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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交换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北隆国的国君与三皇子巽铭接连重病,不治而离世。太子巽钧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昌平。

    次日,忽然有一辆马车徐徐驶出内宫,一路朝城外的方向而去。

    再见到梨清心已经是三年后了。

    新皇巽钧将北隆国治理得更加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处处都是繁华的盛景。而京城近郊,不知名的小山峰上仍有一座破旧的山神庙。

    这座庙原本的庙祝早已不管事了,渐渐地就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庙里真正管事的是个凶悍的女人,叫玉娘。她掌管着庙中所有人的口粮。谁要是不听话不干活,下一顿饭就直接免了。

    某天一大早,一顶华贵的轿子停在了山神庙的门口,轿中走出一个穿着打扮极为贵气的女子。她几步走到院内,以一种极为依恋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甚至伸手去抚过那脏兮兮的石桌,又摸了摸院子里的老槐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四五年没有回过这个地方了。

    “清清清……清心!”突然有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吓了她一跳。梨清心看着眼前这个粗布衣裙的姑娘,三年未见,玉宝似乎变了许多,好像晒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但那面孔发亮,眼神里亮晶晶的全是光彩。

    梨清心扑哧一声笑了:“几年不见,你怎么成了结巴?”

    玉宝丝毫不介意她的揶揄,直接冲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清心!我们好久好久都没有见面了!有三年了,三年,是不是?”

    离开皇宫之后,唯一还能令她惦念起深宫之内种种的,就只有这个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了。

    她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彼此之间都有很多话要说。

    等坐下来,玉宝仔细打量了梨清心,笑嘻嘻地又起身行了个礼:“民妇参见皇后娘娘。”

    梨清心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拉她坐下:“我可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现下只封了贵妃,不过如今中宫之位仍然悬空。皇上赐了我一道旨意,说若是我能诞下皇子,他便进封我为后。”

    玉宝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着说:“那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梨清心忽而想到什么,垂眸而笑:“最近宫中有一位美人颇受宠爱,我看她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你。”语气之中似有淡淡的酸涩,但只一下,梨清心又抬起头来,表情淡然,毫无破绽。

    玉宝心下一惊,她完全没料到梨清心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记忆之中那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也渐渐浮现出来,离开皇宫之后一直没有去想过的人,也猛然闯入了她的脑海。

    巽钧,那个她曾经依赖过的人,如今已是这天下明君。

    都已过去了三年,他却还没有忘记她吗?

    而三年之前,他曾怨愤地对她说:“我不会放过你们,永远不会。”

    现在,他却找到了代替她的人。她并不认为他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也许只是一种执念,是得不到,所以产生的执念。

    梨清心见她不说话,却又宽慰般地笑笑:“就算她长得再像你,也并非你。既然不是你,我也无须留有什么余地。”话语之中隐隐含着几分戾气。玉宝吓了一跳,反问:“清心,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梨清心苦笑,“我这种深宫女子,只能与她们一同争夺君王那点儿可怜的怜爱罢了。倒是我一直好奇,当年,巽钧究竟是如何肯放了你们出宫的?”

    “巽铭让他做了个选择。”玉宝淡淡一笑。

    当时先皇已薨,巽铭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在国丧之后就离宫。玉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真的可以出宫?”

    “嗯,父皇临终前,我曾向他请旨,希望他能恩赐我们出宫。”巽铭这几日都没有睡好,神色有些憔悴。虽然他的父皇对他并不算多好,甚至在他年幼之时送他去南襄做质子。但他毕竟还是他的父皇,是他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一。

    “没想到皇上会答应你。”玉宝的确有些意外。

    “一个人临终之前总会看开很多。”他当时虽无十成把握,但从皇上眼中看到的那些依恋和不舍,他想,他的父皇也明白,对于即将继位的巽钧来说,最大的威胁便是他,到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忍痛放他离开。

    更何况,他的父皇为了玉贵妃抱憾终身,最明白他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他想要的既非皇位也非荣华与权势,只是希望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的父皇也许还想到了悲伤远嫁的襄宁公主巽音,想到了他们兄妹早逝的母后文皇后。也许还想到了别的什么。

    “铭儿,朕欠你太多,如果朕答应你这个请求能让你觉得稍微谅解一下父皇,朕会答应你。只是,宫外不比宫内……”他还未说完,就突然猛力咳嗽起来。

    巽铭半跪在龙榻之前,轻轻为他拍着背,心中酸楚万分:“请父皇放心,我会好好儿照顾自己。”

    皇上沉吟了一番,突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朕一直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朕答应了你的事就会做到,不论有谁要阻拦,朕都不会轻饶他。”

    谁知皇上竟一语成谶。

    他们出宫那日,在北苑门口等待着他们的,是紧紧围了好几层的御林军。巽钧站立在最前面的位置,神色有些萧索,在看见玉宝的那一刹那,他眼神忽地一亮,几步上前,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了一声:“阿宝。”

    玉宝微微一颤。

    巽铭似乎感觉到她的畏缩,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卑不亢地朝巽钧说:“父皇临终前下了旨意,令我带着玉宝假死出宫。”

    听了这话,巽钧轻哼一声:“父皇毕竟已经死了。”他看向他们的眼神里有着一丝瘆人的笑意,“我马上要登基为帝,这北隆国之下所有的事,都是由我做决定。皇兄,你说,我会放你们走吗?”

    玉宝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看了看身边的巽铭,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淡定,似乎并未把巽钧的话放在心里。

    “除非,你把阿宝还给我,我放你走。”

    风很凉,吹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然而玉宝的心里却乱成一团,虽然到处都是人,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越是寂静无声,玉宝越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好。”巽铭突然松开了她的手,粲然一笑,“我把她还给你。”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那个说要守护她一辈子的人,说要与她同进退,说不管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生活都只想和她在一起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放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

    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

    巽钧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大笑起来:“皇兄,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没有多爱她。”他走上前来,拉起玉宝的手就走。想了想,又挥手做了一个指令,四周的御林军即刻放下了原本正对着他们的弓箭。

    “慢着。”巽铭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巽钧,如果我把她还给你的话,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什么意思?”巽钧回过头去,面上有些疑惑。

    巽铭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走上前来,伸手将玉宝又从他的手中拉了回来,另一只手则从怀中拿出一卷锦帛,朗声问道:“玉宝,皇位,你选哪一个?”

    玉宝看见巽钧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

    说到这里,梨清心了然于心地笑了:“他一定选了皇位。”

    “不。”玉宝摇了摇头,“你猜错了,他说,他都要。”

    宫中的局势基本都已经被巽钧掌握了,他有理由相信,即便巽铭手中有遗诏,他也根本就不怕。只要他一声令下,不管是皇位还是区区一个女人,他都有把握抢到手中。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他正预备动手之际,却远远地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贤妃,身后跟着的是四位辅政大臣。他们手中端着先皇留下的两份遗诏,一份是皇子继位;另一份是皇子病逝,宫女玉宝扶灵柩出宫,永不回宫。只是两份本该填上皇子名字的位置,却都是留白。

    贤妃身边的嬷嬷端着笔墨,只等填上最后的名字。

    巽铭看着巽钧,不疾不徐地说:“从小你便觉得我总是抢走你的东西,那么如今,我让你先选。玉宝,还是皇位?”

    巽钧死死地握着拳头,眼中的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却迟迟不能决定。

    巽铭却不慌不忙地说:“你可以想好了再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么一会儿。”

    巽钧终于一把抢走了巽铭左手中的遗诏。

    玉宝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梨清心却也忍不住跟着松了口气,稍一沉思,她又问:“恐怕皇上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吧?”

    “你果真了解他。”玉宝笑了。

    当马车行到京郊之时,前方的道路忽然被一众兵马阻拦,为首的竟然是梨清慕。

    巽铭已经将玉宝护在身后,满眼警惕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来送送你们。”梨清慕伸手止住了后面要上前来的将士,才开口接着说,“皇上命我送你们一程,让三殿下真正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你……”

    “不过,三殿下明明已经在多日前下葬,这世上原本早就没有什么三殿下了。”梨清慕的眼神有些恍惚,语气也忽然沉下来,“当日,襄宁公主的封号之事我无意之间告诉了他们,却万万没想到最后害了公主。我对不起她,欠她一世幸福,却永远都没有办法补偿给她了。我又怎么能亲手杀了她的亲哥哥……”

    “你不必自责。”巽铭看了他一眼,“音儿早已打算嫁入南襄,与你并无关系。”

    “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想与我有任何关系。”梨清慕淡淡一笑,“可对于我来说,我欠她的,却永远也还不清了。”

    待再次上路之时,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呼而来。玉宝蜷曲着身体,探出头去看外面的雪。

    赶车的巽铭回头笑着:“这么大的风,小心冻坏了。”玉宝撅了撅嘴,哼了一声:“刚才你把我送给四殿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唉,这世上除了我这个白痴,还会有谁要你这个只会吃的笨蛋吗?”巽铭故意叹气道。

    “那……万一呢!”玉宝表示不满,“万一真有第二个这样的白痴呢?你就舍得真的把我送人?太过分了!我生气了!”

    “是啊,我也担心世上会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白痴。”巽铭低低地笑了,语调突然沉了几分,“明知道他一定不会选你,明知道就算他选了你我也会跟他拼命,但背上的衣衫还是吓得都汗湿了。”

    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雪花,玉宝接过一片用舌头舔了舔,竟然是甜丝丝的。

    真正离宫之后才发现,原来世间的景色这样美。没有层层宫墙一重重地压过来,也没有那看似永无尽头的甬道。天清气朗,冷冽而带有侵略性的空气扑面而来,整个地面宽阔辽远仿佛没有边界。

    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梨清心听到这里,面上有恬淡的笑意:“我真羡慕你,阿宝。”

    “对对对!你必须羡慕我!”玉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只差没有跳起来,“清心,我找到我娘了!我竟然找到我娘了!我也是一个有娘的孩子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真的?”梨清心又惊又喜,“怎么回事?快跟我讲讲。”

    “就是,兜兜转转,回到从前,才发现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玉宝摆出一副神算的模样,故意摇头晃脑起来。

    玉宝在回到山神庙之后的第一天就睡懒觉了。

    “快起床!你这个臭丫头!”玉娘一冲进房门就直接掀掉了她的被子,“还干不干活!”

    玉宝翻了个身,口中还呢喃着:“娘……”

    “娘你个脑壳!快给老娘起床!”玉娘粗暴地把被子里的玉宝拉扯起来,“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改不了睡懒觉的毛病!看老娘今天怎么治你……”话还未说完,她忽然看见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闪花了她的眼睛。

    外间的巽铭听到动静,闻声而来:“玉娘别生气,我马上带她出去干活。”可再一看,玉娘似乎呆呆地一动不动,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推了推玉娘,“玉娘?”

    玉娘双手握着一块玉佩,玉佩上雕的是一个极其繁复的图腾,上穿有长长的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挂在仍在酣睡中的玉宝的脖子上。

    巽铭似乎感觉到不对,他发现玉娘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唤了一声什么,语气之中情致缠绵,似乎说的是一个名字。

    巽铭惊愕地重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身着最粗糙的麻布,长长的黑发用一支木钗全部绾起,眼角隐约可见细小的皱纹。但仔细再看,却又发现她长得并不难看,柔美的鹅蛋脸,精巧的五官,尤其那极有神韵的大眼睛甚是动人,想来她当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巽铭猛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睡着的玉宝,果真有两三分相似。也许是长年的辛苦劳作令她衰老得太快,民间的生活更令她改变了许多,否则,她们应当如传闻中所说的,还要更像一些才对。

    “阿宝。”玉娘面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轻轻伸手摸了摸玉宝的脸颊。“娘。”梦中的玉宝倒是很配合地喊了一声。

    “好孩子,娘终于找到你了。”玉娘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洇湿了被褥。熟睡的玉宝突然又转了个身,一把将怀中抱着的东西甩在了地上。

    白色的一团,像是一件衣服,奇怪的是,上面还闪着金灿灿的光泽。

    这是什么?

    玉娘只扫了一眼就突然变了神色:“抱着这个破烂玩意儿做什么!”

    想了想似乎回过神来,先是狠狠地瞪了巽铭一眼说,“快去干活!”再伸手去扯开玉宝的被子,“臭丫头快起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梦里喊什么娘!娘能让你不干活就有饭吃吗?!”

    巽铭捂着耳朵赶快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上天原来这般喜欢捉弄人。人们总是在寻寻觅觅的那些东西,往往在身边转悠了千次万次也看不见。越是平凡得随处可见的,越是最难得到的幸福。

    就这样,她现在有娘,有巽铭,有山神庙里与她一起生活的家人。

    她很幸福。

    那一个下午,梨清心与玉宝就坐在她们小时候最喜欢坐的槐树下,讲着分别以来的点滴。那些曾经溜走的时光仿佛全部回来了,玉宝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她最惦念最喜欢的人。

    看,师兄司徒臻坐在石桌前,慢条斯理地弹着那曲《桃花调》,小小的她穿着一件补了补丁的破旧红袄,趴在石桌子上抻长着脖子,竭力想要看清楚司徒臻究竟变换了几种指法。

    梨清心则笑吟吟地在一旁给她最心爱的几株花草浇水,那些花都是她从山上挖回来的,宝贝一样供着,连让人碰一下也不肯。

    小安子挂着万年不变的两条鼻涕,正竭力想要用手把一块瓦片劈碎,结果当然是瓦片没破,他却疼得嗷嗷叫。

    天黑了,他们几个小孩子架了一口锅在院子中央,锅子底下垫满了柴火,锅子里丢了一大堆他们偷来的肉。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这一锅的肉煮了整整一夜,他们笑啊闹啊,饿了就捞一块肉吃,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

    那个时候的他们,只知道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肉吃。当然,绝不能少了这几个陪你一起吃肉的兄弟姐妹。

    玉宝轻轻地靠在梨清心的肩上几乎快要睡着了,梦里听见梨清心唱起了一首轻轻的歌谣:“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