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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旷野雨走马

    周南在河间府中逛了个够,而后去驿馆的时候,特意让为民注意了身后跟着的“尾巴”的神色。

    据为民说,他第一次发现“惊掉了下巴”这个词的精妙之处。两人相视而笑。

    此时,他们心心念念的荒奴王子却已身陷重围。

    漆黑的夜里,一群骑兵在黑暗中疾驰。不时有人掉队,或从马上栽下去,只剩下一声惊呼。

    敕勒王顾不得那么多了。

    黄昏时分突围,靠着相互猜忌的朝廷军和河北府军,敕勒王才得以突围而出。只是大宋朝廷军反应很快,瞬间便又另派人手形成了新的合围,只是包围圈大了一些,故而敕勒王还能避免与大宋军队正面冲突。

    “这个云未,当真是个人才。”冲了两次未冲出去之后,敕勒王索性放弃从大宋军队包围圈中正面突围的想法,转而借着夜色与大宋军队玩起了捉迷藏。

    如此已有两三个时辰,敕勒王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多少人。偏偏夜深之时,天空中飘起了细雨,天气转凉,敕勒王感觉到一丝凉意,长叹一声。

    “是王子殿下吗?”声音压得很低,敕勒王还是一下子便听出来了,说话的是马尔扎。

    “正是本王。老师身边还有多少人?”

    “应该不多了。这可恶的天气,一丝光亮也不给我们留。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不过我知道,不多了。”

    “久违了的一声‘老师’。”马尔扎心中想道。

    敕勒王在黑暗中辨认出马尔扎模糊的轮廓,声音稍微大了些,笑着说道:“我们看不到,宋军自然也看不到。这才是我们脱身的机会。”

    敕勒王话音未落,突然感到有人一下子按在自己背上,将自己按在马背上。马轻轻叫了一声,敕勒王觉得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背飞了过去,伸手向腰间拔刀,听到马尔扎的声音:“嘘,低声。大宋军队就在左近。”

    敕勒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过去的东西,是一支箭。敕勒王偏了偏头,睁大眼睛,看到马尔扎一手操纵自己的马,另一只手按着自己,两匹马的行进速度竟然一模一样。

    “不愧是父王血卫之首,单这一份骑术,整个荒奴能与之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三四人。”敕勒王心中想着,老老实实趴在马背上。

    过了片刻,马尔扎将手放开,与敕勒王拉开一段距离,轻声说了声“得罪”。

    敕勒王直起身来,摆了摆手,突然想起是在黑暗之中,也轻声回了一声:“无妨,多谢马尔扎老师。”

    号角声传来,马尔扎幽幽一叹,说道:“应该是刚刚的人报告了情况,宋军又在发号施令调整战术了。”

    敕勒王苦笑一声:“马尔扎老师不必忌讳,便直说是收缩包围圈即可。”

    马尔扎也是跟着一声苦笑:“这支军队应该就是云未的直属主力,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压力如此之大,黑暗中行动了几个时辰了,竟然还是令行禁止,保持着很强的战斗力,可怕得很。”

    “我说过这云未是天才吧?”敕勒王不知是该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还是该悲哀于遇到了如此一个对手。

    马尔扎沉默下来,敕勒王默认马尔扎表示了赞同。

    不多时,两人听到了前方大股骑兵行动的声音。敕勒王叹了口气,勒住缰绳,轻声说道:“我发现我们在蓟州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他们熟悉此地。”

    “这个地方,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只要还在我们手里,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马尔扎随着敕勒王调转马头。

    敕勒王在黑暗中看了马尔扎一眼,笑道:“马尔扎老师又要向我说大宋的好处了?难道我们应该将燕蓟之地拱手相让么?”

    马尔扎摇摇头:“自然不是。大宋再好,终非故土,荒奴和大宋在现在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两个国家,即便荒奴不想打,大宋不也打了过来么?若是一方有灭亡另一方的资本,谁又会心慈手软?”

    “那老师想要说什么?”

    马尔扎沉默片刻,说道:“王子殿下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想活着回去?”

    “我和老师说过的,老师怎么忘了?”敕勒王听出了马尔扎言语外的意思,不过还是故作糊涂。

    “王子殿下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王子殿下是否从一开始便没想活着,就是说,非死不可?”

    敕勒王不说话了,沉默着缓缓前行。马尔扎叹了口气,也不再问。

    “马尔扎老师,我的确只想着将整个河北打得血流成河,最好我们全死在河北,被河北诸府府军剿灭。所以我从北向南,从南向北,再从北向南,一路穿梭,就是为了多杀一些人。”

    “这不是围魏救赵……”

    “这是围魏救赵。”敕勒王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狂热,“但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围魏救赵。我们都知道云未是天生将才,但是若真要越过燕山,库彻和拿仑利那两个蠢货还没蠢到一个个前去送死的地步。”

    “那我们何必去死?”

    “因为若我们不死,内乱后的荒奴,未来数十年都会笼罩在燕山的阴影之中。云未只要还在,荒奴永无宁日。但是如果我们死了,那问题全都解决了。我给云未出了道难题,他的选择倒还是有一些,不过各个都是死路——要么不回去被部下杀掉,要么回去被大宋皇帝处置,至少也是个永不起用。”

    “若要让云未担上个治军不力的罪名的话,我们也不一定要去死啊。”

    “不只是云未。云未没了,还有张未、李未,我们防不住的。你懂大宋历史,他们的历史上盛产英雄,每过一段时间必定会有这么一两个人。”敕勒王在黑暗中得意一笑,不过马尔扎看不到便是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打碎他们的英雄。”

    马尔扎愣住了:“打碎英雄?如何打碎?”

    敕勒王神秘一笑:“让他们的民众,不再信任他们的英雄,他们自然便再不会有英雄了。”

    马尔扎瞬间仿佛醍醐灌顶,一切都通透了起来。回想起敕勒王的种种手段,马尔扎眼前一亮,而后心头又闪过一丝不忍:“我们杀了太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或许吧,但是,这是必要的。”敕勒王语气淡漠,仿佛在说着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马尔扎长叹一声,也没有说些什么。敕勒王偏着头看去,笑着问了一声:“马尔扎老师不忍心了?”

    马尔扎摇摇头:“有一点。我只是觉得,宋人讲究仁义礼智信,讲究不伐二毛、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不杀降兵俘虏,这些是有一定道理的。大宋之地虽然有改朝换代,不过几千年下来,大宋之人便是大宋之人,之前是大唐、大汉,总是有归属感的。”

    敕勒王想要说些什么,马尔扎并未给他机会:“再反观我们荒奴,不过两百余年,放在整个大宋的历史之中,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们之前的呢?吉丹如今已亡,耶奴西迁后也逐渐式微,更别说之前的羯人、突人了,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就连盛极一时的匈奴,如今不也是烟消云散了么?”

    马尔扎看敕勒王若有所思,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了下去:“王子殿下料事如神,能考虑到几十年间,马尔扎很是佩服。不过,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呢?我荒奴是不是也要像吉丹、耶奴、匈奴那样,只存在于大宋的史册之上?”

    敕勒王深皱眉头,摇头说道:“我没想过。”

    “大宋之道,无非一个‘仁’字罢了。所谓仁者无敌,就算是一时之间吃了亏,长久来看,也是会翻身再起的。不管多么弱势,总不至于亡国灭种。”

    敕勒王被马尔扎这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良久,说道:“大宋历史上并无亡国之先例,这倒的确是。只是我等身在荒奴,自然要为荒奴打算。若不如此,一旦大宋出了英雄,那么荒奴便是亡国灭种之痛。”

    马尔扎叹息一声,轻声说道:“我也就是说说。当务之急是如此,但是终非长久之计。希望不管是库彻还是拿仑利,都能参透吧。”

    敕勒王看马尔扎情绪有些低沉,笑了笑问道:“马尔扎老师那次幽禁了本王,便是想要借燕蓟之地与大宋修好,留得咱们几条性命么?”

    马尔扎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当时情况紧急,若再不制止,军心当变。而且,我们人太少了。”

    敕勒王长叹一声,感受着路变得颠簸起来:“马尔扎老师可知本王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么?”

    马尔扎摇摇头:“不知。为何?”

    “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正如老师说的,我们人太少了,而且军心逐渐不稳。杀人太多,人人皆变得暴戾且沮丧。第二个原因么,便是云未拿下了蓟州城,而我们此时还未死,此时我们如果再被云未剿灭,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成就了云未。”

    马尔扎摇了摇头:“云未已是必死之局,为何说成就了云未?”

    “若本王是云未,本王会宣布自立为王,而后令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带着自己的部下,将自己斩杀。如此的话,云未的的确确是死去了,不过下一个云未,也就最多蛰伏十年,等风头过去了,还会被启用。”

    马尔扎紧皱眉头:“大宋的传承,一向如此,我倒没想出来,不知云未是否想得出来。”说到此处,自嘲的笑了笑,“云未自然是想得出来,即便是一时情急之下走入了死胡同,只要肯舍弃自我,也是可以走出来的。只是……”

    眼看马尔扎又轻笑一声,敕勒王也是笑道:“对,云未既能想得到,又必定不会贪生怕死。如此,虽然中了我这圈套,不过对大宋来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等得几年,自然也就过去了。”

    马尔扎语气中带了一丝惋惜:“如此说来,我们出生入死这一个月,算是白忙活了?人也白杀了?”

    “不,不白忙活。”敕勒王笃定说道。

    马尔扎一愣,又点了点头:“的确,少了一个云未,这种将才算是不世出的,起码能把库彻和拿仑利这一乱顶过去。”

    “刚刚说的是我等被云未灭了的情况。老师,你若是大宋皇帝,如果听到有一群荒奴人,跑到大宋境内烧杀抢掠,最终竟然还有人毫发无伤跑了回去,你会怎么想?”敕勒王的嘴角又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马尔扎心头大震。是啊,若有一群荒奴人在大宋境内如入无人之境,进退自如,来时还能推脱是疏忽,走时又有何借口?而此时的云未便再也不能借自己身死来保住征北大军的火种了。

    这才是必死之局。

    马尔扎心服口服:“原来这才是围魏救赵的真谛。从此战过后,大宋皇帝若再想北征荒奴,也是有心无力了。”

    “而且从今往后,大宋皇帝也不会再信任武将们。燕蓟之地既已归了他们大宋,大宋皇帝也该心满意足了,更不会着重培养武将们。再往后过多少年,等大宋有变,便是荒奴的机会了。”

    马尔扎被敕勒王彻底折服。他想起来苍老的老荒奴王的样子:“这个孩子是最像我的,但是比我聪明,而且逼急了的话,比我更狠。”

    一开始马尔扎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敕勒王虽然的确聪明,但性格着实属于与世无争型的,倒没有看出哪里狠来。直到现在,马尔扎才深刻体会到老荒奴王的话中真意。

    “若不生存,何以讲究什么仁义?本王对大宋文化,也是仰慕得很……”敕勒王喃喃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马尔扎听的。

    “马尔扎老师,护着本王冲出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回荒奴,整顿荒奴,让荒奴内乱结束,让荒奴如大宋一般,在塞北生根,流传千古之后,荒奴人的后代,依然是荒奴人。”

    马尔扎听到了前方又传来马蹄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知道再捱一个时辰多天便亮了,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们回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