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妖狼
八月末，塞北的落雨已经捎带上冰珠子，敲打在头盔上嘣嘣作响。冰雨钻进领口，又被体温融化成冰水，寒意彻骨。
薛卫率战死之后，瀚海城已经正常恢复值戍、夜巡和宵禁，早上大将军又发布全军备战的命令，河西军负责西城的防务。
今晚，西城由凉郡折冲府轮值，而刚好又落在我所在的右营戍守，吃过晚饭我便带着部下登上城墙。
我升职后，我自己带过来九十七人，加上之前朱元恒留下来的三百七十六人，人数已经近五百人，我也算得上是“兵强马壮”握有实权的校尉吧。
我的弟兄都是从左营带过来的，与右营之间原本不甚熟悉，所以我便没有将原有的编制打乱。朱元恒的三百多人仍然按照原有的编制分为前、左、右三哨，为稳定他们的情绪，军中的职务我也没有变动。只是将自己的原班人马另行设置为中哨，由谭元宗担任哨官，由我亲自统领，当做是我自己的嫡系部伍。
夜风凛凛，没有月色的草原，犹如铁幕围裹，不见光亮。
沉沉的夜色里，传出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声。我盘桓着前几日的事情，不由得心下惴惴。
首先是薛卫率的战死以及契苾哨骑的败回，都表明在瀚海城的西边潜伏着极其危险的敌人，而然而至今日，这股敌人依旧是云山雾罩，联想到薛卫率的惨状，我都不能确定这股敌人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怪物！再者，便是下午刚得到的消息，翊卫府在皋兰城被东厥叛军击败，下午时分的那阵嘈杂声便是溃兵从东门涌入瀚海城，如果继续联想，东厥叛军能这么快将翊卫府击败，那么多半贺兰城也不在帝国军手中。
虽然我之前心中坚信：无论什么样的敌人，在训练有素且兵粮充足的帝国军面前，都不过癣疥之疾，根本不足为惧。但是下午翊卫府的战败，还是让我对帝国军的前途产生焦躁的不安感，以至于整个下午我在营帐中都心思不宁，根本睡不着。
在城上巡视几圈之后，我有些倦怠，便让手下的几个哨官接替我轮流去巡视。而我和程冲以及其余几个老部下围着火堆休息取暖，耐不住寒冷的我，也跟着他们喝过几口烈酒，温暖的炭火和微醺的酒意，我不知不觉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我合上眼不久，突然又被耳边此起彼伏的狼嚎声给惊醒。揉眼看去，周边的人都已不在眼前。我有些慌乱，大声喊道：“程冲！程冲！”
“大人，我在这里！”此时程冲就在城墙边趴着，往城外不知道看什么，听到我叫唤马上跑过来。
我看他脸色有点奇怪，好像遭受到很大惊吓，便问道什么事。
程冲也不答话，把我往城墙边上拉扯，往城外指过去。
我刚睡醒，眼睛未及适应，努力好久才看得见瀚海城西的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瀚海城西边的原野上出现大片黑海。那片黑海仿佛被塞北的严寒冻住，没有丝毫声响和波澜。
但我非常确定，那并不是草木之类的死物，因为在白天视界较好的时候，那片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
而更令我奇怪的是，刚才把我吵醒的狼嚎声，现在反而消隐掉，我耳边只有夜风的呼啸声和甲叶的摩擦声。
这天地，突然安静的可怕。
我皱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周围的几个哨官都茫然摇头。
这个也并不能苛责他们。在城上灯火比较亮，如果不注意观察，这样的黑夜，远处发生什么事情的确很难看得清楚。
我下令道：“可有斥候前去侦查？”
我话音刚落，那片黑海竟然开始往西城方向聚拢过来，而且聚拢的越聚越大，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瀚海城给吞噬掉。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片刻失神后，便大声呼喊起来“准备，敌袭！”
城上马上响起角声，那是提醒有外敌入侵。
而之前一直处于静默状态下的契苾部已经听到城上的动静，开始发生骚乱，营帐的灯火陆续点起，而我借着这片火光，也终于看的见那片黑潮的面积，仅视线所能及的范围来估算，应该不下五万人！
虽然我还不确定来的是敌是客，但联想到薛卫率的战死以及契苾哨骑的惨败，来者必然不善。
我心口发慌。今天上午我还和邓世载分析过，袭击契苾部落哨骑的这股敌人距离瀚海城不会太远，但没想到他们会来的如此之快，几乎是贴着契苾哨骑的后面跟上来的！
我的疑虑没有因为敌人的出现而打消，反而让我更加迷惑。整个草原上，自云中城下和瀚海城下的决战之后，高车族除却回纥部，其余八部全部归降，哪里还能组建五万人的军队？
我无法想通，却又回忆起见到薛重彻将军尸身的事情。难道来的并不是什么军队，而是其他的什么野兽怪物么？但是，又有什么野兽群落能有如此大的阵仗，即便是狼群，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多！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只觉着头皮有些发麻。
我还在疑惑，但是那片黑潮却没有再往瀚海城推进的意思，而是渐渐收拢，呈扇状将城下的契苾部落半包围起来。
我看到城下已有契苾部的哨骑飞奔过去。夜色未明，看不清前方到底发生何事，但是我站在城头上只见出发的十几拨斥候都再也没有回来过，如石沉大海，连波澜都没有惊起。
当我正在城墙上瞭望的时候，城下有些骚动，我回过头看，却见数十人正在登城。
竟然是大将军魏无奕！
看到大将军亲自登城，我心头稍定。大将军战功赫赫，素有军神之称，而且全军尚有十万人，不管是什么敌人，都将会在帝国军的攻击下化为齑粉！
此时大将军身边簇拥的高级将领较多，我看到骁卫左副率赵破虏以及右副率于文则，行军司马陈希烈、行军长史颜道平、参军李文贞、杨玄感等人；武卫府的两个副率韩振声、徐令明；河西军经略燕方回、朔方军检校经略高继迁，以及河西和朔方几个郡的将军也杂然其中。
魏无奕站在望楼上远望，灯火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他应该也是和我有同样的疑惑吧。
“今日西城是哪部轮值？”魏无奕向左右问道。
我距离他有些距离，还未上前，便听到燕方回介绍道：“是凉郡折冲府！”
这个时候邓世载上前，道：“回禀君侯，今日是我凉郡右营值戍，这段城墙是新进的‘拔旗校尉’席君陌负责。席校尉，来见过君侯。”
我最近升职，所以同僚之中将我的“拔旗都尉”润色为“拔旗校尉”，没想到邓世载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在大将军面前为我扬名，我心中极是感激，快步走上前去，跪下秉道：“卑职席君陌，拜见君侯！”
魏无奕饶有兴趣的多看我两眼，问道：“你就是席君陌？我听梁玄策提过你几次。你来说说经过！”
我汗颜。事情发生时我正好在眯眼休息，并没有发觉异常初始的状况。好在刚才程冲已经把情况告诉我，我便全盘的交待出来。
魏无奕听完我的禀告，并没有做任何指示，转而又向旁边的燕方回发问：“可有斥候回来？”
燕方回回复道：“已经派下去十二队斥候，未见有人归来，我已安排人继续探查，若有消息即刻向君侯禀告！”
魏无奕点点头，也不再言语，对着城下的黑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骁卫左副率赵破虏上前说道：“君侯，来者不见使节，绝非善类。小股斥候怕是都被截杀，带不回什么消息。末将愿意带领手下的玄甲营去会会来军！”
魏无奕轻轻摇头，道：“现在夜色正黑，不清楚来军虚实，不宜妄动；况且，你身为骁卫左副率，怎可以身犯险？待到天亮，你率骁卫府全军与我临阵！”
我素来听闻魏无奕大将军为人严整，对部下不苟言笑。但从刚才的对话中，却分明听得出他对赵破虏的青睐有加。
而我又何时能入魏无奕的法眼呢？我心里自嘲道。
赵破虏不再坚持，随着魏无奕沿着城墙开始巡视。
此时，为防止城外的来军突袭，在燕方回的授意下，已经紧急征调凉郡折冲府左营人马，并都在陆续上城。时经半月，这座满是疮痍的塞外孤城，又变成危机四伏的攻伐之地，而本是攻城方的我们，却转而成为守城方，旬月之间攻守异位，想到这，我不由得暗自感叹。
然而从始至终，大将军都没有问及城下契苾部的事情，好像夹在瀚海城与来军之间的契苾部不存在似的。也许在大将军的眼里，这些胡人早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弃子吧。
眼下并没有斥候回来传递消息，枯守城上也非良策，大将军在城上逡巡片刻便与僚属以及骁卫府和武卫府的诸位将军下城回营，而燕方回却继续留下来关注局势。
此时城上全部戒严，而我也打起精神，仔细的关注城下的动态。
城上风刀霜剑，时间总是难熬，好在当夜再无异常。只是比及黎明的时候，草原上开始起雾，原本停留在西城外的黑潮被浓雾遮掩再也看不见，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
而这时我却听见有战马疾驰的声音，根据声音辨位，正在往城门口过来。我从城上探出头往下看，仅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像，不过根据他的背后的旗子，大概能辨别出来，是之前派遣出去的斥候。
然后我就听见戍守在城门口的兵士大叫：是斥候，快扶住！中间还夹杂着“有伤”“小心”“快通知将军”等嘈杂声，接着城下便又归于沉寂。
燕方回听闻有斥候返回，立马带着其他几个将军下城离去。而邓世载依旧守在城上，紧紧盯着城下的动态。
我不知道斥候带回来什么消息，但是片刻之后，我听到中军擂鼓的声音，那是大将军在聚将。看来，斥候带回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心也跟着鼓声渐渐的往下沉。
刚才燕方回下城的时候，邓世载就带着章进武和吴伯仁两人继续巡视，现在他们三人正好到回到我的位置。我正欲上前与他搭话，几个人却同时静默下来。
毫无预兆的，整个西城都突然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聆听。
“沙沙~沙沙~沙沙”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草木偃伏的声音。
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邓世载将军与我同时大喊道：“敌袭（戒备）！”
像是在回应我和邓世载，西城外忽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经过战阵的人都能听出来，那是人们在濒死时发出的绝望的哭喊！
紧接着，便是妇孺孩子的哭声，以及各种金铁交击的声音，夹杂着男人嘈乱的呼喊。
我和邓世载面色凝重的相视无言，都在仔细听外面的人声。邓世载并未在边境戍守过，所以他并不通晓些高车族的语言，而我只是知道些简单的短句，例如，我听的最多的便是“杀”“快”“走”等字。但是我身边的吴伯仁是可以听懂部分胡人语言的，很显然听到的可不止这些内容，我看他的脸色凝重中又带着些怀疑。
“野狼？”
我从他的短句中，只能推断出来：是有野狼在偷袭契苾部的牧人。
然而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半刻钟后，西城下面已经是火光冲天，那是混乱中契苾部落的毡帐被点燃引发的大火。但奇怪的是，自从大火燃起来之后，城下反而安静下来，厮杀声已经停止，只偶尔传来幽眇的哭泣声。而这时，城门下又发生骚乱。
“章司马，你且守城！吴长史、席校尉随我前去看看！”邓世载叫上我和吴伯仁，径直往城门口走去，把城防交给司马章进武。
我和邓世载、吴伯仁走到城门口，便见到几十个契苾部的男人聚拢在城下，手中的短刀犹自沥血，身上也都多少挂上彩。站在部伍最前端的是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他的左脸上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皮肉外翻沾满鲜血，尤其狰狞恐怖。左臂被兽皮悬吊，估计是受到重击而骨折。
我看见他胸前吊坠上悬挂着六枚狼牙，和阿茹莎的狼牙吊坠形制相似，看样子必然是契苾族里的大人物。我回想起来，契苾族的首领契思敬现在就在城中，城外事务都是他的兄弟契苾沙门在打理，而整个契苾族，也只有契苾沙门有资格佩戴三只狼牙，那是部落亲王的象征。
“是契苾沙门！”邓世载向我介绍道。同为高级将军，邓世载肯定是见过契苾沙门的，倒与我的猜想相印证。
这个时候，吴伯仁走上前，问城门都尉发生何事。
“秉将军，这些胡人要求入城面见大将军！”城门都尉向吴伯仁禀报道。
见有高级将军过来，最前面的契苾沙门快速的说出几句契苾语，夹杂着几条半生不熟的帝国字句。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听到他说道“狼”“脸”“杀”等字，而此时我和邓世载已经把眼光落在旁边的几条血淋淋的断臂残肢上。
从样貌上，我马上断定那就是所谓的野狼的肢体。只不过，这些肢体也未免太过骇人，远比我见到的任何的野狼的肢体都要粗壮！
吴伯仁是能听懂他们的话的，他向着契苾部的人用高车族语言问过几句话，我便看到契苾沙门开始叽里咕噜的，并在虚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看样子是在描述样貌。
虽然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通过他的手势比划，我知道，他在描述的是一种身高巨大，足有两人高的巨型生物。而且看他的意思，那并不是寻常意义的狼，而是可以人立起来用两只脚飞奔的“妖狼”！
吴伯仁听完契苾沙门的描述，面色凝重的向邓世载转述道：“将军，契苾沙门说，刚才有妖兽袭击契苾部落。那种妖兽形貌像是野狼，但是体型巨大，力量强横，速度也极快，一头妖兽可以敌对十几人，刚才他们和妖兽接战，战死不少人。他们现在害怕，想要去和大将军禀报将部落迁入城中。”
我已经从邓将军的眼中看到他的疑惑和难以置信。而我也觉着不可思议：能敌对十几个人的妖兽，我从未听闻。
但接着，契苾沙门便招呼一个士兵过来，那个士兵手里拎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我乍眼看去，悚然一惊：那是一颗巨大的狼头。
此时我和邓世载都明白过来，方才偷袭契苾部落的正是这种“妖兽”，而夜间在草原上聚集的黑潮怕也是这种妖物。
邓世载略作沉吟，转向旁边的长史吴伯仁道：“我现在带着这些人去见大将军！吴长史、席校尉，你俩速速上城，吩咐各营时刻做好迎战准备，多置备强弓硬弩！刚才只是试探性攻击，这些妖兽很可能趁着大雾攻城！”
大将军帐下有几名长史、参军，刚才见过的行军长史颜道平本身就是礼部郎中，就是个精通胡人言语的高手，而方才契苾沙门所述情况，还是需要由他亲自再在大将军面前进行阐述，所以吴伯仁并不需要跟随邓世载充当翻译。
临走的时候，邓世载拍拍我肩膀说道：“席校尉，你去早做准备，天明恐有恶战！”
我向邓世载说道：“大人，卑职请求随行左右，以备不测！”
但是邓世载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在跨上旁边亲兵牵过的马的时候，邓世载说道：“你且去协助章司马、吴长史防戍城楼，若是需要，我自会差人叫你。”
我与吴伯仁拜别邓世载后立刻登上城楼。此时军中尚不知晓城门下的事宜，但随后便从中军传出燕方回的军令：天明时分，河西军全员随燕方回出西城参战，朔方军留驻城上以备不测。
好些天没有听到过全军动员的命令，我不由得有些兴奋，但兴奋之中更多的却是紧张：城楼下的妖狼的形貌，确实对我造成很大冲击，让我心中产生震恐。但好在直到天明都没有妖狼攻城，正当我以为是场噩梦的时候，城上已经有目力较好的士卒指着城西的方向喊叫起来。
妖狼，现世！
薛卫率战死之后，瀚海城已经正常恢复值戍、夜巡和宵禁，早上大将军又发布全军备战的命令，河西军负责西城的防务。
今晚，西城由凉郡折冲府轮值，而刚好又落在我所在的右营戍守，吃过晚饭我便带着部下登上城墙。
我升职后，我自己带过来九十七人，加上之前朱元恒留下来的三百七十六人，人数已经近五百人，我也算得上是“兵强马壮”握有实权的校尉吧。
我的弟兄都是从左营带过来的，与右营之间原本不甚熟悉，所以我便没有将原有的编制打乱。朱元恒的三百多人仍然按照原有的编制分为前、左、右三哨，为稳定他们的情绪，军中的职务我也没有变动。只是将自己的原班人马另行设置为中哨，由谭元宗担任哨官，由我亲自统领，当做是我自己的嫡系部伍。
夜风凛凛，没有月色的草原，犹如铁幕围裹，不见光亮。
沉沉的夜色里，传出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声。我盘桓着前几日的事情，不由得心下惴惴。
首先是薛卫率的战死以及契苾哨骑的败回，都表明在瀚海城的西边潜伏着极其危险的敌人，而然而至今日，这股敌人依旧是云山雾罩，联想到薛卫率的惨状，我都不能确定这股敌人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怪物！再者，便是下午刚得到的消息，翊卫府在皋兰城被东厥叛军击败，下午时分的那阵嘈杂声便是溃兵从东门涌入瀚海城，如果继续联想，东厥叛军能这么快将翊卫府击败，那么多半贺兰城也不在帝国军手中。
虽然我之前心中坚信：无论什么样的敌人，在训练有素且兵粮充足的帝国军面前，都不过癣疥之疾，根本不足为惧。但是下午翊卫府的战败，还是让我对帝国军的前途产生焦躁的不安感，以至于整个下午我在营帐中都心思不宁，根本睡不着。
在城上巡视几圈之后，我有些倦怠，便让手下的几个哨官接替我轮流去巡视。而我和程冲以及其余几个老部下围着火堆休息取暖，耐不住寒冷的我，也跟着他们喝过几口烈酒，温暖的炭火和微醺的酒意，我不知不觉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我合上眼不久，突然又被耳边此起彼伏的狼嚎声给惊醒。揉眼看去，周边的人都已不在眼前。我有些慌乱，大声喊道：“程冲！程冲！”
“大人，我在这里！”此时程冲就在城墙边趴着，往城外不知道看什么，听到我叫唤马上跑过来。
我看他脸色有点奇怪，好像遭受到很大惊吓，便问道什么事。
程冲也不答话，把我往城墙边上拉扯，往城外指过去。
我刚睡醒，眼睛未及适应，努力好久才看得见瀚海城西的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瀚海城西边的原野上出现大片黑海。那片黑海仿佛被塞北的严寒冻住，没有丝毫声响和波澜。
但我非常确定，那并不是草木之类的死物，因为在白天视界较好的时候，那片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
而更令我奇怪的是，刚才把我吵醒的狼嚎声，现在反而消隐掉，我耳边只有夜风的呼啸声和甲叶的摩擦声。
这天地，突然安静的可怕。
我皱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周围的几个哨官都茫然摇头。
这个也并不能苛责他们。在城上灯火比较亮，如果不注意观察，这样的黑夜，远处发生什么事情的确很难看得清楚。
我下令道：“可有斥候前去侦查？”
我话音刚落，那片黑海竟然开始往西城方向聚拢过来，而且聚拢的越聚越大，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瀚海城给吞噬掉。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片刻失神后，便大声呼喊起来“准备，敌袭！”
城上马上响起角声，那是提醒有外敌入侵。
而之前一直处于静默状态下的契苾部已经听到城上的动静，开始发生骚乱，营帐的灯火陆续点起，而我借着这片火光，也终于看的见那片黑潮的面积，仅视线所能及的范围来估算，应该不下五万人！
虽然我还不确定来的是敌是客，但联想到薛卫率的战死以及契苾哨骑的惨败，来者必然不善。
我心口发慌。今天上午我还和邓世载分析过，袭击契苾部落哨骑的这股敌人距离瀚海城不会太远，但没想到他们会来的如此之快，几乎是贴着契苾哨骑的后面跟上来的！
我的疑虑没有因为敌人的出现而打消，反而让我更加迷惑。整个草原上，自云中城下和瀚海城下的决战之后，高车族除却回纥部，其余八部全部归降，哪里还能组建五万人的军队？
我无法想通，却又回忆起见到薛重彻将军尸身的事情。难道来的并不是什么军队，而是其他的什么野兽怪物么？但是，又有什么野兽群落能有如此大的阵仗，即便是狼群，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多！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只觉着头皮有些发麻。
我还在疑惑，但是那片黑潮却没有再往瀚海城推进的意思，而是渐渐收拢，呈扇状将城下的契苾部落半包围起来。
我看到城下已有契苾部的哨骑飞奔过去。夜色未明，看不清前方到底发生何事，但是我站在城头上只见出发的十几拨斥候都再也没有回来过，如石沉大海，连波澜都没有惊起。
当我正在城墙上瞭望的时候，城下有些骚动，我回过头看，却见数十人正在登城。
竟然是大将军魏无奕！
看到大将军亲自登城，我心头稍定。大将军战功赫赫，素有军神之称，而且全军尚有十万人，不管是什么敌人，都将会在帝国军的攻击下化为齑粉！
此时大将军身边簇拥的高级将领较多，我看到骁卫左副率赵破虏以及右副率于文则，行军司马陈希烈、行军长史颜道平、参军李文贞、杨玄感等人；武卫府的两个副率韩振声、徐令明；河西军经略燕方回、朔方军检校经略高继迁，以及河西和朔方几个郡的将军也杂然其中。
魏无奕站在望楼上远望，灯火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他应该也是和我有同样的疑惑吧。
“今日西城是哪部轮值？”魏无奕向左右问道。
我距离他有些距离，还未上前，便听到燕方回介绍道：“是凉郡折冲府！”
这个时候邓世载上前，道：“回禀君侯，今日是我凉郡右营值戍，这段城墙是新进的‘拔旗校尉’席君陌负责。席校尉，来见过君侯。”
我最近升职，所以同僚之中将我的“拔旗都尉”润色为“拔旗校尉”，没想到邓世载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在大将军面前为我扬名，我心中极是感激，快步走上前去，跪下秉道：“卑职席君陌，拜见君侯！”
魏无奕饶有兴趣的多看我两眼，问道：“你就是席君陌？我听梁玄策提过你几次。你来说说经过！”
我汗颜。事情发生时我正好在眯眼休息，并没有发觉异常初始的状况。好在刚才程冲已经把情况告诉我，我便全盘的交待出来。
魏无奕听完我的禀告，并没有做任何指示，转而又向旁边的燕方回发问：“可有斥候回来？”
燕方回回复道：“已经派下去十二队斥候，未见有人归来，我已安排人继续探查，若有消息即刻向君侯禀告！”
魏无奕点点头，也不再言语，对着城下的黑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骁卫左副率赵破虏上前说道：“君侯，来者不见使节，绝非善类。小股斥候怕是都被截杀，带不回什么消息。末将愿意带领手下的玄甲营去会会来军！”
魏无奕轻轻摇头，道：“现在夜色正黑，不清楚来军虚实，不宜妄动；况且，你身为骁卫左副率，怎可以身犯险？待到天亮，你率骁卫府全军与我临阵！”
我素来听闻魏无奕大将军为人严整，对部下不苟言笑。但从刚才的对话中，却分明听得出他对赵破虏的青睐有加。
而我又何时能入魏无奕的法眼呢？我心里自嘲道。
赵破虏不再坚持，随着魏无奕沿着城墙开始巡视。
此时，为防止城外的来军突袭，在燕方回的授意下，已经紧急征调凉郡折冲府左营人马，并都在陆续上城。时经半月，这座满是疮痍的塞外孤城，又变成危机四伏的攻伐之地，而本是攻城方的我们，却转而成为守城方，旬月之间攻守异位，想到这，我不由得暗自感叹。
然而从始至终，大将军都没有问及城下契苾部的事情，好像夹在瀚海城与来军之间的契苾部不存在似的。也许在大将军的眼里，这些胡人早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弃子吧。
眼下并没有斥候回来传递消息，枯守城上也非良策，大将军在城上逡巡片刻便与僚属以及骁卫府和武卫府的诸位将军下城回营，而燕方回却继续留下来关注局势。
此时城上全部戒严，而我也打起精神，仔细的关注城下的动态。
城上风刀霜剑，时间总是难熬，好在当夜再无异常。只是比及黎明的时候，草原上开始起雾，原本停留在西城外的黑潮被浓雾遮掩再也看不见，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
而这时我却听见有战马疾驰的声音，根据声音辨位，正在往城门口过来。我从城上探出头往下看，仅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像，不过根据他的背后的旗子，大概能辨别出来，是之前派遣出去的斥候。
然后我就听见戍守在城门口的兵士大叫：是斥候，快扶住！中间还夹杂着“有伤”“小心”“快通知将军”等嘈杂声，接着城下便又归于沉寂。
燕方回听闻有斥候返回，立马带着其他几个将军下城离去。而邓世载依旧守在城上，紧紧盯着城下的动态。
我不知道斥候带回来什么消息，但是片刻之后，我听到中军擂鼓的声音，那是大将军在聚将。看来，斥候带回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心也跟着鼓声渐渐的往下沉。
刚才燕方回下城的时候，邓世载就带着章进武和吴伯仁两人继续巡视，现在他们三人正好到回到我的位置。我正欲上前与他搭话，几个人却同时静默下来。
毫无预兆的，整个西城都突然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聆听。
“沙沙~沙沙~沙沙”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草木偃伏的声音。
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邓世载将军与我同时大喊道：“敌袭（戒备）！”
像是在回应我和邓世载，西城外忽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经过战阵的人都能听出来，那是人们在濒死时发出的绝望的哭喊！
紧接着，便是妇孺孩子的哭声，以及各种金铁交击的声音，夹杂着男人嘈乱的呼喊。
我和邓世载面色凝重的相视无言，都在仔细听外面的人声。邓世载并未在边境戍守过，所以他并不通晓些高车族的语言，而我只是知道些简单的短句，例如，我听的最多的便是“杀”“快”“走”等字。但是我身边的吴伯仁是可以听懂部分胡人语言的，很显然听到的可不止这些内容，我看他的脸色凝重中又带着些怀疑。
“野狼？”
我从他的短句中，只能推断出来：是有野狼在偷袭契苾部的牧人。
然而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半刻钟后，西城下面已经是火光冲天，那是混乱中契苾部落的毡帐被点燃引发的大火。但奇怪的是，自从大火燃起来之后，城下反而安静下来，厮杀声已经停止，只偶尔传来幽眇的哭泣声。而这时，城门下又发生骚乱。
“章司马，你且守城！吴长史、席校尉随我前去看看！”邓世载叫上我和吴伯仁，径直往城门口走去，把城防交给司马章进武。
我和邓世载、吴伯仁走到城门口，便见到几十个契苾部的男人聚拢在城下，手中的短刀犹自沥血，身上也都多少挂上彩。站在部伍最前端的是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他的左脸上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皮肉外翻沾满鲜血，尤其狰狞恐怖。左臂被兽皮悬吊，估计是受到重击而骨折。
我看见他胸前吊坠上悬挂着六枚狼牙，和阿茹莎的狼牙吊坠形制相似，看样子必然是契苾族里的大人物。我回想起来，契苾族的首领契思敬现在就在城中，城外事务都是他的兄弟契苾沙门在打理，而整个契苾族，也只有契苾沙门有资格佩戴三只狼牙，那是部落亲王的象征。
“是契苾沙门！”邓世载向我介绍道。同为高级将军，邓世载肯定是见过契苾沙门的，倒与我的猜想相印证。
这个时候，吴伯仁走上前，问城门都尉发生何事。
“秉将军，这些胡人要求入城面见大将军！”城门都尉向吴伯仁禀报道。
见有高级将军过来，最前面的契苾沙门快速的说出几句契苾语，夹杂着几条半生不熟的帝国字句。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听到他说道“狼”“脸”“杀”等字，而此时我和邓世载已经把眼光落在旁边的几条血淋淋的断臂残肢上。
从样貌上，我马上断定那就是所谓的野狼的肢体。只不过，这些肢体也未免太过骇人，远比我见到的任何的野狼的肢体都要粗壮！
吴伯仁是能听懂他们的话的，他向着契苾部的人用高车族语言问过几句话，我便看到契苾沙门开始叽里咕噜的，并在虚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看样子是在描述样貌。
虽然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通过他的手势比划，我知道，他在描述的是一种身高巨大，足有两人高的巨型生物。而且看他的意思，那并不是寻常意义的狼，而是可以人立起来用两只脚飞奔的“妖狼”！
吴伯仁听完契苾沙门的描述，面色凝重的向邓世载转述道：“将军，契苾沙门说，刚才有妖兽袭击契苾部落。那种妖兽形貌像是野狼，但是体型巨大，力量强横，速度也极快，一头妖兽可以敌对十几人，刚才他们和妖兽接战，战死不少人。他们现在害怕，想要去和大将军禀报将部落迁入城中。”
我已经从邓将军的眼中看到他的疑惑和难以置信。而我也觉着不可思议：能敌对十几个人的妖兽，我从未听闻。
但接着，契苾沙门便招呼一个士兵过来，那个士兵手里拎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我乍眼看去，悚然一惊：那是一颗巨大的狼头。
此时我和邓世载都明白过来，方才偷袭契苾部落的正是这种“妖兽”，而夜间在草原上聚集的黑潮怕也是这种妖物。
邓世载略作沉吟，转向旁边的长史吴伯仁道：“我现在带着这些人去见大将军！吴长史、席校尉，你俩速速上城，吩咐各营时刻做好迎战准备，多置备强弓硬弩！刚才只是试探性攻击，这些妖兽很可能趁着大雾攻城！”
大将军帐下有几名长史、参军，刚才见过的行军长史颜道平本身就是礼部郎中，就是个精通胡人言语的高手，而方才契苾沙门所述情况，还是需要由他亲自再在大将军面前进行阐述，所以吴伯仁并不需要跟随邓世载充当翻译。
临走的时候，邓世载拍拍我肩膀说道：“席校尉，你去早做准备，天明恐有恶战！”
我向邓世载说道：“大人，卑职请求随行左右，以备不测！”
但是邓世载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在跨上旁边亲兵牵过的马的时候，邓世载说道：“你且去协助章司马、吴长史防戍城楼，若是需要，我自会差人叫你。”
我与吴伯仁拜别邓世载后立刻登上城楼。此时军中尚不知晓城门下的事宜，但随后便从中军传出燕方回的军令：天明时分，河西军全员随燕方回出西城参战，朔方军留驻城上以备不测。
好些天没有听到过全军动员的命令，我不由得有些兴奋，但兴奋之中更多的却是紧张：城楼下的妖狼的形貌，确实对我造成很大冲击，让我心中产生震恐。但好在直到天明都没有妖狼攻城，正当我以为是场噩梦的时候，城上已经有目力较好的士卒指着城西的方向喊叫起来。
妖狼，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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