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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路上跌跌撞撞,罗大槐和英子在下午时分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家里。

    杏儿用笤帚把两个人身上的雪拍打干净,转身蹲到灶前熬姜汤。英子脱鞋跳到炕上,头重脚轻只想倒头就睡。大槐娘摸了摸英子的额头和身子,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里外的衣服都冰凉潮湿。她把英子的被褥抱到西屋铺在炕头上,让英子脱衣躺下,家里没有多余的棉衣可换,只能脱下放在热炕上烘干。

    英子扭扭捏捏有些难为情,大槐娘说:“着了凉不能睡热炕,容易烧热。你先在大槐屋里睡上一觉,衣服干了我喊你。”

     英子乖乖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棉衣棉裤被大槐娘抱回东屋,铺在热炕上烘干。西屋的炕上没有多少热乎气,英子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心里却浮上一种新奇的感觉,倦意全无。闭上眼睛数日子,不知不觉来到罗家已经快半年了,每天都在这间屋子里出出进进无数次,这还是第一次睡在罗大槐的炕上。尽管家徒四壁又冷又破,说不定哪一天会成为自己的新房,在这铺炕上开启自己的新生活。新的生活近在眼前却又捉摸不定,她想象不出将来会有什么结果。

     罗大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姜汤。英子往被窝里一缩,用被蒙住头,只露出一双直溜溜的眼睛。罗大槐笑道:“有点像耗子刚钻出洞又看见了猫一样。”

     英子笑个不停:“你才是耗子。”探出头欠着身子喝了姜汤,身子从里往外开始热乎,她对罗大槐说:“你也该喝点姜汤,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烘一烘。”

     罗大槐说:“姜汤喝了,东屋炕上要是烘上咱俩的衣服,我没地方躺了。”

     英子白了罗大槐一眼:“不会自己找地方。”

     罗大槐在炕梢铺上自己的被褥,英子说:“炕梢多凉,靠过来一点。”

     罗大槐把自己的被褥推到英子的身边,用英子的被蒙上她的头,脱衣躺下后喊了一声娘。大槐娘没有听见,杏儿闻声进来,一看这架势,咯咯笑着去掀英子的被窝:“这人是谁呀?我看看她的脸发不发烧。”

     英子躲在被窝里死死地拽住被子,杏儿的嘴巴太厉害,让她看见自己只穿着红肚兜和内裤躺在男人的身边,脸红心跳畏畏缩缩不知会嘲笑多少天。

     罗大槐对杏儿说:“别闹了,你嫂子这一天冻坏了也累坏了,让她好好歇歇。”

     杏儿隔着被子敲打了一下英子,抱起哥哥的衣服走出屋子。屋里安静了,躲在被窝里的英子听得见自己慌乱的咚咚心跳声。如果这样一觉睡到天亮,他会怎样对待自己?英子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怪异想法感到害羞和兴奋,下意识地把双臂紧抱在胸前。她偷眼看着罗大槐,他已闭上了眼睛,她试着伸出一只脚,穿过两层被子伸进另一个被窝里,随即被一双大手握住。

    那双大手使劲揉搓着她的脚心,冰凉的脚慢慢热起来,她把另一只脚也伸过去,闭上眼睛享受一个男人的温存与热度。身子热起来不再发抖,她把头伸出被窝,眼睛使劲看着这个把自己从荒山野地里捡回家的男人,越看越清晰越看越亲近,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把这张脸看熟看透,她想一辈子就这样看下去。

    看累了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便做了一个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她身穿节日艳丽的和服,挽着罗大槐的手臂,漫步在绚丽灿烂的花丛中......

     英子醒来时天已放黑,眼角挂着湿乎乎的泪痕,浑身酸疼酸疼,她试图抓住梦的尾巴,可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股股寒气让她彻底清醒,梦中的情景变得遥远而模糊。屋里很暗,身边没有罗大槐的气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罗大槐的被子搭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棉衣棉裤整齐地放在一边。

    东屋传来一家人的说笑声,二槐的嗓门最高,好像在责怪家人不该让她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跟着进城。从梦中到梦醒,巨大的落差让她很容易地放弃梦幻正视眼前,她麻溜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被子叠了一半又原样放回去,大大方方地走进东屋。

    东屋早早地点亮油灯,杏儿正摆上桌子布置碗筷,见英子进屋刚说了一句“正想叫你起来吃饭......”便大笑着蹲在地上。

     英子以为杏儿是在嘲笑自己不知害羞睡在罗大槐的炕上,揪起杏儿说:“你找到婆家了笑成这样?”

    杏儿指着她笑得说不出话来,家里其他的人也都含笑看着她,尤其是罗二槐,如果不是绷着脸使劲憋着,肯定会开怀大笑。英子愣住了,不知家里人在笑啥。

     杏儿弯着腰把英子推到镜子前,英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嘴唇周围被人用锅底灰画了几道放射形的黑胡子,恰是一只花脸猫。脑子里一闪念便想到是谁干的,转身大喊了一声:“罗二槐。”

     罗二槐已经跑到门外,拉住门只露着一个大脑袋,还学了一声猫叫:“喵儿。”

     英子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气恼得不行,抓起炕上的笤帚朝罗二槐的脑袋用力打过去。罗二槐没有躲,硬生生地挨了一下。

    英子还要打,罗大槐夺下她手中的笤帚说:“你咋还真急眼了?二槐听说你进城累得不轻,特意跑到邻村给你买了黄酒回来,想让你喝点黄酒舒筋活血祛除寒气。他跟你闹着玩你还真打呀?” 

     大槐娘笑道:“英子哪里知道小叔子是可以跟嫂子打打闹闹的。”

     中国人还有这样的习俗?英子消气了,她指着罗二槐说:“你等着,等你有媳妇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人高马大的罗二槐不停地拱手求饶:“嫂子,我再也不敢了。”

     在这种看似平常的嬉笑打闹中,彼此间的距离得以进一步地拉近,英子也算完全地融入到这个家庭中。吃晚饭时,在大家的劝说下,英子喝了一碗烫热的黄酒,只觉得体内似有一团团火在燃烧,晕晕乎乎来到西屋倒头躺下。

    罗大槐把她拉起来,她装醉倒在他的怀里,他扶她坐好,弯腰叠她的被子,她扑倒在自己的被子上赖着不起来。他贴着她的脸小声说:“英子听话,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给你一个像模像样的家。”

     英子温顺地跟罗大槐贴了贴脸,起身叠自己的被子,心中如清风吹拂不留一丝尘埃。她明白,在成亲之前大槐不会侵犯自己,他给自己的不仅仅是像模像样的家,还有对一个有国难回无家可归的女人应有的尊重。

     大年三十。一大早,罗大槐哥俩把院子里和街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做了一板过年留着自家吃的豆腐,请财神请灶王爷贴春联;英子和杏儿打扫屋里的卫生,准备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午饭;大槐娘坐在炕上剪窗花,一双粗糙的手只凭一把剪刀一张红纸,便能剪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来: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梅、童子拜寿......灵动逼真,贴在窗上增添了节日喜庆的气氛。英子羡慕得不行,有功夫一定好好学学这门手艺。

     下午,英子坐在炕上跟大槐娘和杏儿学包饺子,罗大槐喊她下地来到堂屋。

    堂屋靠北的墙边摆放着供桌,供奉着先人的牌位。罗大槐肃穆地对英子说:“一会儿我和二槐上坟请神,把先人的神灵请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按照我们的习俗,人死后都是有魂的,过年过节没有人给烧香烧纸就成了孤魂野鬼。山后坡的那对母女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死者为大,总得有人给她们烧点纸钱,你看这事儿咋办?”

     英子定定地看着罗大槐说:“我去可以吗?”

     罗大槐说:“我肯定不去,你要是有心只能你自己去,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还有啥讲究。”

     英子说:“入乡随俗。”

     英子穿戴整齐跟着罗大槐哥俩出了门。那哥俩带着铁锹,遇到雪岗在前面铲开一条路,把英子送到山后坡才离开。

    英子在那对母女的坟前燃起三炷香,烧了纸钱,边鞠躬边流泪:“这位姐姐,我来领你和孩子回家过年,中国人能够收留我,中国人的神灵也一定不会怪罪你们。他们都善良大度,不像我们偏激狭隘,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才知道他们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才知道大日本帝国的战败是必然的。天皇抛弃了我们,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却能想到你们在阴间也需要有钱花,他们很贫穷,生活很艰苦,可他们精神世界的开阔和多彩却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比你们母女俩幸运,我比许多日本人都幸运......”

     风停了,西斜的阳光恰好照射进这片山林,寂静幽暗的山林一下子亮堂起来。英子直腰抬头擦净眼泪,凝神注视着横在坟头上方自己上过吊的那根粗树干,逃亡路上很多人都成了异国的孤魂野鬼,渡边一雄不知在旷野的哪个角落里漂泊游荡,如果自己也走上这条不归路,怎能感受到另一种更为宽广深厚的爱?又怎能看到一株弱小的樱花在异国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含苞待放?

    山坡四周的村落里陆续响起了燃放的鞭炮声,她没有在孤坟前长时间地停留,她还要赶回家去学包饺子学剪窗花。她匆匆行走在积雪的山路上,太阳正在落山,明天再次从太平洋上空升起来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一家人早早地起来换上新衣服,煮饺子放鞭炮。饺子煮好了,大槐娘端坐在炕上,接受几个孩子磕头拜年后,一家人才坐下来吃饺子。饺子不多,一人一碗,杏儿在五碗饺子当中选来选去,她想选中包着一枚铜钱的那碗饺子。谁能吃到那个饺子,意味着一年都大吉大利,能挣钱有地位。

    大槐娘对杏儿说:“你不用挑,咋都轮不到你。”她希望大槐能吃到那个饺子。

     英子想,恐怕也轮不到自己。低头正吃着,一块硬物硌了牙,吐出来一看竟是那枚铜钱,用筷子夹起不知所措地看着一家人,自己一个外人怎么能抢了人家的好彩头。

     大槐娘笑了:“这是一个好兆头,你俩今年趁早成亲,我急着抱孙子。”

     二槐对大槐说:“哥,你娶了一个女秀才,早晚会把当家的位子让出来。”

     英子赶忙把那枚铜钱放到罗大槐的碗里。

     杏儿笑着倒在英子的身上:“这就不算数了,女人咋就不能当家?” 

     罗大槐的心里倒是很有数,以前一家人苦干一年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很大程度上跟自己不会算计有关,英子恰好能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他不得不暗自佩服。他对英子和杏儿说:“听别人说,嫂子和小姑子是天生的仇人,你俩咋还好成姐妹了?”

     英子和杏儿你推我我推你快活地笑成一团。

     吃过新年的第一顿饭,罗大槐领着弟弟妹妹和英子出门给街坊四邻拜新年。天刚刚放亮,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人们穿着新衣带着笑容纷纷走出家门,相互拜年问候。家家开门迎客,长辈们坐在家中接受村中晚辈的祝福。

    在这种喜庆祥和的氛围中,英子不仅仅感到热闹温馨,她更看到了一个民族可爱可亲可贵的一面。走着走着,二槐跟一帮小伙子走到一起,杏儿也随着一群年轻女伴离开了,罗大槐拉着英子的手一户不落地挨家拜年。英子几乎认遍了村里所有的人,也得到了很多的祝福和祝贺,其中也不乏许多单身汉羡慕眼馋的目光。

     在老东家于世顺的家里,两个人受到热情的接待,于世顺留罗大槐坐下来喝茶唠嗑,刘小美拉着英子到里屋去说女人间的悄悄话。英子已经知道跟罗大槐订过娃娃亲的正是刘小美,她暗自觉得应该感谢刘小美,如果他俩成了亲,自己的命运就将是另外一种样子。

    刘小美刚满周岁的儿子于长河正在炕上蹒跚学步,小家伙跌倒爬起,站起走了几步又跌到,逗人发笑。英子站在炕沿边拍了拍手,小家伙便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一点不认生。英子把小长河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着实喜欢这个孩子。

     随着儿子的长大,刘小美也有了做娘的样子,她对英子说:“喜欢孩子咋不自己生一个?”

     英子小声说:“还没成亲呢。”

     刘小美拿出长辈和过来人的口吻说:“你也真是的,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你住在婆家,娘家指望不上,婆家就是娘家,圆房了就是成亲。圆房懂不懂?不懂我告诉你。”

     英子羞红了脸:“大槐说再过一年成亲。”

     刘小美不知怎地同情起英子来,叹口气说:“你孤苦伶仃的,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贴心才踏实才有依靠。”

     “谢谢婶子。”刘小美的话无意中触动了英子的心弦,引发了她一连串的联想。在异国他乡自己的孩子才是最亲的亲人,谁也取代不了。过了新年十八岁了,身体健康饱满,具备了迎接亲人到来的条件。

     刘小美眼热地看着跟长河玩在一起的英子,心想:这俩人还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是当初我爹贪财,现在有她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