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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过完年没几天,城里驻扎进一只中国军队,大多南方口音,当官的戴着大盖帽,号称中央军,成立了政府和保安司令部。于世顺摇身一变保长成了村长,他告诉罗大槐,现在是中国人自己当家,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娶英子。

     正月里闹新春,罗大槐参加了于世顺组织的高跷队,每天跟一帮小伙子在场院上练习耍龙踩高跷,正月十五进城参加了汇演。过了正月十五仍然在家闲坐,英子问他啥时出去卖豆腐,他说等出了正月再说,正月里干活让人笑话。

    干活怕人笑话,贫穷就不怕人笑话?英子有些搞不懂,中国人自己给自己放假放得时间太长了,不但是罗大槐,满大街都是游手好闲的人,打牌下棋讲瞎话。大多数的家庭都不富裕,到了正月一天三顿饭改成两顿饭,早晨睡懒觉,半上午起来后吃一顿饭,天黑时再吃一顿饭,能吃几顿饱饭就满足了?

    天气渐渐地暖和,冰雪开始融化,柳树枝头已经泛黄,一年的大好时节即将开始,闹新春不该是这种闹法。一家人坐吃山空,家里的大豆也没剩下多少,想长期做豆腐生意还不得趁早去收购大豆?也不知今年大豆的价格是涨是落。跟罗大槐提过一次不知他放没放在心上,反正没去张罗,她只能干着急。

    不做豆腐没有豆腐渣喂猪,只好喂些烂菜叶子和刷锅水,那头猪饿得前腿搭在猪圈墙上嗷嗷直叫,掉膘不说也耽误猪的正常生长。日子不该是这种过法,可家家都是如此,家里人也都视而不见,她也不好再对罗大槐说什么。

     这天罗家人醒来后,发现英子不见了。大槐娘醒得较早,见饭做好了放在锅里,便把灶前的草木灰清扫干净,心里直纳闷:英子做好饭总是把灶前和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今天咋回事儿,满地都是灰。喊了几声不见英子的影子,也没太在意。吃饭时还不见英子回来,杏儿到村里找了一圈,回来时很紧张,不会是跑了吧?

    罗大槐愣了愣神,应该不会,她没有理由这样做,难道......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了,跳下炕直奔后山,一路骂骂咧咧,这小日本还真不好养,不定啥时冷不防给你捅个娄子。先奔山后坡那对日本人母女的孤坟前,后去英子曾经藏过身的深山沟,找遍了后山的每一片林子,喊哑了嗓子也没找到英子。

    站在山坡上大喘气的功夫,脑子里渐渐地清醒,英子曾催促自己进城看看大豆的价格,自己觉得不必太心急没听她的,她自己进城了?如果城里也找不到她,那可是真出事了。

     英子还真就在城里。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起做饭喂猪打扫院子,等家里人都起来后,家里家外什么活儿都干利索了。今天早上做好饭后,看见那头猪饿得在圈里转圈叫唤,想找点东西喂猪却什么也没有。她站在院子里眼望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倾听着罗家人熟睡的鼾声,深吸了几口气。罗家人并不是懒惰,这只是一种习惯,全村人共有的习惯或者叫习俗,自己不认同可也改变不了。

    她决定自己进城,怕罗大槐知道后阻拦,想了想掏出锅底的草木灰平铺在地上,用一截粗树枝写下“我进城”三个字,便独自走出家门。

     英子走出村口时没有遇见一个人,站在村口回望村子,痛苦与惆怅潮水般袭上心头。小村子自有其可爱温暖的一面,给予了她异国的的亲情和关爱,可终究无情地割断了骨肉联系和血脉亲情,使她孤独无助地面对着凶险的世界,希望又在哪里呢?离开小村子还能不能活下去?酣畅淋漓地洒下两行热泪,迈开双腿继续往前走,中国式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活着才会等到希望。

     太阳升起有一丈多高,英子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寒冷。初春的天气冻人不冻地,人们还穿着大棉袄,大地已化冻返浆,一块冬小麦田里已呈现一片浅绿色,一只在本地越冬的灰鹤引颈单腿孤立在麦田里。它为啥不飞回南方?是被抛弃了还是受伤了?在这寒冷的冬季里又是怎样活下来的?

    英子轻手轻脚地朝那只灰鹤走过去,它还能飞起来吗?它来自哪里?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家门前有条小河,河岸栽种着品种繁多的樱花,樱花竞相开放的时节,招引来很多鹤类的水鸟在河水中嬉戏。她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坐在河岸的花丛中,欣赏着仙鹤优雅自由的身姿,放飞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天真浪漫的梦想。这只灰鹤会不会来自家乡?它还能飞回去吗?

     距离灰鹤还有十几步远,英子已能清晰地看清灰鹤的样子,可灰鹤却展翅高飞,离她越来越远。它有一双自由强健的翅膀,自己有什么?她黯然神伤地走回土路上,轻声哼唱起记忆中所有的日文歌曲。母语在家乡就在,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把一天发生的事情用母语对远在天边的亲人述说一遍。她用母语构建了心中的家乡,也把脚下的这片土地当作生存的家园。

    她记得自己在四岁的时候就拥有独立的房间,摆放着各种书籍和玩偶,接受传统的教育,过着公主般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所有的梦想都在她九岁的时候,随着父母迁徙到中国吉林后全部破碎了。居住的那个小镇四周是莽莽群山和茂密的森林,时常响起尖锐的枪声,一切都是军事化,生活处于动荡不安中,一个有着各种梦想的小女孩就此成为流落异乡的孤鹤。但愿以后能过上安定的日子,自己的孩子也能生活在一个安宁舒适的环境中。

     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英子进城后一路打听大豆的价格,竟比年前还便宜,可惜身上没有钱。她跟卖家商量,两百多斤大豆她全包了能不能送货上门,到家后付钱。

    卖家是个精明的老头,根本不信英子的话,一个女人家出来办爷们的事儿?别跟胡子是一伙的,走到半路来个杀人越货可就亏大了。老头警觉地看着英子一个劲儿地摇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商量的余地。

    回家找罗大槐明显来不及,英子毫无办法又舍不得撒手,想了半天想到开羊汤馆的李东升。虽说只见过一面,可觉得那人挺豪爽,能不能帮这个忙都应该试试。来到羊汤馆见到李东升,英子鞠躬拜年:“李大哥,给您拜个晚年。”

     李东升热情地拱手还礼:“过年好过年好!我兄弟哪?”印象过于深刻,他马上认出英子来。

     英子说:“他在家有事儿,我是来求李大哥帮个忙。”简单地说明来意,开口求人很难为情,不禁微微涨红了脸。

     李东升犹豫了片刻,把英子让到僻静的角落里坐下,用生意人的口气说:“按理说这个忙我可帮可不帮,毕竟咱们并不是很熟悉。可是你们家的豆腐做得很地道,我还想长期跟你们保持来往,大妹子开口求人也不容易,这个忙还是要帮的,不过得写个借据。”

     英子忙起身鞠躬说:“谢谢李大哥!买了大豆我也拉不走,还得存放在您这儿,明天让我男人带钱取货。”

     “那没问题。”李东升写了借据让英子签字画押。英子提笔愣了片刻写下“罗英”两个字,按了手印。

     李东升故作惊讶地问:“小两口同姓啊?” 

     英子浅淡地笑着说:“不瞒李大哥,我是日本人,被罗大槐收留随了他的姓。我不想白叫人养活,我得为家里做点事情。”

     李东升忙拱手道歉:“大妹子实在是抱歉,我不该打听你的私事。”

     英子说:“没关系的,全村人都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

     英子的坦诚打消了李东升所有的疑虑,亲自到场帮英子买下大豆运回店里。战争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毁灭了成千上万的家庭,幸存下来的人都有权利好好地活下去。她只是一个精于过日子的小女人,一个为了生存必须付出更多辛苦的外族小姑娘。

    人有时真的像一粒种子,在空中飘来飘去,只要落地生根,便能适应环境枝繁叶茂地顽强地生长下去。他深深地折服英子极富韧性的生命力和积极的生活态度。

     一切都办妥了,英子跟李东升告辞,李东升送英子到店门外:“大妹子,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言语一声,日子会好起来的。”

     英子兴匆匆地快步往家赶。罗英这个名字还挺管用,能办成这么一件大事,这倒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李大哥真是个豪爽的人,中国人都这么热心善良?父亲把中国人看错了,所有的日本人都把中国人看错了。

    太阳已升至高空,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肚子里很空很饿,可她走出了一身的热汗,脑后的大辫子在腰间甩过来荡过去。她解下头上的红围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任凭缕缕清风吹拂额头上的刘海,心里头念叨着自己的中国名字:罗英,罗英!

    签字画押的时候她差点写上野田樱子,是手中的毛笔砚台里的墨汁和端端正正的象形文字提醒了她,自己也是有中国名字的,签上野田樱子人家未必会认可。虽说初看自己写下的“罗英”这个名字有些生疏和别扭,恐怕以后会熟悉和喜欢的,因为这个名字已经跟她的生命连结在一起。

     远远地看见罗大槐大步流星地寻来,英子躲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等罗大槐走近,突然跳出来扑进他的怀里。罗大槐抱住英子原地抡了两圈,悬在半空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仍旧急促地问:“你跑哪儿去了?找遍了村子和后山都不见你的人影。”

     为啥要到后山去找我?还怕我寻死觅活?英子自信在罗家做得很好,为啥还得不到充分的信任?她很委屈:“我在地上用灰写了字,杏儿看到后会知道我去哪儿了。”

     罗大槐说:“娘起得早,把灰给扫了。”

     “是不是以为我跑了?”

     “没有,我是怕你遇事想不开。”

     英子从罗大槐的怀里跳下来,生气地说:“你还是没把我当成你媳妇,互不信任咋过日子?”她把进城买大豆的经过讲了一遍。

     罗大槐抱住英子的肩头,惊讶地说:“英子能办大事了,了不起。以前是不信你,现在信了,以后出门揣上钱,省得为难。来,跟哥贴个脸。”

     “不。”英子把罗大槐伸过来的脸推向一边,难得撒娇地说:“我累了。”

     罗大槐弯下腰,英子趴在他的后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说:“大槐,你要是能忘了我是日本人,咱就能好好过日子。”

     罗大槐背着英子往回走,眼睛看着前方说:“英子,你要是能忘了自己是日本人,咱就能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