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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云涌(7)

    马蹄静静地踏在雪上。

    崔元庭引着马,带着灵府穿行于坊街中。

    有家人带着儿童在巷子里放炮仗,落了一地的碎屑。拎着红灯笼的孩子们追着彼此跑来跑去,彼此交换大人给的糖果点心,笑着闹着,是唯一不被特殊时局影响了愉悦心境的群体。

    大宣朝还没有贴对联、贴福字的习俗,因此门户上都没有被崭新的红纸烘托出来的喜气感。

    有些人家挂了灯笼出来,细雪之下影影幢幢一片。

    大宣朝除了上元日都要宵禁,因此百姓们只在各坊中乐呵。

    崔元庭向巡夜宿卫出示了令牌,带着灵府出了坊门。

    想要看到城内千家万户的情状,只有一处最是合适。

    一路向北,二人一马来到城门楼下,守城兵卒见是崔元庭来,忙替他拢了辔头。

    崔元庭对几个鞍前马后的兵士道:“只作闲看,你等不必跟着。”

    兵士们忙应了是,很有眼力见的送上防风的牛皮灯笼一盏。

    崔元庭提了灯笼,携了灵府的手登上城楼。

    汴州城的城墙和城楼都比楚邑雄伟高耸一大截,因而视野也更为广阔清楚。

    站在城楼之上,城中各坊都悉收眼底,那些橘红色的灯火摇曳,伴着濛濛细雪,令人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祥和。

    灵府看着城内景象,转身发现崔元庭看着的却是城外的广漠之地。

    知他心中必是时刻放不下外面的隐患,于是轻轻开口:“在想战事?”

    发现女孩关心地望着自己,崔元庭歉然一笑:“啊……对不住,走神了。”

    灵府微微莞尔,倒是很理解他:“这怎么算是走神,你忧心正事又何必抱歉?”

    崔元庭微笑地把女孩的手放在掌心。

    灵府由他握着,眼睛也跟着他看向了城外,想了想,她道:“有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当日睢博之乱起于河北藩镇,为何朝廷后来仍旧不能彻底解除河北的威胁,以致于亲眼见它做大,甚至又有了现在的反叛?”

    崔元庭闻言,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河北诸镇的反叛,最早可以追溯到一百三十多年,大宣开国之初的一场纷争。”

    “前朝昏君无道,及至末年,天下群雄四起,不算我朝太祖,当时共有十九路反王高举起义大旗,逐鹿天下。”

    “而我朝太祖英明神武,挥斥方遒间,终将十九路反王一一荡平,收归己用,可唯独对当时盘踞河北的起义军首领杜建狄下了狠手,处以极刑,并把跟随他的杜家军发还河北为民。”

    “而后大宣派往河北的官员,也极力打压这些已经变成庶民的杜家军,搜刮其财富,没收其土地。”

    灵府听得不明:“我曾听人说,太祖胸怀宽广,对当时造反的十八路反王都施以仁德,宽恕了他们,甚至直接收纳他们做了大宣的肱股之臣,为何太祖对杜建狄却如此呢?”

    崔元庭垂下眼,似笑非笑地踢了下足尖上的积雪,声音有些清冷。

    “这也许便是帝王心术吧,十八路反王背后是旧有的门阀世家,而杜建狄确是实打实的农民军领袖,在河北施行仁政,广受百姓拥戴,拥有十八路反王都不具备的民心民望,且对前朝和大宣都屡有恩惠。”

    灵府长长地呼了口气,这么说她就明白了。

    一个爱民如子,名声又好的对手,才是大宣真正的对手。

    而那十八路有背景却没有完美名声的反王们,倒是可以留下来用,毕竟失去武装的他们对大宣已经没了真正的威胁。

    而民望太高的对手,即使遭逢明主也无论如何不能容下。

    崔元庭道:“也是因为河北人对杜建狄的归心,让大宣对河北的百姓存了疑心,始终不肯优抚之,其后百年间,河北之地数遭胡人侵犯,而朝廷却坐视不理,以致无数河北民众被胡虏所俘。”

    “而朝廷却认为这是河北民众背叛的罪证,给予更加严厉的惩罚,更加剧了河北军民与朝廷之间的矛盾。”

    “是以其后百年间,大宣时局一旦不稳,河北便有动乱。”

    灵府无奈摇头,面对朝廷一次又一次的疑心,河北普通民众又能如何?

    所以当大宣朝一有风吹草动,河北久被压制的委屈和不忿就想释放一下。

    她自认无甚远见卓识,但在和楚邑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中,很是知道百姓其实不知道上面究竟谁是真龙正主,谁德行好,他们只看谁对自己好,谁让自己过得日子好,便归心于谁。

    而且对百姓的好,不是一蹴而就便能获得信任的。

    崔元庭也是经历了几次好心被辜负后,甚至在回纥军那次事件被误会被责难而始终不改其心,才逐渐获得了民心民望的。

    一县尚且如此波折,况河北乎?

    两人沿着城墙内被雪覆盖的白色甬道缓缓而行。

    崔元庭牵着她的手,声音平缓地继续讲述。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先帝在位,当时各地节度使只有临时军事指挥权,并不像现在这样,统领辖下所有大权。”

    “可无奈大宣的旧有兵制已无力维持,为了减轻国家财政压力,先帝把各道军政大权统一交由节度使管理,形成了如今藩镇节度的局面。”

    崔元庭的声音沉肃却清晰,望着远方的目光更加辽远苍茫。

    “后来朝廷几次征战关外,将大量胡人迁居河北,那里便成了胡汉杂居最多的地方,为了排解胡汉矛盾,当时的节度使,也就是日后起兵叛乱的燕康王,启用大量胡人组建军队,令河北一时兵强马壮,天下无双。”

    “燕康王掌握了河北的赋税,可他的兵饷却都是对外掠夺来的,因此其在位时,百姓赋税压力很小,而兵员军费却足,因此当他起兵叛乱之际,河北军民可以说是赢粮景从。”

    灵府抿了抿嘴,这道理也很好理解。

    因为有了抢劫外来的财富支持军费消耗,燕康王辖下的百姓过得富足,兵将待遇一流。

    种地的就算累死,那也是没有抢劫来得快。

    可河北百姓不会管他们屡屡彪高的GNP是怎么来的,只会觉得带他们过上了小康生活的燕康王YYDS,是真的香。

    等燕康王举事时,本就对大宣的刻薄寡恩存了怨恨的百姓,站队几乎是一边倒的。

    这样看来,河北和大宣朝廷的矛盾更像是一场因果劫数,周而复始。

    而睢博之乱到了后期,燕康王虽然兵败身死,可他背后的河北诸将只是碍于形势,就坡下驴地投降了,朝廷又没有能力解除他们的武装,反而在后面屡示安慰,令河北藩将也探出了朝廷军事实力的虚实,进而一步步试探,得寸而进尺。

    了解了前因后果,灵府一直以来的迷惑也就解了。

    崔元庭侧头,发现立在雪地里的女孩,瞪着一双漆黑明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禁有些奇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嗯,”女孩应了一声,眼神却并没有回避,“觉得你好。”

    极简单的一个“好”字,却让崔元庭的心跳快了两拍。

    这夸赞来得莫名,他竟有些脸红。

    “哪里好?”他微微屏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