自然,便有世家子弟想要通过军中的“论武”来谋求武职。许仲康为人忠厚耿直,军中“论武”时从不肯让人一步,在几次“论武”中,打伤几个世家子弟,断掉他们在军中升官的途径,便逐渐遭到排挤打压。再后来,他便被金吾卫的法曹找到由头给弹劾,赶出金吾卫,但好在留住军籍。

    今年北征前,武卫府募兵,许仲康又去投军。在军中试练选拔之时,连续挑下二十二人,被武卫卫率薛重彻相中,进入虎豹骑担任哨官。在随后的北征战役中屡屡建功,在云中城决战时,因斩杀拔野部酋之子,被提拔为校官;瀚海城决战时,武卫府作为前锋冲击叛军中阵,将敌阵冲垮,给大军破敌打开局面,而就是在冲阵过程中,许仲康落马受伤,当日便未能与薛卫率追讨叛军,被留在瀚海城休养,今日也是他伤愈之后的第一场比斗。

    我与陆金铭谈及此处,也不免感叹。像许仲康这样的勇武之人,若不是受到排挤打压,在金吾卫中,即便不能多建军功得以提拔,但也能衣食无忧,最终凭借资历做到营统之职。只是造化弄人,他过于耿直而被金吾卫除名。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从金吾卫出来,又怎么能再次进入武卫府,得到薛卫率的赏识呢。以他的能力和薛卫率的支持,在战场上必然能再建军功,以后也未必不会再现他祖上荣光。

    说到此处,倒是陆金铭挑起话头道:“你这次立功不小,有没有想法来京城混混,跟我见见世面?”

    我给他添上酒,笑道:“怎么,能给我弄个营统当当?”

    陆金铭说我立功不小,实际上确是如此。帝国军中,立功为最者有四:拔旗、斩将、先登、陷阵。我这次立下拔旗的军功,邓世载提拔我为校官实际上仅仅是个开始,后面回到帝都,按照常例,还会继续酬功提拔,至少会做到别将,如果有空缺,营统也未必不可。

    陆金铭看着我,嘴角带笑,道:“你要是来,我就向薛卫率禀明,区区营统,肯定不是问题!”

    我听着陆金铭的承诺,笑着摇头道:“虽然跟着你混肯定不会差,但是我这人懒散,不好应酬,去你那也没什么意思!”

    我自然不会和陆金铭说我已经向邓世载效忠的事情,而且,我也确实不太喜欢京都的氛围。

    在西京求学的那几年,我与很多的帝国勋贵子弟同过窗。这些勋贵子弟,大部分是凭借家世进来,准备镀金之后去往某个衙门任职,至于以后,是飞黄腾达还是默默无闻皆看造化。但相对来说,勋贵子弟里面并无太多资质愚钝的人,反而大多数极其聪明,擅长利用自身的地位、关系结交勾连。然而他们对于我这样并无家世背景的同窗,虽然不会去排斥或者欺侮,但也绝对不会太亲近。如同陆金铭这样,把我这种村野之人当做兄弟的相处的,确是极少。

    陆金铭端起酒杯,略微停顿,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然后笑道:“那也不妨!这次回京你就住在我家吧,免得你在城里胡乱厮混,坏我陆公子的名声。”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

    当年在军校,陆金铭同为官宦子弟,在往来应酬时流连于烟花之地自然是有。当时陆金铭自有家世,丰神俊秀为人爽气,且书法剑术确实超群,所以才传出“书剑双绝”的花名。但他也是限于家世,在秦楼楚馆也就喝喝花酒,并不敢太放肆。据传,那期间有不少女子对他颇为倾心,想要自荐枕席,但被他尽数拒绝,以至于“书剑双绝”的名声更重。

    但私下里,我与几位相熟的同学倒是比较清楚其中缘由:陆金铭早有婚约在身,所以表面虽然放浪形骸,但内里却是极为忠正之人。而且在那之后,我才更清晰的认识到,在欲望面前还能够自持的他,确实值得钦佩。

    “也不知道大军什么时候开拔。”我接过话头,端起杯子和陆金铭碰上,满饮道。

    陆金铭放下酒杯,摇着头道:“呵,短时间怕是有点难。”

    我有点疑惑:今天上午我还在和邓世载谈及此事,基本上算是印证大军将要班师回朝的事情,而陆金铭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但他刚才的反应,让我有些奇怪。

    但陆金铭的消息来源肯定极为可靠。在回营帐的路上,我和他聊起近况才知道,陆金铭早在去年北征不久就升到营统,军衔是折冲中郎将,正式跨入将军的行列;而在云中城决战之后他便不再统兵,而是进入武卫府幕僚,代理武卫府司马一职。算起来,回京之后,如果他武卫府司马的职衔落定,实际上便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已是中高阶的武官。

    所以,虽然陆金铭的暂时没有兵权,但是他的职权更大,而且更接近军队的权力中心。方才他说道可以向薛卫率禀明给我个营统职位,也并不完全是妄语。

    见我面露疑惑,陆金铭道:“也罢,说给你听听也无妨,不要外传便是!”

    我连忙答应下来。我知道陆金铭并不是个鲁莽之人,他既然觉着可以给我说些消息,那这个消息也必然不是什么重要的机密。

    “你可能不知道,最近我们武卫府,连续几天撒出去的斥候,有将近两百人,但是回来的还不到三成!”

    猝然听到这个消息,我着实有被吓到。

    军中斥候皆是精锐,战前探敌寻路,都是好手。眼下叛军已经平定,伏帝南也已远遁,瀚海城周边不可能再有大股的敌军出没,早晚放出斥候,也只不过是行军严谨的例行而已,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即便叛军真的还有兵力与帝国周旋,那么已经追击出去的薛卫率也会传讯回来,如此军情,瀚海城中也不可能传不出来。

    但恰恰这就是不正常的地方:军中放出这么多的斥候没有回来,表明还有敌人潜藏在周遭,但这个敌人却至今没有现身,而帝国军也没有追踪到。

    我不太相信,以帝国军斥候的侦查水平,不可能会放过蛛丝马迹而任凭敌人躲在眼皮子下面。

    我脑子突然有个想法,猛地抬头看向陆金铭:这些斥候,可能并不完全是例行巡查,而是有其他的任务!

    这个时候,陆金铭也在看着我,片刻,他被我盯的不自在,才低声说道:“其实,薛卫率已经有七日没有传信回来。后面放出去的斥候,都是在寻找他的踪迹。”

    我稍作思索计算时间。十日前,帝国军与叛军在瀚海城下决战,当日战后薛卫率便带领手下的虎豹骑出城追击伏帝南。陆金铭说七日没有收到薛卫率的传讯,说明最晚在第三天的时候,薛卫率他们便可能已经发生变故。

    “但是至今都还没有斥候发现薛卫率的踪迹?”我有点不可置信,接话问道。

    “嗯!不仅没有薛卫率的消息,后面放出去的斥候,除却回来的几十人,其他的也都不见踪影。”陆金铭继续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沉默下来,脑子里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茫茫草原,如果是有一两队斥候迷路,误期或者失踪,确实有可能,但可能性也极为渺茫。而如此多的斥候没有回来,那肯定是遭遇不测。更为诡异的是,这么多的斥候失踪,却连他们失踪的原因都不明确;况且,还有薛卫率亲自带领的虎豹骑,那可是帝国军中轻骑的精锐,竟然也这么悄无声息的失踪七日之久!

    “回来的斥候,最远抵达多远?”我有点口干,试着咽下口水缓解缓解。

    “我训问过军中的几个斥候,他们最远离城三百里随后便折返。而和他们同时出发继续往西、往北探查的同伴,都没有再回来过。”

    我在心中默默的以瀚海城为中心画个圈,往北往西三百里之外,肯定是有某个巨大的未知的危险。此刻在我的臆想中,这茫茫草原更像是一头张开血口的野兽,而瀚海城,就是这头野兽嘴边的猎物。只是到现在为止,这头野兽的轮廓,我完全看不清楚。

    我与陆金铭故人相见,吃饭闲聊,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已经是酉时三刻,北方天晚,天色还未暗淡下来。但是话到此时,我和陆金铭罕见的都沉默下来,再也没有调笑的心思,只是又谈论起帝国军北征中几场战役里各自的战斗,然后又聊起当年同窗兄弟的近况,以及今天上午邓世载给我提拔为校官的事情。当我聊起我的晋衔可能有梁玄策帮忙推荐的时候,陆金铭却若有所思,然后向我聊起梁玄策这几年在帝都的事情。

    毕业之后,梁玄策凭借父亲尚书右丞梁怀礼的关系,得以留在骁卫府担任骑曹尉。后来几年,梁玄策逐步担任骑曹参军管理军马,由于训练骑兵很有办法,得到当时骁卫卫率魏无奕的赏识,便被魏无奕提拔为别将,专职训练魏无奕的义从兵。前年(景耀十四年)十月,又被任命为骁卫司马,以宁远将军的身份,陪同四皇子赵王殿下往高车部族押送粮草、棉服。帝国军决定北征的时候,魏无奕被任命为狄道行军总管,加镇军大将军衔,梁玄策便被魏无奕调到军中担任巡检官,作为行军司马陈希烈的副手整顿军务。

    “说起来,我们那批军校毕业的同学,也就只有梁玄策现在的官职最高。这才几年,他已经是卫府司马,等回到帝都策勋酬功的话,估计至少也会坐上宣威将军的职位!”梁玄策感叹道。

    “也是可贺之事。”我笑道。

    听完陆金铭的感叹,其实我内心也是羡慕不已。原来我之前推断梁玄策不过是个营统的职级,也就是折冲中郎将,但是听完陆金铭的闲话,我才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有如此深远的鸿沟。我在凉郡从军这几年,也不过是靠着剿匪的军功混到个哨官;如果没有这次北征中我在瀚海城下出生入死的斩将拔旗,连现在的校官都混不上。而我同期的同学,还没有经历战阵便已经是将军,想来这个世道还真是有些不公平。

    “不过,虽然梁玄策已经是高位将军,这次也为你请功对你有恩,但愚兄还是要告诫你,与他保持距离为好。”

    我不解其意,问道:“我与梁玄策并无太多交集,金铭怎么会如此说?”

    梁玄策道:“你久在边州,不知道朝中之事,其中隐秘关系甚大,非你我所能知。你只消听我的,不要与他过分接近便可。”

    我点头应允下来。其实朝中之事,我也是略有耳闻。当朝帝君有子八人,大皇子为已故韩皇后所出,为嫡长子,早已入主东宫;二皇子为陈贵妃所出,封为齐王;三皇子为徐才人所出,为汉王;四皇子为赵淑妃所出,为赵王;五皇子为柳婕妤所出,封楚王;六皇子也为赵淑妃所出,为夏王;七皇子、八皇子为杨昭仪所出,年纪还小尚无封爵。

    韩皇后去世之后,虽然帝君没有再立新皇后,太子的位置也没有被废除,但是并不稳固。一来韩家作为早期的军功十二家,二代三代并未出过名将,现在韩家的主事之人韩振声,是韩皇后的兄长,官职也不过是武卫府的右副率,其余的后辈之中也未听说有可造之材。二来,韩皇后去世之前,赵淑妃就已得宠,已经隐隐有后宫之主的形势,她所出的四皇子赵王也深受帝君喜欢,说他“英武类己”;而且赵家也是军功十二家之一,二代三代皆有军功,淑妃之父便是右仆射赵充国,封爵武烈侯,授柱国,淑妃之弟便是现任骁卫左副率赵破虏,授云麾将军;父子两人一文一武,已经是朝中最为显赫的世家。

    早年间有传言,帝君想要废除大皇子的太子位,然后立赵淑妃为后,再立四皇子为太子。但大皇子并无失德之处,所以终究没有实行。但坊间仍是在说,现在帝君如此扶持赵淑妃一家,还是有意传位于四皇子。

    我想起陆金铭的劝诫,又想起前年梁玄策和四皇子共同出使高车的事情,想来梁玄策早已是四皇子的党羽,所以陆金铭才劝我远离梁玄策,不要卷入太子位的争夺吧。

    但我还是觉着陆金铭有些杞人忧天。我这个边缘的边郡校尉,哪有机会参与到朝堂里面的大事情中来,他也太过瞧得起我。

    想到这个,我不由得轻笑起来:“你也是太过小心!估计梁玄策就是照顾下同窗之谊,顺手帮我而已。我这种小角色,还入不到他们这些京中权贵的法眼。”

    陆金铭也笑道:“但愿如此,你自己有把握就好。”

    与陆金铭闲扯这么多,天色已经大黑,我便向陆金铭告辞。

    当我正要告辞的时候,却听得见门外有人求见陆金铭。却是武卫府的长史派人来通知陆金铭要立刻去面见大将军。

    我笑道:“这个时候去面见君侯,未免太不合时宜,难道是要去大将军那边蹭顿酒么?”

    陆金铭笑笑,道:“估计是有什么紧急军务吧。我虽然只是个代理司马,但薛将军不在,府中有军务,我还是要前去参加的。”

    我站起身来,大笑道:“等回到长安,薛将军禀明兵部把你的代理两字去掉,你就是正式的宁远将军啦,到时候你可得在燕燕楼大宴三天!”

    燕燕楼是西京长安有名的销金窟,当年军校毕业之时,陆金铭便是在这里为我们几个兄弟饯行,花掉他不少银钱,结账的时候只喊肉疼。

    陆金铭听我调笑,也站起身来笑道:“到时候你见到我,可不得要向我下跪行个军礼?”

    我不屑道:“少做梦!那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去京都给你贺这个喜!”

    陆金铭不再就这个话题跟我闲扯,只是临别前安排陆谦送我回营,还把他猎得的两只大雁送给我。等我拎着两只大雁,走到武卫府营门跨上马的时候,陆金铭已经穿戴齐整和几个军官以及斥候装束的士兵打马往城中那边奔过去,连我给他打招呼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