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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花园口决堤后的第三天,王知朝见到了成岷生,彼此都很匆忙,没有任何前奏和铺垫。

    知朝带摄影师拍照录影从花园口逃下来的人们,自己则在城郊组织志愿者搭建临时帐篷和赈灾点。众人忙得热火朝天。她正收集着信息,碰巧遇见急急忙忙朝自己跑来的员工:“明亚,让他们把粮食放到后边的库房里。让几个人去盯着,每天的出入你要记账。”年轻的姑娘灰头土脸的,但眼睛十分明亮:“明白,总编。这你放心,对了,何姐让我告诉你,城门新涌入了一批难民,他们找不到休息的地和守卫吵起来了。”知朝交代了几句就跑了过去。

    路上匆忙,没看见路。她拐弯抬脚一倾,便被撞了一个头晕眼花,不知撞了一个什么,像一个铁柱子一样,硬邦邦的。正觉得自己踩上了一只靴子时,她的手臂扶上了两只手,稳住了她一脚轻一脚重的步伐“小心!”她依言抬起头的时候,那人的手不由颤了一下。是他!她撑开晕乎乎的眸子定睛一看,好像真的是他。可那人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只是把她扶到一个卖葱油粑粑的桌椅处说了一声抱歉,就跑了。她回过神也赶紧抄小巷子跑向城边,要是发生暴乱就不好了。

    远远望过去,果然守卫已经和难民推推搡搡了,彼此粗言秽语烧的两边都已暴怒不已。知朝跑过去拦住守卫:“长官,你先住手。”那些守卫见是个生人脸更不满,一把推到地上:“你他妈个小娘们管什么破事?滚一边去!”这时一队当兵的也赶来了,为首的那个见状赶忙上前把摔在地上的女人扶起来。这下那些难民更是不服气,愤愤嚷道:“要不是你们这些当兵的炸了堤,我们会没地住吗?”“天灾没要了我们的命,哪里想到会有人祸啊。”“我八十岁的太婆走不了被活活淹死在那儿啊。”风餐露宿的饥饿和劳累把无数人积攒的怨气和委屈用哭嚎喷泄而出。那些人哭泣依附在同行人的身上。城内百姓纷纷侧目,私下议论“这个蒋某人不干人事!黄河炸堤他是一声令下说炸就炸啊。”“这些人住哪啊?不是说都住满了吗?”“哎呀,这下生活多不方便。米价又要涨了。”

    王知朝大声地解释道:“大家不要慌,他们不让你们进,是因为城内的难民所和济善堂都已住满了。”见众人发了狠要往前冲,她急忙说:“但是,我们长沙商会为大家已经打好了临时住处,准备好了食物。希望大家先不要着急,有序跟我着我走。”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条子走向那个守卫队长,岂料那个队长并不买账,继续挥手让收下把人赶出城外。王知朝攥紧了拳头要上前理论,却被人拉住了。后边的人越过她上前站在离那个队长三步远的地方,不急不燥的扫了他一眼“你是保安团哪个队的?”那个人眼神漂着看向别处:“跟你有关系吗?管好你自己的人就行。”“这你不需要问。不过我见了他黄坤远倒是要问,怎么调教的手里人!”加重语气的低喝掷地有声,上位者的傲慢可见一斑。他说完话后,那个队长眼珠子晃了晃,看着对方的胸章试探的问道:“您是五十一师的?”这时,李副官狠狠地盯着他:“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团长奉师座命令组织长沙城内难民安置。你要是再敢破坏军令,我先把你就地处置,再向你们黄处长解释。”说完,举枪对准了那人的脑袋,旁边的人一下都老实了。李副官气炸了,要不是城内保安团和警署人员不够,政府临时请师座派人。他们怎么会摊上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也不知道成哥为啥主动请缨。还碰上这些臭鱼烂虾在这当大爷!

    见他们都安分了,团长把自己的枪摁下。转身淡淡的留下一句话:“听好了,一旦城中民怨四起发动暴乱以致敌方奸细混入。你们保安团就自己去找张主席去解释。”那队长连忙叫人打开闸栏,放难民入城。也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连忙想上去找那位长官赔不是,就被已接收到自家长官示意手势的李副官一脚给踹到了地上。

    王知朝松了一口气,摇摇头感叹现在各方真是七叉八弯,上边命令下到底要经过多少关层啊。她前天接到了表姐夫的交代,昨天就已经拿到了相关的政府文书,这保安团的愣是不放在眼里。拍拍身上的灰,走在难民队伍后边。“李尧,你带人守在城门。接收难民,查清楚每个人的身份。不要让可疑人浑水摸鱼,再重复几天前合肥城内的事。”成岷生一一交待清楚后,小跑跟上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李尧盯着他的背影,怎么觉得怪呢?他嘀咕着“成哥这是对那女的一见钟情了?”

    他哪里知道,这早就不是一见钟情。

    知朝没想到他会跟上来,有一些手足无措。他不说话,只是齐着她的肩,隔着两三寸,不远不近的跟着。知朝看着他这样灰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架有好多话想说,只是她不知从哪里说:“没想到你会在这。真好。你什么时候到的?嗯……伤好了吗?”猝不及防的重逢让她很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开头白,可在成岷生听来,却喜欢极了。“好,全好了。我十三号到的”又有些无奈:“连你也听说了?”

    “你知道我和陈家的关系。消息传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担心。”知朝小心的解释着,一边看着他。他笑笑:“你呢?”说完,他自己也觉着冒失了,压着唇线看向另一边。知朝脸上发热,不知怎么接,索心一横心:“当然,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要有什么,我就没地方报恩了。上次我醒来时,你已经出发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真是抱歉!”成岷生想了一下,很严肃的盯着她:“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冒失。上次我在山下捡到你,这次我城门口捡到你。下一次在哪捡?你先告诉我,我好有个准备。”知朝咽了咽口水,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可是忍不住辩解:“上次是那些人心存不良,这次是守城的蛮不讲理,不知变通,还企图对手无寸铁的民众施以暴行。”成岷生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那你就不是手无寸铁?”知朝想了想:“我有理。”岷生一扫多日的晦涩,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就是口灿莲花,对着他们也是对牛弹琴。”他看她就好像看着刚进学校的自己,一样的无知,一样的可怜。都觉着只要是对的,那就是对的。都觉着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应该跟自己想的一样。

    “可是道理就是会有对错之分,对错的概念不应受到任何势力的妥协,任何的妥协都是弱者对强者霸凌的臣服。”王知朝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借着演戏把自己对这些年不公的压迫发泄出来。就好像这次花园口决堤,上边为了自己的计划一意孤行而置万千生灵于水火之中,多少人满脸呆滞的来到这里捧上第一碗粥的时候还在想自己那个能让合家安稳的小屋子,消失的时间还容不下一个回头。岷生沉默了一下,这样的话唤起了他对自己的回忆,但是现在的他已不再敢相信:“可是发声口在枪口里。”

    他说完这句话时,并没看着她。可她却牢牢地盯着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更瘦了,面皮已经背眉骨撑得很薄,只留着一双孤立无援的大眼睛。朝下的眼尾,发白起皮的嘴唇都是背叛他故作无事的帮凶,他就差没把颓唐写头上了。

    “你会怕吗?”她说。

    话刚落音,也快走到了安置点,可鬼子的炮不成全这个希望。几架飞机从空中划过,城中发出警报,空中落下几个黑点。黑点随着到陆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越来越大的像一条黑鱼。向地上毫不留情的砸了过来。

    王知朝没想到这回炮弹可算是让自己赶着了,跑上去要叫人撤离:“快跑!赶紧躲到防空洞去。”成岷生一手把她拉回来,紧紧攥在手里,一边观察着局势喊道:“不要乱跑。余瑞,你赶紧分队带人组织他们辙离到潮宗街,避开宅屋。”话没落音,就消失在了砸下来的炮火中,火光冲天。这时的长沙城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灯笼。这下,不仅那些难民在跑,连长沙的百姓也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一切都像一锅沸腾不已的大锅菜。知朝被成岷生拉着跑,他的手用力的嵌在了她的手腕,不致使她被四面八方的挤压冲散。他看着前后方嘶喊着:“向东南方跑,东南方。”一边在用力地用手挥着方向。知朝的头感觉已经要被挤成各种样子了,好多手从她的腋窝,头顶穿过,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空气被稀释了,开始让人窒息。成岷生转头一看,伸过臂膀用力把她拢到自己怀里,带着她的肩向前跑。知朝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到灰蒙蒙的乱影,和红红的凶光,还有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气。哭声,喊声,骂声让人麻木,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