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纠缠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如同神魔将一把词句塞进了他脑子里，凭空多出许多画面来。“
***
祝融号降临在火星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六年，中国科学院在这段时间内更换了三批伟大的科学家，终于在火星上划出了一片可供人类居住的地方。
火星城市的命名法则曾经在地球掀起了一场舆论战，最后少数人服从多数人，决定以地球固有的城市命名火星，比如BJ、成都、上海。只不过说起这些城市的时候，前面要加上“火星”二字。
火星成都与地球成都没法比，这个位于太阳系第四轨道上的城市，面积大概只有地球成都的十分之一。但成都最主要的街道和区域都完整迁移到了这里。
火星成都武侯区，在大石西路和一环西路交叉口的位置，有一个高约五层的居民楼小区。楼体是由建筑型有机聚合物打印而成，按照海绵城市的要求建设，确保水分能完全进入城市水循环圈中。
火星城市的绿植不像地球那样挺拔，大多是耐旱植物，长短穗柳有一些，但不多。大多还是像沙葱、花棒、白麻一类的植物，个头不高，但足够密集，也能形成高高低低、具可观性的植丛。在这些植丛当间，有一条夯实了的小路，一个怀揣着数据板的男人正往小区里赶。
他脑袋里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像碎玻璃一样支离破碎的在描述一片海滩。他摇摇头，忘记那些东西，继续往小区赶路。
今天是地球历的端午，火星居民一样沉浸在传统节日的氛围当中。周昌一般不在家里开火做饭，研究所里有食堂，伙食对于不怎么挑剔口感的研究员们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周昌的邻居孟娇女士，昨天就已经知会过他，今天晚上有粽子，是他爱吃的红豆沙馅。昨天晚上孟娇女士好几次去找周昌，提醒他一定不要忘了早些回来，粽子预计三人份的，他要是不回来，她和莹莹两个吃破肚皮也是吃不完的。
即便孟娇女士是单亲妈妈，不存在“隔壁老王式”的尴尬，但周昌从来都不曾做过意欲进攻母女俩私人空间的举动。他在无形之中给自己画了一条线，严格圈住自己，也圈住了母女两个。纵使孟娇好几次暗示他：或许，5岁的孟莹莹小朋友需要一个“爸爸”。
周昌从研究所下班后，去了一趟全日制托儿所，这类托儿所兼具儿童玩具市场的功能。他记得有一次莹莹在晚餐时说过，她想要一个大熊猫玩偶，因为她只在“地球奇闻”栏目上见过熊猫，火星上没有。时间大概是两周前，或许是三周前，总之小姑娘的这个愿望应该还在时效期。
周昌也没见过大熊猫，平时不怎么看电视的他，只在新闻上见过这种黑白色的可爱动物。店员在给他介绍哪只是“团团”，哪只是“圆圆”的时候，他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两只玩偶的区别，最后他发现圆圆嘴唇两边各有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店员笑着夸奖他：“您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火星人，极具钻研精神。”
三栋503是周昌的家，房子是火星城市分配的。人们都说火星城市在房子问题上对她的居民是异常友善的，纵使这种廉价的3D打印房屋的技术早已在地球成熟，可那蓝色星球上一百亿人当中仍然有八成在为高昂的房价犯难。
对面505便是孟娇的家。周昌敲了门，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轻快而匆忙，是孟莹莹小朋友来了。门打开的时候，刚过一米的小女孩笑盈盈地把周昌拉进了门，一边朝厨房的方向喊道：“妈妈，叔叔回来了。”孟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周昌笑了一下。她的笑向来是富有美感的，和煦而大方，不像土生土长的火星人笑起来那么夸张。
像孟娇这样能完全适应火星生活的地球人少之又少。地球人移民到火星，首先就要克服重力问题，其次是面对不同于地球绿意盎然的略显荒凉的环境。火星人对于水有一种痴迷的崇拜，竟逐渐孕育出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迷恋。有些地球人就算在火星生活了好多年，仍然没法养成对水的崇拜，继而不得不赔付巨额浪费水资源的罚款。
也或许是周昌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孟娇，从五年前她搬进对门开始，他便被她身上某种特质吸引，他甘愿无私奉献的为孟娇办理各种落户手续。正是周昌这种火星人的从旁协助和支持，才让孟娇很快融入这里的生活。而对于周昌，在孟娇习惯了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和崇尚H2O习俗的同时，他也找到了——或者说他自认为找到了——孟娇吸引他的那种特质：女性孕育生命时所具有的独特而伟大的品质。
怀孕的孟娇曾在某个停电的夜晚，躲在周昌家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他递给她的一杯热牛奶，透露了她被迫滞留火星的秘辛。那时候周昌正在研究火星古菌标本，对生命产生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尊重，这种尊重自然而然转移到了怀孕的孟娇身上。那一夜他聆听的格外认真。
孟娇说她并非自愿来到火星的，而是被自己的未婚夫、尚未出生的孩子的亲生父亲骗过来的。郭阳，孟娇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在咬着牙。郭阳带着孟娇来火星度假，两人在逛过水塔纪念碑后，他就失踪了。孟娇通过火星城市管理局联系到地球方时，她得知郭阳竟然已经将两人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变卖，自此消失不见。
直到滞留火星一周后，有一笔数额巨大的资金汇入到孟娇个人账户上。或许也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得知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刚开始那种对郭阳的恨，渐渐隐藏了起来。一方面是她因为“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而被迫无限期滞留，另一方面，孟娇发现从自己三十二年的生活阅历中，酝酿出来的感情不只有恨。
她还看到了火星有、而地球没有的东西：社会发展初期人们才会拥有的质朴。这种质朴肯定能让孩子得到一个更好的人生。
粽子端上了桌，孟娇还做了另外三道菜，都是来自地球的地道手艺。只不过火星厨房里没有蒸、煮、焖这一类浪费水资源的烹饪方法，孟娇只好用微波烹饪代替，效果并不算差。周昌钟爱红烧肉，他一直说是孟娇为他打开了味蕾的天堂。
周昌把熊猫玩偶拿出来，孟莹莹欢呼雀跃着，饭都顾不上吃，还是孟娇威胁她要把玩偶还给周叔叔，小姑娘才终于把一个粽子吃干净。
饭桌上只剩下他俩，孟娇要为周昌剥粽子时，他慌忙接过来自己弄。
“你还是这么客气。”孟娇说，然后坚持为周昌夹了一块红烧肉。
“给孩子带玩偶是我之前就答应过的，不用谢我。”周昌剥粽子时笨手笨脚的，粽子叶打成的结被他弄得越来越乱。
“还是我来吧。”孟娇抢过去，很快就剥好了一个，“你以为我给你剥粽子是为了感谢你买玩偶？”
周昌嘿嘿笑，不说话。孟娇故意白了他一眼，周昌回以微笑。
“我们娘俩这些年受了你这么多年的照顾，该谢谢你的。”
“不提，不提，我也没帮什么大忙。”
周昌将吃完的粽子叶码好，放进回收水干燥器里，然后对孟娇说道：
“我要去地球了。”
孟娇先是愣了一下，她已经好几年没听说有人要去地球了，况且这次回地球的还是周昌。
“为工作么？”孟娇问道。
“对，地球的罗斯克企业看中了我的古菌研究结果，想要跟我合作。”
“这是好事。”孟娇说，“他们想要买这些古菌？”
“是，也不是。他们看中的是我的特异性培养方式培养出来的古菌，他们说我寄回去的古菌样本被证实有助于改善地球人的肠道菌群，可以帮助地球人适应火星环境。”
“听着像好事，回地球的费用他们出吗？去一趟够你花三年的工资的。”
“他们出，而且他们承诺如果能够和他们达成合作的话，将会付我现在十倍的工资。”
孟娇笑着说：“我们大研究员就是优秀。”
周昌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
“其实这次去也为了我自己。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脑子里那种平白无故出现的声音和画面。我了解过，很多土生土长的火星人都有类似的情况。”
“你说过这事，但这肯定不是你的问题，我也经常出现这样的错觉，感觉心里好像有个人在给你下指令，地球人把它称作‘神的低语’，全世界人都有。”
“不一样的，你说的那是潜意识的影响，我这个声音和画面就像硬塞给我的，完全不是我自己的经历。就比如……我从来没见过地球上的海洋，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副沙滩的景象：有退潮的海水不断冲刷海滩，海滩上还有人使用便携飞行器、有人在买冰淇淋、有人在跟伴侣散步、有人在海滩上捡着贝壳……我依稀记得，画面里有个声音，有人在冲着海浪里的女人喊：‘玫瑰、我的小玫瑰，小心别摔了。’可是我根本没去过地球，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画面。”
孟娇这次没有了反应，她坐在椅子上，眼神飘离。周昌叫了她好几声，她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重新聚焦在周昌身上。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周昌问道。
“没事，刚才你说海滩，我想起来一些事情。没事。”
那时候孟娇还在地球，刚刚跟郭阳认识，俩人都在佛罗里达大学读研究生，周末会一起去海滩。郭阳身边还有一个弟弟，叫郭光，也在佛罗里达大学念书，孟娇记得他这个弟弟性子极为内向，不怎么说话，长发蓬乱，遮住了半张脸，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点都不像郭阳那种富家公子哥的派头。
每次去海滩，郭阳都会带着郭光，他说弟弟特别喜欢海。有一次孟娇尝试问郭光为什么喜欢大海？郭光一下子羞红了脸，半天说不上话，倒是蛮可爱。就在孟娇已经放弃听答案的时候，郭光突然说：“因为生命来自海洋。”
“啥？”孟娇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郭光又重复了一遍答案，孟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怕说的不对伤了他的自尊心，便夸赞他“专业过硬，有研究员的天赋”。然后海浪冲上了沙滩，她欢呼着冲进了海水里，郭阳怕她落水，就喊她的小名：“玫瑰，小心别摔了。”这是只属于他俩之间的称呼，由他们的英文名汉译而来，他叫她玫瑰，她叫他哑光。
“还有什么？”孟娇问周昌。
“什么？”
“你刚才描述的画面，还有什么？”
“没了，就这些。”
孟娇点点头，大概是巧合，要不然该怎么解释呢？或许很多情侣都会这么叫，玫瑰、心肝什么的。
“要去地球了。”孟娇说。
“嗯。”
“可以去地球看看海，海很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需要我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吗？我想给莹莹拍一些熊猫的立体影像回来，她肯定会喜欢的。”
孟娇看着正在一旁给“团团”和“圆圆”编排对话的女儿，笑了笑。
“谢谢。不用带什么，她开心就行。”
周昌点点头，一阵沉默出其不意的徜徉在两人之间。周昌害怕是自己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心里暗暗怪自己不该提到地球的事。
“昌哥。”她突然开口。
“哎。”他立马回应。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如果没有机会也无所谓，我其实也没打算这么做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了，无所谓的事情。”
“你说，我能做的话一定做到。”
孟娇的双眼低了下去，有些难为情。
“就是想起来了，我想……请昌哥帮我查查郭阳的下落，没机会的话也无所谓，不要耽误你的工作，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只是我想……”
“好。”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的回复说，“我一定帮你查，不管那人多混蛋，毕竟也是莹莹的亲生父亲，莹莹有权知道那混蛋的信息。”
周昌看见孟娇笑了，知道这是自己的回答的功劳，他便也舒缓的笑了。
前往地球的时间就在第二天的傍晚，彼时将会是一个绝佳的发射窗口期。罗斯克企业给周昌提供了最大的赞助，他只需要带上自己的研究资料，其它东西在地球上会如数给他安排。当他上网查看新闻时，发现自己前往地球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从上次“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后，两者的交流就变得少之又少。这次周昌能够与地球谋合作，其间不乏罗斯克等家族耗费人力、物力的支持。
可对于这次的技术交流，两方的人民都态度一致的对他嗤之以鼻。地球对周昌表示不屑，而火星也认为周昌贩卖了自己“绝不妥协”的火星精神。
绝不妥协，这是后来人们在概括“火星-地球分裂主义”时提出的核心观念，认为这是想要建设理想社会的火星人似乎与生俱来的精神。
火星移民初期发生过一些灾难性的意外，如今这些意外已经成了火星城市众所周知的历史。初期火星移民时，人们选择直接将地球人迁移到火星居住。那时候因为迁移费用比较高，“移民火星”便成了富人们才能享有的特权，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时尚圈。
但好景不长，大概十年之后，第一批移民火星的富人全部死于肠胃疾病，无一例外。这些富人留在地球的继承人用香槟和狂欢对这一结果表示了欢迎，同时大发慈悲的拿出继承财产的一部分资助各大科研机构，势要调查清楚其中的原因，以表示自己对已故亲人的哀思。
经过长达三年的研究之后，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了调查结果：疾病来源于火星深埋地层之下、数量众多的古菌，适应了地球环境的人类很难与火星古菌和平相处，除非从小就在火星生活，但这样做同样会造成无法在地球长期生活的困局。
从那以后，移民火星变得无人问津，只有部分想要建设理想社会却又对地球失望的人，才会决心移民火星。终于在十多年的努力下，中国某所不知名大学宣布找到了移民火星的新方法，并给出了实际操作技术：体细胞克隆。
这个解决方法对于那些想要在火星享受生活的人而言，就如同望梅止渴一般。体细胞克隆并不能让你真正移民火星，而是将你的克隆体送到火星，就像让你拥有了一个火星上的分身。但这只能带来情感上的归属，毕竟无论如何你都会明白，早晚有一天，这个克隆人会从你的影子里走出去，变成他自己。
但对于争夺火星资源的更庞大的势力而言，这个方法无疑给殖民火星带来了希望。于是，世界各大国家纷纷招募志愿者，将他们的克隆体送往火星。这个方法是奏效的，人们在观望了十年后，由人工智能培养的克隆人长到十岁大的时候，他们的各项身体指标均显示正常，甚至因为火星引力较小，这些克隆的孩子普遍比地球人要高大。
于是，对火星的征程开始了。直到60年后，地球对火星长达半个世纪的控制，终于在火星人的反抗活动中中断。2171年6月1号，这个日子被火星人认定是自己的独立日。那时候，火星人的基数已经足够庞大，完全可以自行繁衍，不再仰仗地球输送体细胞克隆体。只是偶尔，有富户人家会在自己孩子刚出生时，给火星送去一个孩子的克隆体，祈求带走孩子的所有灾厄，能在地球健康成长。
爆发反抗活动时，周昌31岁，正在埋头于自己的古菌研究。他关于反抗活动的记忆不多，但对于一年后的同一天，他的印象极为深刻，2172年的6月1号，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刚要入住小区的孟娇。那时候她的孕肚已经很明显了，纵使前一年的反抗运动的影响还在，可热诚的火星人非但没有抵制这个地球女人，反而争相赶来帮忙，送给她房间里缺少的必要物品。
周昌就是在那时候，感受到了有某种力量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他脑子上，让他情不自禁的便送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套火星贝壳化石纪念册。那一天——周昌到现在都记得——在见到孟娇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喜悦，以及一个女人的模糊画像。也正是这一刻，周昌才意识到自己脑袋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
火星城市管理局在某些理想主义者的支持下，制定了一系列不同于地球的制度。关于公共路灯的使用时长便是其中之一：路灯在傍晚6点开启，于次日凌晨2点关闭。2点之后的黑暗，被火星人冠以一个美妙的名字：自然之夜。
周昌坐在自家窗口，他失眠了，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旅程，他的睡意与楼下的灯光一起熄灭。自然之夜来临，一望无际的黑暗是火星人对自然的尊重。尽管没了路灯，但周昌依然能望见远处有一点灯火，那是火星成都的运维中心，靠着它，火星成都才得以撑起96万人的生活。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外面的货运汽车响起喇叭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靠在凳子上睡着了。他擦掉嘴角的口水，拿起桌子上的两个优盘，敲响了505的房门。孟莹莹已经去了幼儿园，小姑娘倒是挺愿意去的，而且经常和火星小朋友们玩到不愿意回家。
孟娇开了门，特意给他留了早餐。周昌将一个优盘递给他，说：“这是备份。”
孟娇没有接，她问：
“研究资料的备份？”
周昌点点头。
“给我这个干嘛？弄的好像要永别了似的。”
“我不知道，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说，一定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你们。这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周昌把优盘塞给了她，转身离开了。
“等一下！”
周昌走到门口时，孟娇叫住了她。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几次想要开口，可最终都陷入了沉寂。她有所顾忌，顾忌自己已不再是少女，而成了妇人；她尤其顾忌地球人无法在火星活过十年的“诅咒”，纵使那段令人恐慌的历史已经是一百多年前记录在书中的回忆，可毕竟无人敢说诅咒或许已经消失。
周昌笑了笑，想要打破沉默的氛围，他说道：
“好好照顾自己和莹莹，社区里都是好心人，有事情可以随时找他们，不会不管的。”
孟娇突然拉住了他，抱住了他。周昌脑袋突然短路了一样，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来自女性的温柔的拥抱，那么温暖、柔和，仿佛拥抱了一整个春天。
孟娇撒开了手，两人都羞红了脸，她说：“莹莹一定很期待地球熊猫的影像。”
周昌呆呆的回应：“我肯定会拍的，都答应好了。”
离开小区的时候，周昌感觉心里没了遗憾，这种饱满的满足感，就好像是身体细胞渴望这一刻渴望了整整37年，他仿佛就是为了这一个拥抱而生。笑容不自觉就挂在了他的嘴角，直到乘车赶到航天中心，他依然笑着而不自知。
罗斯克家族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他叫罗斯·斯万维克，是个美国人，一米七左右，他以自身的“新棕色人种”血脉而骄傲，这表明他的祖上在美国“混血”运动中做出过突出贡献。他在火星已经待了两年，今天是他在火星工作的最后一天，回到地球后他就可以享受到罗斯克企业的最高福利待遇，以补偿他在火星做出的牺牲和贡献。
罗斯热情的同周昌握手，并向他传达了罗斯克家族族长对这次合作的高度关注和最热忱的祝愿。周昌作为火星本地人，比罗斯高了近二十公分，罗斯同他讲话时，不得不仰着头，这让他骨子里带有的美国人的傲慢受到了挫败，不过他在火星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挫败。他已经习惯了。
所有的寒暄过后，罗斯看似平淡无奇的随意说道：“周教授带了研究结果了？”
周昌没有给他看优盘，只是点点头。罗斯也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看向周昌的口袋，似乎是想通过口袋表面的褶皱判断出资料放在哪里了。
因为要载人，所以宇宙飞船“鹊桥3号”依然选用工艺最成熟的聚变推进器。飞船驶入深空的时候，罗斯陪着周昌一起到观景窗浏览宇宙深邃神奇的背景。星光之间的黑暗，总给人一种“那里或许藏匿着无数生命”的错觉，要不然你一定会感概这个宇宙着实空旷得厉害。周昌站在观景窗旁边，任由自己的想象发散，他看见在宇宙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好像有一双无数细菌组成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四目相对了。
“周教授，现在已经登船了，您是不是愿意给我看看数据？”
罗斯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只眼睛被吓跑了。周昌有些烦闷，他不喜欢眼前这个矮个男人，这男人的眼睛总在四处乱瞄，好像个贼一样。周昌出于礼貌，看了罗斯一眼，而后又看向宇宙深处，假装出一副深思的表情，实际他在寻找那只消失的眼睛。
“恐怕不行。”周昌说道，“关于数据合作的事，我跟斯蒂芬·罗斯克谈的很明白了，是他的权力太小，还是他没告诉你？”
“啊！有的，有的，斯蒂芬先生有权代表罗斯克家族。他也跟我交代过，说先带您去文殊院，然后再去罗斯克大楼商谈合作的事，而且您如果想去文殊坊，一切消费由罗斯克家族买单。”
“那就好。”周昌说道，他彻底放弃了，刚才那只眼睛轮廓的星图已经消失不见。
“只不过，斯蒂芬先生让我提醒周教授，文殊院不在罗斯克家族控制范围之内，若在寺院发生意外的话，我们不方便立即救援。”
“一个寺庙而已，能发生什么意外，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是。”罗斯退到一边。周昌在观景窗继续寻找另外的想象。冷不防的，罗斯又开口说道：“周教授，我很好奇，您去文殊院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那个所谓能测算因果的‘因果池’？周教授不该是迷信的人。”
周昌直言不讳的说道：“没错，但我听说文殊院的因果池是依靠大数据统计技术展开的，你管这个叫迷信？”
罗斯没话说了，他慢慢退出去，走回了自己的隔间。
宇宙飞船落在了月球基地，这里是个全自动化的中转站，周昌跟着罗斯在站内转了个弯，进入登陆舱，舱体很紧凑，只容得下两人躺平。登陆舱也是全自动化的，不需要他们操作，目的地也是地面操作台早先根据预约设定好的。他们只需要躺进去，睡一觉，登陆舱进入减速阶段后的超重反应会将两人唤醒。
地面控制台有民用部分，也就是希德尔公司负责运营的航天基地。而罗斯克当初通过先打压后买入的方式，渐渐控制了希德尔公司。也就是说，当周昌在地球降落的时候，罗斯克企业的工作人员已经将他团团围住。这阵仗确实吓了周昌一跳，他先前也听说过关于地球的资本家族的传言，这些传言总体都是偏向要把资本家族成员当狗一样惩罚的方向。
所以当这些胸前挂着罗斯克家族标志的保镖围上来的时候，周昌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一时间忽略了地球重力的变化，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后摔倒。几个彪形大汉身姿矫健，赶紧来搀扶住他，一旁有技术人员连忙给他穿上了重力调配装置。
这种装置是专为火星人准备的，只有背心大小，套在衣服外面，通过舒曼共振和地球磁场获得补偿重力的发作用力，从而减轻穿戴者所受的引力拉扯。这部分反作用力将在未来的两周内越来越小，让穿戴者可以渐渐适应地球的重力。
罗斯也穿上了重力调配装置，只不过他设置的重力适应时间略短，只有五天。罗斯跟一个叫朱文的管理人员办完了登陆入境手续，便带着周昌离开了。航天基地出口停着罗斯克企业早已准备好的福特V100，罗斯招呼司机先开去酒店换装休整。
罗斯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成都当季最流行的西装，西装款式保留古早的设计，只是在细节比如领口的位置有略微变化，罗斯身上穿的这件西服左下角还镶了一个中国龙的圆形图章。罗斯给周昌也带来了一套类似的衣服，他说中国文化离不开两个要素：龙和圆形。西服上这个图章完美将两者融为一体，正合适。
周昌在酒店里又出现了一次陌生记忆的回闪。那是他换好衣服跟着罗斯走出酒店时，看到酒店大厅挂着罗斯克家族的族徽：一个齿轮里嵌着一个全知之眼。猛然间，周昌的记忆阀门打开：那是一间装潢华丽的办公室，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但他能看清那人胸前挂着罗斯克家族的族徽，那男人在发怒，顺手抄了一件黄铜貔貅，狠狠地砸了过来。
记忆中断，周昌的脑袋疼了一下，就好像真有人打了他。罗斯转身问他：“周教授怎么了？”
周昌摇摇头，说：“没事。”
这些奇怪的画面以前也曾出现过，频率不高，而且画面很模糊，周昌一直以来都当作梦境画面来处理。可近几年这些画面就开始逐渐真实起来，而且画面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没事。”周昌说道，“我们早点过去吧。”
周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听说文殊院的因果池这件事了，大概两三年前，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以来的第一次缓和期，地球人再次踏入火星时，便带来了“因果池”的传闻。据说因果池里汇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只要获准进入，就能向它提问，往往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因果池又被称为“佛陀的眼耳鼻舌”。
凡世人暴露的，没有它不知道的。
因果池火爆起来后，它的秘密很快就被人挖出来了，有权威人士称因果池是靠着大数据在互联网里搜罗信息，尤其是在暗网里，将所有信息挖掘出来卖给客户。有人模仿过，可实在拿不出足够大的处理器，挖掘的信息太少，完全比不上文殊院的机器。
周昌也知道，这种带着娱乐大众色彩的机器，未必能给他带来想要的答案。而真正促成他一定要去文殊院的，还是一年前那个突入其来的陌生记忆。那是他完成研究成果的当天晚上，他因为巨大的喜悦和研究所的同事喝了酒，当夜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后，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副奇怪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寺庙里，周围坐满了敲木鱼的和尚，将他围成一个圈，嘴里不住地念出经文，他面前是一根圆柱，整根圆柱都是显示屏，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立体影像一定会出现在你的正前方。画面里的“自己”（周昌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看到了圆柱后面的匾额上写着：因果池。
后面连续几天的时间，这个记忆一直出现。再之后，就是更为复杂的陌生记忆涌现。所以当罗斯克企业提出合作请求时，周昌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关于合作或者资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趁此机会去一趟文殊院。
罗斯在车上接了一个电话，兴高采烈的同电话里那人道了谢，然后告诉周昌，说：“已经预约好了。因为文殊院归政府管，所以罗斯克家族不便使用特权，预约因果池的事情拖的比较久。”
“嗯，谢谢。”周昌点点头，他还在回想刚才出现的陌生记忆，那种痛觉实在太真实了，他不自觉便往脑袋上摸去，似乎要确定那里究竟有没有伤口。
他们在文殊坊停车场下车，徒步走了几分钟就到了文殊院的东北门。他们没走山门，因为东北门离存放因果池的文殊阁更近。有一位老僧专门等候众人，老僧带着周昌从侧门进入文殊阁，踏着楼梯来到四楼。
那根圆形柱子与陌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柱子不启动时便显示的是立体的龙刻图案，仿佛真是一根顶梁柱。只是柱子周围没有其他和尚，整个四楼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其他人。领他们进来的老和尚给周昌行了礼，说：“这里便是因果池，点一下柱子，有什么问题都能问它。”
然后老和尚给罗斯也行了礼，说：“施主，寺里规矩，询问因果时这里只能存在一人，施主请楼下等候。”
罗斯有些不甘心，可他也说不上话。若是在自己地盘，规矩便只是规矩；但在别人的地方，规矩那便就是规矩。
罗斯下了楼，老和尚退出房间，反身关上了房门。柱子便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有一个老和尚的立体影像被柱子投射出来，老和尚笑盈盈的，自我介绍说：“施主，老僧法号惠能，有何问题请问吧。”
周昌伸手碰了碰老僧，交叉的光线在他指尖滑过。
周昌问道：“请问我脑子里出现的陌生记忆是怎么回事？”
惠能笑了笑，缓缓说道：“施主，请问具体些，你是否想问关于‘臆想’或者‘幻觉’的事情？”
周昌觉得这两个词来形容那些记忆都不恰当，这时候，他突然受周围环境感染想到了另外一个描述那些记忆的词汇。
“请问，前世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能笑了笑，只说道：“无可奉告。”
周昌突然觉得无从下手了，他曾经想象自己在因果池能很快得到想要的答案，或许是一种尚未在地球普遍传播的疾病、或许是火星的环境造成的集体潜意识外显等等，什么答案都可以，他只需要一个答案。
周昌围着柱子转，老僧也跟着他一起转。惠能就像画像中的样子，低眉善目，始终都带着浅笑。
周昌突然止步了，他想到了之前出现的一个画面，那个画面里的声音是最清晰的。
他先是描述了那幅海滩画面，然后问道：“小玫瑰，画面里说的玫瑰、小玫瑰，能不能查到什么？”
惠能点点头，消失了。大约一分半钟，柱子再次投射出立体画面，那是一个男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戴着厚厚的眼镜，卷曲的长发直到脖颈，遮住了他半张脸。
柱子里传来惠能的声音：“你刚才描述的画面曾经被这个男人描述过，时间大概是五年前。”
周昌盯着这个男人看了很久，想通过这种方式唤醒更多陌生的记忆，可他失败了。不过他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这个男人和他有几分相似。
“这个男人还说了什么？”周昌问。
“抱歉，涉及太多个人隐私，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能对关于你的事情做出答复。”
“那就说这个记忆……刚才描述的这个画面，他和我描述的有什么差异？”
“可以。”惠能的声音说道。
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出来，便吓了周昌一跳，他俩的声音太像了，足可以以假乱真。
“我跟哥哥一起出去玩过几次，他也经常带着女朋友过来。只不过那一天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准。是因为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大海？’，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一天真的不一样。我们站在海滩上，远方的海水一浪一浪的打过来，等浪花打到海滩上时，海水的势能已经很小了，所以人们可以站在海水里享受海浪的抚慰。那一天，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大海？’，我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所以等了很久我才回答说：‘因为生命来自海洋。’
“我看得出来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或许只有我自己才会满意这个答案。她说了些安慰我的话，然后就欢快的跑开了。看得出来，她也喜欢海，不过她喜欢的是海水，而我喜欢的是海洋。我也不好说这两者的区别在哪，但无所谓，能知道她也喜欢海，我就挺开心的。
“哥哥怕她落水，喊她：‘小玫瑰，小心别摔了。’我一点都不嫉妒哥哥，说真的，我知道我跟哥哥的性格差别很大，哥哥为人大方、外向，总能处理好与别人的关系。她更适合和哥哥在一起，我也承认我喜欢她，可这样看着她就好，她能这样开心的在海边玩耍，我也很开心。”
声音渐渐消失，描述结束。
“没错！”周昌说道，仿佛在向惠能强调这男人和自己有莫大的联系，所以他必须知道更多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请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他哥哥是谁！他说的女人又是谁！”
惠能没说话，柱子投射的画面变换，出现了另一段男人的自述。
“哥哥说我不能留在美国了，我应该带着科研成果回国去，我们郭家是中国的郭家，不是美国的郭家。我同意哥哥的说法，可古斯塔法教授肯定不会放我回去的，FBI也不会。甚至体细胞克隆的秘密都不会被发表出来。听说孟娇已经回国了，我也想回去，可是我没办法。哥哥说他会想办法，郭家一定会想办法的。哥哥的探视时间到了，他收走了屏蔽器，说下个月他再来看我，他绝不能让美国就这么把我软禁起来。”
周昌的脸不能看了，眉毛拧巴的比麻花还厉害。他没想到这里面竟然出现了“孟娇”的名字，他努力沉静下来，暗暗劝说自己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惠能接着播放了下一段音频。
“哥哥再来探视我的时候，说已经找到了救我出去的方法。只不过这个方法太危险，这个险只能他一个人冒，不能让孟娇跟着一起。他已经把她送去了火星成都，那里肯定是安全的。三天后他会趁黄昏带人抢劫隔壁的银行，到时候这里的警察肯定会去支援，然后他再带人过来把我抢走，接头人在星巴克准备好了，接到我之后会把我送到大使馆。只要能到大使馆，就能确保把我送回去。”
对上了。周昌在心里说道。孟娇、火星成都、郭光。串起来后，这个男人的哥哥是谁就很明显：郭阳。曾经把孟娇抛弃在火星不了了之的男人。
音频继续播放。
“是我害死了哥哥！我不知道警察会在我个人物品里也放了追踪器，那枚马里亚纳海沟胸针是孟娇送我的，我不想丢下，可我没想到联邦警察会这么无耻！哥哥他……”
声音一度哽咽，静默了大概十秒钟，郭光再次说话时，声音冷静了许多。
“哥哥死了，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再让错误持续下去了。所以我就借着这件事，声称自己受了刺激，拒绝提供任何研究资料。我记得小时候听说过越王勾践装疯卖傻的故事，我就学他，我也装疯。越王勾践能把自己的粪便抹在脸上，我也抹。或许他们刚开始也不相信我疯了，可时间一长，他们也宁愿相信我疯了。自从哥哥死后，郭家隐忍了两年，他们一直在努力把我接回去。等我真正回到家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哥哥不在了，孟娇也在火星不知所踪。我除了能回馈给家乡的研究资料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具肉体。
“如今，我已经把所知道的都如数奉上，可我这具躯体还留在世上。因果？这里真有因果吗？我今天的结果真的是昨天的我造就的吗？
“夕阳就要消失了，可这里没有海。”
音频到此结束。周昌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如果音频是真的（周昌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孟娇不是被人抛弃，郭阳只是想保护她。这个郭光的结局怎样？周昌不知道，不过听音频的最后一句，那里面带着绝望般的悲伤。
可这音频还是没能解释周昌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陌生记忆。
不过很快，就有人把答案送来了。
当音频结束，楼下就传来了喧闹声，那是罗斯的怒吼，随后就是他被人抓住时挣扎的声音：“放开我！”
有一群人踏着楼梯赶上来，推开了因果池的房门，那是一个粗壮的男人，身高足以和火星人匹敌，他身后跟上来一群身着便装的警察。周昌之所以能认出来他们的警察身份，是因为他们都带着枪。在这里，只有警察才能持枪。
那个壮硕的男人看见周昌时，眼睛睁大了些，他仔细盯着周昌看，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上前几步，与他握手，说：“你好，先生，我叫王庄，是特别行动处的。”
“你好。”周昌伸出手去，在握手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王庄把周昌带走了，罗斯则以“行贿”和“占用公共资源”被捕调查。后来周昌才知道，特别行动处把罗斯逮捕起来，是为了防止他给罗斯克家族透露什么消息。
周昌和王庄坐在同一辆车里，王庄开车，目的地不是警察局，而是位于成都的火星移民研究所。
“那里有个人一直在找你。”王庄说道。
随着车子离研究所越来越近，他脑海里出现的陌生记忆也越来越多，这些记忆都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录的，本来看不清原主的脸，但周昌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记忆的主人是谁了。
“是郭光吧。”周昌说。
王庄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点头的动作很缓慢，随即便带出了这样一句话：“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昌的脑子里又凭空多了许多记忆，这些记忆片段可以组合起来，形成一套完整的关于体细胞克隆的理论猜想。
“是关于克隆人的。”王庄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还得让他们给你解释。大致的意思好像是，用你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人，就能够记忆共享，而且离得越近，记忆共享的效应越明显。他们说这种细胞记忆共享机制有点像……像量子什么什么的。让我抓人破案还行，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真记不来。”
“量子纠缠。”周昌说道，陌生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已经全明白了。
“对对！他们管这个叫细胞层面的量子纠缠。你说这神奇不神奇，两个人不用任何机器连接，竟然可以共享记忆。真他妈的神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全明白了。
郭光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种体细胞克隆记忆共享机制的启动子序列，所以才被美国滞留，他们想利用这种机制加大火星殖民的力度。甚至他们已经往火星纽约发射了一批科学家、军事家、政治家的体细胞克隆体胚胎。也是因为这种机制，所以郭光必须要在别人之前找到周昌，因为周昌迟早会通过这些碎片记忆知道一切，而那时，美国一定会闻讯赶到。
又有记忆袭来，是关于郭光小时候的事情。周昌已经猜到了，他其实就是郭光在火星的体细胞克隆体。这样的安排完全是无心插柳之举，当初还很富庶的郭家只是为了赶一赶潮流，为孩子在火星留下一个“灾厄克隆体”，有钱人为孩子讨个吉利而已。
周昌摸了摸口袋里的优盘，没想到他和郭光走了一样的路，一样是生物学家。
他在车里小声嘀咕：“命运……命运。”
车子驶过了大熊猫繁育基地，大门口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的立体影像。周昌摇下车窗，用手机摄取了一段三维影像。然后他问王庄：
“我们有机会去里面看看吗？”
“哈哈！就知道你们从火星来的都喜欢这里，我特意路过就是想让你看一眼。等事情办完了，我带你来。”
周昌点点头，说：“好。”
***
祝融号降临在火星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六年，中国科学院在这段时间内更换了三批伟大的科学家，终于在火星上划出了一片可供人类居住的地方。
火星城市的命名法则曾经在地球掀起了一场舆论战，最后少数人服从多数人，决定以地球固有的城市命名火星，比如BJ、成都、上海。只不过说起这些城市的时候，前面要加上“火星”二字。
火星成都与地球成都没法比，这个位于太阳系第四轨道上的城市，面积大概只有地球成都的十分之一。但成都最主要的街道和区域都完整迁移到了这里。
火星成都武侯区，在大石西路和一环西路交叉口的位置，有一个高约五层的居民楼小区。楼体是由建筑型有机聚合物打印而成，按照海绵城市的要求建设，确保水分能完全进入城市水循环圈中。
火星城市的绿植不像地球那样挺拔，大多是耐旱植物，长短穗柳有一些，但不多。大多还是像沙葱、花棒、白麻一类的植物，个头不高，但足够密集，也能形成高高低低、具可观性的植丛。在这些植丛当间，有一条夯实了的小路，一个怀揣着数据板的男人正往小区里赶。
他脑袋里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像碎玻璃一样支离破碎的在描述一片海滩。他摇摇头，忘记那些东西，继续往小区赶路。
今天是地球历的端午，火星居民一样沉浸在传统节日的氛围当中。周昌一般不在家里开火做饭，研究所里有食堂，伙食对于不怎么挑剔口感的研究员们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周昌的邻居孟娇女士，昨天就已经知会过他，今天晚上有粽子，是他爱吃的红豆沙馅。昨天晚上孟娇女士好几次去找周昌，提醒他一定不要忘了早些回来，粽子预计三人份的，他要是不回来，她和莹莹两个吃破肚皮也是吃不完的。
即便孟娇女士是单亲妈妈，不存在“隔壁老王式”的尴尬，但周昌从来都不曾做过意欲进攻母女俩私人空间的举动。他在无形之中给自己画了一条线，严格圈住自己，也圈住了母女两个。纵使孟娇好几次暗示他：或许，5岁的孟莹莹小朋友需要一个“爸爸”。
周昌从研究所下班后，去了一趟全日制托儿所，这类托儿所兼具儿童玩具市场的功能。他记得有一次莹莹在晚餐时说过，她想要一个大熊猫玩偶，因为她只在“地球奇闻”栏目上见过熊猫，火星上没有。时间大概是两周前，或许是三周前，总之小姑娘的这个愿望应该还在时效期。
周昌也没见过大熊猫，平时不怎么看电视的他，只在新闻上见过这种黑白色的可爱动物。店员在给他介绍哪只是“团团”，哪只是“圆圆”的时候，他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两只玩偶的区别，最后他发现圆圆嘴唇两边各有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店员笑着夸奖他：“您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火星人，极具钻研精神。”
三栋503是周昌的家，房子是火星城市分配的。人们都说火星城市在房子问题上对她的居民是异常友善的，纵使这种廉价的3D打印房屋的技术早已在地球成熟，可那蓝色星球上一百亿人当中仍然有八成在为高昂的房价犯难。
对面505便是孟娇的家。周昌敲了门，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轻快而匆忙，是孟莹莹小朋友来了。门打开的时候，刚过一米的小女孩笑盈盈地把周昌拉进了门，一边朝厨房的方向喊道：“妈妈，叔叔回来了。”孟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周昌笑了一下。她的笑向来是富有美感的，和煦而大方，不像土生土长的火星人笑起来那么夸张。
像孟娇这样能完全适应火星生活的地球人少之又少。地球人移民到火星，首先就要克服重力问题，其次是面对不同于地球绿意盎然的略显荒凉的环境。火星人对于水有一种痴迷的崇拜，竟逐渐孕育出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迷恋。有些地球人就算在火星生活了好多年，仍然没法养成对水的崇拜，继而不得不赔付巨额浪费水资源的罚款。
也或许是周昌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孟娇，从五年前她搬进对门开始，他便被她身上某种特质吸引，他甘愿无私奉献的为孟娇办理各种落户手续。正是周昌这种火星人的从旁协助和支持，才让孟娇很快融入这里的生活。而对于周昌，在孟娇习惯了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和崇尚H2O习俗的同时，他也找到了——或者说他自认为找到了——孟娇吸引他的那种特质：女性孕育生命时所具有的独特而伟大的品质。
怀孕的孟娇曾在某个停电的夜晚，躲在周昌家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他递给她的一杯热牛奶，透露了她被迫滞留火星的秘辛。那时候周昌正在研究火星古菌标本，对生命产生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尊重，这种尊重自然而然转移到了怀孕的孟娇身上。那一夜他聆听的格外认真。
孟娇说她并非自愿来到火星的，而是被自己的未婚夫、尚未出生的孩子的亲生父亲骗过来的。郭阳，孟娇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在咬着牙。郭阳带着孟娇来火星度假，两人在逛过水塔纪念碑后，他就失踪了。孟娇通过火星城市管理局联系到地球方时，她得知郭阳竟然已经将两人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变卖，自此消失不见。
直到滞留火星一周后，有一笔数额巨大的资金汇入到孟娇个人账户上。或许也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得知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刚开始那种对郭阳的恨，渐渐隐藏了起来。一方面是她因为“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而被迫无限期滞留，另一方面，孟娇发现从自己三十二年的生活阅历中，酝酿出来的感情不只有恨。
她还看到了火星有、而地球没有的东西：社会发展初期人们才会拥有的质朴。这种质朴肯定能让孩子得到一个更好的人生。
粽子端上了桌，孟娇还做了另外三道菜，都是来自地球的地道手艺。只不过火星厨房里没有蒸、煮、焖这一类浪费水资源的烹饪方法，孟娇只好用微波烹饪代替，效果并不算差。周昌钟爱红烧肉，他一直说是孟娇为他打开了味蕾的天堂。
周昌把熊猫玩偶拿出来，孟莹莹欢呼雀跃着，饭都顾不上吃，还是孟娇威胁她要把玩偶还给周叔叔，小姑娘才终于把一个粽子吃干净。
饭桌上只剩下他俩，孟娇要为周昌剥粽子时，他慌忙接过来自己弄。
“你还是这么客气。”孟娇说，然后坚持为周昌夹了一块红烧肉。
“给孩子带玩偶是我之前就答应过的，不用谢我。”周昌剥粽子时笨手笨脚的，粽子叶打成的结被他弄得越来越乱。
“还是我来吧。”孟娇抢过去，很快就剥好了一个，“你以为我给你剥粽子是为了感谢你买玩偶？”
周昌嘿嘿笑，不说话。孟娇故意白了他一眼，周昌回以微笑。
“我们娘俩这些年受了你这么多年的照顾，该谢谢你的。”
“不提，不提，我也没帮什么大忙。”
周昌将吃完的粽子叶码好，放进回收水干燥器里，然后对孟娇说道：
“我要去地球了。”
孟娇先是愣了一下，她已经好几年没听说有人要去地球了，况且这次回地球的还是周昌。
“为工作么？”孟娇问道。
“对，地球的罗斯克企业看中了我的古菌研究结果，想要跟我合作。”
“这是好事。”孟娇说，“他们想要买这些古菌？”
“是，也不是。他们看中的是我的特异性培养方式培养出来的古菌，他们说我寄回去的古菌样本被证实有助于改善地球人的肠道菌群，可以帮助地球人适应火星环境。”
“听着像好事，回地球的费用他们出吗？去一趟够你花三年的工资的。”
“他们出，而且他们承诺如果能够和他们达成合作的话，将会付我现在十倍的工资。”
孟娇笑着说：“我们大研究员就是优秀。”
周昌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
“其实这次去也为了我自己。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脑子里那种平白无故出现的声音和画面。我了解过，很多土生土长的火星人都有类似的情况。”
“你说过这事，但这肯定不是你的问题，我也经常出现这样的错觉，感觉心里好像有个人在给你下指令，地球人把它称作‘神的低语’，全世界人都有。”
“不一样的，你说的那是潜意识的影响，我这个声音和画面就像硬塞给我的，完全不是我自己的经历。就比如……我从来没见过地球上的海洋，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副沙滩的景象：有退潮的海水不断冲刷海滩，海滩上还有人使用便携飞行器、有人在买冰淇淋、有人在跟伴侣散步、有人在海滩上捡着贝壳……我依稀记得，画面里有个声音，有人在冲着海浪里的女人喊：‘玫瑰、我的小玫瑰，小心别摔了。’可是我根本没去过地球，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画面。”
孟娇这次没有了反应，她坐在椅子上，眼神飘离。周昌叫了她好几声，她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重新聚焦在周昌身上。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周昌问道。
“没事，刚才你说海滩，我想起来一些事情。没事。”
那时候孟娇还在地球，刚刚跟郭阳认识，俩人都在佛罗里达大学读研究生，周末会一起去海滩。郭阳身边还有一个弟弟，叫郭光，也在佛罗里达大学念书，孟娇记得他这个弟弟性子极为内向，不怎么说话，长发蓬乱，遮住了半张脸，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点都不像郭阳那种富家公子哥的派头。
每次去海滩，郭阳都会带着郭光，他说弟弟特别喜欢海。有一次孟娇尝试问郭光为什么喜欢大海？郭光一下子羞红了脸，半天说不上话，倒是蛮可爱。就在孟娇已经放弃听答案的时候，郭光突然说：“因为生命来自海洋。”
“啥？”孟娇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郭光又重复了一遍答案，孟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怕说的不对伤了他的自尊心，便夸赞他“专业过硬，有研究员的天赋”。然后海浪冲上了沙滩，她欢呼着冲进了海水里，郭阳怕她落水，就喊她的小名：“玫瑰，小心别摔了。”这是只属于他俩之间的称呼，由他们的英文名汉译而来，他叫她玫瑰，她叫他哑光。
“还有什么？”孟娇问周昌。
“什么？”
“你刚才描述的画面，还有什么？”
“没了，就这些。”
孟娇点点头，大概是巧合，要不然该怎么解释呢？或许很多情侣都会这么叫，玫瑰、心肝什么的。
“要去地球了。”孟娇说。
“嗯。”
“可以去地球看看海，海很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需要我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吗？我想给莹莹拍一些熊猫的立体影像回来，她肯定会喜欢的。”
孟娇看着正在一旁给“团团”和“圆圆”编排对话的女儿，笑了笑。
“谢谢。不用带什么，她开心就行。”
周昌点点头，一阵沉默出其不意的徜徉在两人之间。周昌害怕是自己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心里暗暗怪自己不该提到地球的事。
“昌哥。”她突然开口。
“哎。”他立马回应。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如果没有机会也无所谓，我其实也没打算这么做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了，无所谓的事情。”
“你说，我能做的话一定做到。”
孟娇的双眼低了下去，有些难为情。
“就是想起来了，我想……请昌哥帮我查查郭阳的下落，没机会的话也无所谓，不要耽误你的工作，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只是我想……”
“好。”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的回复说，“我一定帮你查，不管那人多混蛋，毕竟也是莹莹的亲生父亲，莹莹有权知道那混蛋的信息。”
周昌看见孟娇笑了，知道这是自己的回答的功劳，他便也舒缓的笑了。
前往地球的时间就在第二天的傍晚，彼时将会是一个绝佳的发射窗口期。罗斯克企业给周昌提供了最大的赞助，他只需要带上自己的研究资料，其它东西在地球上会如数给他安排。当他上网查看新闻时，发现自己前往地球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从上次“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后，两者的交流就变得少之又少。这次周昌能够与地球谋合作，其间不乏罗斯克等家族耗费人力、物力的支持。
可对于这次的技术交流，两方的人民都态度一致的对他嗤之以鼻。地球对周昌表示不屑，而火星也认为周昌贩卖了自己“绝不妥协”的火星精神。
绝不妥协，这是后来人们在概括“火星-地球分裂主义”时提出的核心观念，认为这是想要建设理想社会的火星人似乎与生俱来的精神。
火星移民初期发生过一些灾难性的意外，如今这些意外已经成了火星城市众所周知的历史。初期火星移民时，人们选择直接将地球人迁移到火星居住。那时候因为迁移费用比较高，“移民火星”便成了富人们才能享有的特权，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时尚圈。
但好景不长，大概十年之后，第一批移民火星的富人全部死于肠胃疾病，无一例外。这些富人留在地球的继承人用香槟和狂欢对这一结果表示了欢迎，同时大发慈悲的拿出继承财产的一部分资助各大科研机构，势要调查清楚其中的原因，以表示自己对已故亲人的哀思。
经过长达三年的研究之后，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了调查结果：疾病来源于火星深埋地层之下、数量众多的古菌，适应了地球环境的人类很难与火星古菌和平相处，除非从小就在火星生活，但这样做同样会造成无法在地球长期生活的困局。
从那以后，移民火星变得无人问津，只有部分想要建设理想社会却又对地球失望的人，才会决心移民火星。终于在十多年的努力下，中国某所不知名大学宣布找到了移民火星的新方法，并给出了实际操作技术：体细胞克隆。
这个解决方法对于那些想要在火星享受生活的人而言，就如同望梅止渴一般。体细胞克隆并不能让你真正移民火星，而是将你的克隆体送到火星，就像让你拥有了一个火星上的分身。但这只能带来情感上的归属，毕竟无论如何你都会明白，早晚有一天，这个克隆人会从你的影子里走出去，变成他自己。
但对于争夺火星资源的更庞大的势力而言，这个方法无疑给殖民火星带来了希望。于是，世界各大国家纷纷招募志愿者，将他们的克隆体送往火星。这个方法是奏效的，人们在观望了十年后，由人工智能培养的克隆人长到十岁大的时候，他们的各项身体指标均显示正常，甚至因为火星引力较小，这些克隆的孩子普遍比地球人要高大。
于是，对火星的征程开始了。直到60年后，地球对火星长达半个世纪的控制，终于在火星人的反抗活动中中断。2171年6月1号，这个日子被火星人认定是自己的独立日。那时候，火星人的基数已经足够庞大，完全可以自行繁衍，不再仰仗地球输送体细胞克隆体。只是偶尔，有富户人家会在自己孩子刚出生时，给火星送去一个孩子的克隆体，祈求带走孩子的所有灾厄，能在地球健康成长。
爆发反抗活动时，周昌31岁，正在埋头于自己的古菌研究。他关于反抗活动的记忆不多，但对于一年后的同一天，他的印象极为深刻，2172年的6月1号，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刚要入住小区的孟娇。那时候她的孕肚已经很明显了，纵使前一年的反抗运动的影响还在，可热诚的火星人非但没有抵制这个地球女人，反而争相赶来帮忙，送给她房间里缺少的必要物品。
周昌就是在那时候，感受到了有某种力量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他脑子上，让他情不自禁的便送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套火星贝壳化石纪念册。那一天——周昌到现在都记得——在见到孟娇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喜悦，以及一个女人的模糊画像。也正是这一刻，周昌才意识到自己脑袋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
火星城市管理局在某些理想主义者的支持下，制定了一系列不同于地球的制度。关于公共路灯的使用时长便是其中之一：路灯在傍晚6点开启，于次日凌晨2点关闭。2点之后的黑暗，被火星人冠以一个美妙的名字：自然之夜。
周昌坐在自家窗口，他失眠了，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旅程，他的睡意与楼下的灯光一起熄灭。自然之夜来临，一望无际的黑暗是火星人对自然的尊重。尽管没了路灯，但周昌依然能望见远处有一点灯火，那是火星成都的运维中心，靠着它，火星成都才得以撑起96万人的生活。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外面的货运汽车响起喇叭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靠在凳子上睡着了。他擦掉嘴角的口水，拿起桌子上的两个优盘，敲响了505的房门。孟莹莹已经去了幼儿园，小姑娘倒是挺愿意去的，而且经常和火星小朋友们玩到不愿意回家。
孟娇开了门，特意给他留了早餐。周昌将一个优盘递给他，说：“这是备份。”
孟娇没有接，她问：
“研究资料的备份？”
周昌点点头。
“给我这个干嘛？弄的好像要永别了似的。”
“我不知道，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说，一定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你们。这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周昌把优盘塞给了她，转身离开了。
“等一下！”
周昌走到门口时，孟娇叫住了她。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几次想要开口，可最终都陷入了沉寂。她有所顾忌，顾忌自己已不再是少女，而成了妇人；她尤其顾忌地球人无法在火星活过十年的“诅咒”，纵使那段令人恐慌的历史已经是一百多年前记录在书中的回忆，可毕竟无人敢说诅咒或许已经消失。
周昌笑了笑，想要打破沉默的氛围，他说道：
“好好照顾自己和莹莹，社区里都是好心人，有事情可以随时找他们，不会不管的。”
孟娇突然拉住了他，抱住了他。周昌脑袋突然短路了一样，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来自女性的温柔的拥抱，那么温暖、柔和，仿佛拥抱了一整个春天。
孟娇撒开了手，两人都羞红了脸，她说：“莹莹一定很期待地球熊猫的影像。”
周昌呆呆的回应：“我肯定会拍的，都答应好了。”
离开小区的时候，周昌感觉心里没了遗憾，这种饱满的满足感，就好像是身体细胞渴望这一刻渴望了整整37年，他仿佛就是为了这一个拥抱而生。笑容不自觉就挂在了他的嘴角，直到乘车赶到航天中心，他依然笑着而不自知。
罗斯克家族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他叫罗斯·斯万维克，是个美国人，一米七左右，他以自身的“新棕色人种”血脉而骄傲，这表明他的祖上在美国“混血”运动中做出过突出贡献。他在火星已经待了两年，今天是他在火星工作的最后一天，回到地球后他就可以享受到罗斯克企业的最高福利待遇，以补偿他在火星做出的牺牲和贡献。
罗斯热情的同周昌握手，并向他传达了罗斯克家族族长对这次合作的高度关注和最热忱的祝愿。周昌作为火星本地人，比罗斯高了近二十公分，罗斯同他讲话时，不得不仰着头，这让他骨子里带有的美国人的傲慢受到了挫败，不过他在火星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挫败。他已经习惯了。
所有的寒暄过后，罗斯看似平淡无奇的随意说道：“周教授带了研究结果了？”
周昌没有给他看优盘，只是点点头。罗斯也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看向周昌的口袋，似乎是想通过口袋表面的褶皱判断出资料放在哪里了。
因为要载人，所以宇宙飞船“鹊桥3号”依然选用工艺最成熟的聚变推进器。飞船驶入深空的时候，罗斯陪着周昌一起到观景窗浏览宇宙深邃神奇的背景。星光之间的黑暗，总给人一种“那里或许藏匿着无数生命”的错觉，要不然你一定会感概这个宇宙着实空旷得厉害。周昌站在观景窗旁边，任由自己的想象发散，他看见在宇宙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好像有一双无数细菌组成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四目相对了。
“周教授，现在已经登船了，您是不是愿意给我看看数据？”
罗斯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只眼睛被吓跑了。周昌有些烦闷，他不喜欢眼前这个矮个男人，这男人的眼睛总在四处乱瞄，好像个贼一样。周昌出于礼貌，看了罗斯一眼，而后又看向宇宙深处，假装出一副深思的表情，实际他在寻找那只消失的眼睛。
“恐怕不行。”周昌说道，“关于数据合作的事，我跟斯蒂芬·罗斯克谈的很明白了，是他的权力太小，还是他没告诉你？”
“啊！有的，有的，斯蒂芬先生有权代表罗斯克家族。他也跟我交代过，说先带您去文殊院，然后再去罗斯克大楼商谈合作的事，而且您如果想去文殊坊，一切消费由罗斯克家族买单。”
“那就好。”周昌说道，他彻底放弃了，刚才那只眼睛轮廓的星图已经消失不见。
“只不过，斯蒂芬先生让我提醒周教授，文殊院不在罗斯克家族控制范围之内，若在寺院发生意外的话，我们不方便立即救援。”
“一个寺庙而已，能发生什么意外，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是。”罗斯退到一边。周昌在观景窗继续寻找另外的想象。冷不防的，罗斯又开口说道：“周教授，我很好奇，您去文殊院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那个所谓能测算因果的‘因果池’？周教授不该是迷信的人。”
周昌直言不讳的说道：“没错，但我听说文殊院的因果池是依靠大数据统计技术展开的，你管这个叫迷信？”
罗斯没话说了，他慢慢退出去，走回了自己的隔间。
宇宙飞船落在了月球基地，这里是个全自动化的中转站，周昌跟着罗斯在站内转了个弯，进入登陆舱，舱体很紧凑，只容得下两人躺平。登陆舱也是全自动化的，不需要他们操作，目的地也是地面操作台早先根据预约设定好的。他们只需要躺进去，睡一觉，登陆舱进入减速阶段后的超重反应会将两人唤醒。
地面控制台有民用部分，也就是希德尔公司负责运营的航天基地。而罗斯克当初通过先打压后买入的方式，渐渐控制了希德尔公司。也就是说，当周昌在地球降落的时候，罗斯克企业的工作人员已经将他团团围住。这阵仗确实吓了周昌一跳，他先前也听说过关于地球的资本家族的传言，这些传言总体都是偏向要把资本家族成员当狗一样惩罚的方向。
所以当这些胸前挂着罗斯克家族标志的保镖围上来的时候，周昌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一时间忽略了地球重力的变化，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后摔倒。几个彪形大汉身姿矫健，赶紧来搀扶住他，一旁有技术人员连忙给他穿上了重力调配装置。
这种装置是专为火星人准备的，只有背心大小，套在衣服外面，通过舒曼共振和地球磁场获得补偿重力的发作用力，从而减轻穿戴者所受的引力拉扯。这部分反作用力将在未来的两周内越来越小，让穿戴者可以渐渐适应地球的重力。
罗斯也穿上了重力调配装置，只不过他设置的重力适应时间略短，只有五天。罗斯跟一个叫朱文的管理人员办完了登陆入境手续，便带着周昌离开了。航天基地出口停着罗斯克企业早已准备好的福特V100，罗斯招呼司机先开去酒店换装休整。
罗斯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成都当季最流行的西装，西装款式保留古早的设计，只是在细节比如领口的位置有略微变化，罗斯身上穿的这件西服左下角还镶了一个中国龙的圆形图章。罗斯给周昌也带来了一套类似的衣服，他说中国文化离不开两个要素：龙和圆形。西服上这个图章完美将两者融为一体，正合适。
周昌在酒店里又出现了一次陌生记忆的回闪。那是他换好衣服跟着罗斯走出酒店时，看到酒店大厅挂着罗斯克家族的族徽：一个齿轮里嵌着一个全知之眼。猛然间，周昌的记忆阀门打开：那是一间装潢华丽的办公室，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但他能看清那人胸前挂着罗斯克家族的族徽，那男人在发怒，顺手抄了一件黄铜貔貅，狠狠地砸了过来。
记忆中断，周昌的脑袋疼了一下，就好像真有人打了他。罗斯转身问他：“周教授怎么了？”
周昌摇摇头，说：“没事。”
这些奇怪的画面以前也曾出现过，频率不高，而且画面很模糊，周昌一直以来都当作梦境画面来处理。可近几年这些画面就开始逐渐真实起来，而且画面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没事。”周昌说道，“我们早点过去吧。”
周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听说文殊院的因果池这件事了，大概两三年前，火星-地球分裂主义爆发以来的第一次缓和期，地球人再次踏入火星时，便带来了“因果池”的传闻。据说因果池里汇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只要获准进入，就能向它提问，往往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因果池又被称为“佛陀的眼耳鼻舌”。
凡世人暴露的，没有它不知道的。
因果池火爆起来后，它的秘密很快就被人挖出来了，有权威人士称因果池是靠着大数据在互联网里搜罗信息，尤其是在暗网里，将所有信息挖掘出来卖给客户。有人模仿过，可实在拿不出足够大的处理器，挖掘的信息太少，完全比不上文殊院的机器。
周昌也知道，这种带着娱乐大众色彩的机器，未必能给他带来想要的答案。而真正促成他一定要去文殊院的，还是一年前那个突入其来的陌生记忆。那是他完成研究成果的当天晚上，他因为巨大的喜悦和研究所的同事喝了酒，当夜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后，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副奇怪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寺庙里，周围坐满了敲木鱼的和尚，将他围成一个圈，嘴里不住地念出经文，他面前是一根圆柱，整根圆柱都是显示屏，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立体影像一定会出现在你的正前方。画面里的“自己”（周昌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看到了圆柱后面的匾额上写着：因果池。
后面连续几天的时间，这个记忆一直出现。再之后，就是更为复杂的陌生记忆涌现。所以当罗斯克企业提出合作请求时，周昌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关于合作或者资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趁此机会去一趟文殊院。
罗斯在车上接了一个电话，兴高采烈的同电话里那人道了谢，然后告诉周昌，说：“已经预约好了。因为文殊院归政府管，所以罗斯克家族不便使用特权，预约因果池的事情拖的比较久。”
“嗯，谢谢。”周昌点点头，他还在回想刚才出现的陌生记忆，那种痛觉实在太真实了，他不自觉便往脑袋上摸去，似乎要确定那里究竟有没有伤口。
他们在文殊坊停车场下车，徒步走了几分钟就到了文殊院的东北门。他们没走山门，因为东北门离存放因果池的文殊阁更近。有一位老僧专门等候众人，老僧带着周昌从侧门进入文殊阁，踏着楼梯来到四楼。
那根圆形柱子与陌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柱子不启动时便显示的是立体的龙刻图案，仿佛真是一根顶梁柱。只是柱子周围没有其他和尚，整个四楼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其他人。领他们进来的老和尚给周昌行了礼，说：“这里便是因果池，点一下柱子，有什么问题都能问它。”
然后老和尚给罗斯也行了礼，说：“施主，寺里规矩，询问因果时这里只能存在一人，施主请楼下等候。”
罗斯有些不甘心，可他也说不上话。若是在自己地盘，规矩便只是规矩；但在别人的地方，规矩那便就是规矩。
罗斯下了楼，老和尚退出房间，反身关上了房门。柱子便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有一个老和尚的立体影像被柱子投射出来，老和尚笑盈盈的，自我介绍说：“施主，老僧法号惠能，有何问题请问吧。”
周昌伸手碰了碰老僧，交叉的光线在他指尖滑过。
周昌问道：“请问我脑子里出现的陌生记忆是怎么回事？”
惠能笑了笑，缓缓说道：“施主，请问具体些，你是否想问关于‘臆想’或者‘幻觉’的事情？”
周昌觉得这两个词来形容那些记忆都不恰当，这时候，他突然受周围环境感染想到了另外一个描述那些记忆的词汇。
“请问，前世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能笑了笑，只说道：“无可奉告。”
周昌突然觉得无从下手了，他曾经想象自己在因果池能很快得到想要的答案，或许是一种尚未在地球普遍传播的疾病、或许是火星的环境造成的集体潜意识外显等等，什么答案都可以，他只需要一个答案。
周昌围着柱子转，老僧也跟着他一起转。惠能就像画像中的样子，低眉善目，始终都带着浅笑。
周昌突然止步了，他想到了之前出现的一个画面，那个画面里的声音是最清晰的。
他先是描述了那幅海滩画面，然后问道：“小玫瑰，画面里说的玫瑰、小玫瑰，能不能查到什么？”
惠能点点头，消失了。大约一分半钟，柱子再次投射出立体画面，那是一个男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戴着厚厚的眼镜，卷曲的长发直到脖颈，遮住了他半张脸。
柱子里传来惠能的声音：“你刚才描述的画面曾经被这个男人描述过，时间大概是五年前。”
周昌盯着这个男人看了很久，想通过这种方式唤醒更多陌生的记忆，可他失败了。不过他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这个男人和他有几分相似。
“这个男人还说了什么？”周昌问。
“抱歉，涉及太多个人隐私，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能对关于你的事情做出答复。”
“那就说这个记忆……刚才描述的这个画面，他和我描述的有什么差异？”
“可以。”惠能的声音说道。
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出来，便吓了周昌一跳，他俩的声音太像了，足可以以假乱真。
“我跟哥哥一起出去玩过几次，他也经常带着女朋友过来。只不过那一天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准。是因为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大海？’，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一天真的不一样。我们站在海滩上，远方的海水一浪一浪的打过来，等浪花打到海滩上时，海水的势能已经很小了，所以人们可以站在海水里享受海浪的抚慰。那一天，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大海？’，我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所以等了很久我才回答说：‘因为生命来自海洋。’
“我看得出来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或许只有我自己才会满意这个答案。她说了些安慰我的话，然后就欢快的跑开了。看得出来，她也喜欢海，不过她喜欢的是海水，而我喜欢的是海洋。我也不好说这两者的区别在哪，但无所谓，能知道她也喜欢海，我就挺开心的。
“哥哥怕她落水，喊她：‘小玫瑰，小心别摔了。’我一点都不嫉妒哥哥，说真的，我知道我跟哥哥的性格差别很大，哥哥为人大方、外向，总能处理好与别人的关系。她更适合和哥哥在一起，我也承认我喜欢她，可这样看着她就好，她能这样开心的在海边玩耍，我也很开心。”
声音渐渐消失，描述结束。
“没错！”周昌说道，仿佛在向惠能强调这男人和自己有莫大的联系，所以他必须知道更多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请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他哥哥是谁！他说的女人又是谁！”
惠能没说话，柱子投射的画面变换，出现了另一段男人的自述。
“哥哥说我不能留在美国了，我应该带着科研成果回国去，我们郭家是中国的郭家，不是美国的郭家。我同意哥哥的说法，可古斯塔法教授肯定不会放我回去的，FBI也不会。甚至体细胞克隆的秘密都不会被发表出来。听说孟娇已经回国了，我也想回去，可是我没办法。哥哥说他会想办法，郭家一定会想办法的。哥哥的探视时间到了，他收走了屏蔽器，说下个月他再来看我，他绝不能让美国就这么把我软禁起来。”
周昌的脸不能看了，眉毛拧巴的比麻花还厉害。他没想到这里面竟然出现了“孟娇”的名字，他努力沉静下来，暗暗劝说自己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惠能接着播放了下一段音频。
“哥哥再来探视我的时候，说已经找到了救我出去的方法。只不过这个方法太危险，这个险只能他一个人冒，不能让孟娇跟着一起。他已经把她送去了火星成都，那里肯定是安全的。三天后他会趁黄昏带人抢劫隔壁的银行，到时候这里的警察肯定会去支援，然后他再带人过来把我抢走，接头人在星巴克准备好了，接到我之后会把我送到大使馆。只要能到大使馆，就能确保把我送回去。”
对上了。周昌在心里说道。孟娇、火星成都、郭光。串起来后，这个男人的哥哥是谁就很明显：郭阳。曾经把孟娇抛弃在火星不了了之的男人。
音频继续播放。
“是我害死了哥哥！我不知道警察会在我个人物品里也放了追踪器，那枚马里亚纳海沟胸针是孟娇送我的，我不想丢下，可我没想到联邦警察会这么无耻！哥哥他……”
声音一度哽咽，静默了大概十秒钟，郭光再次说话时，声音冷静了许多。
“哥哥死了，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再让错误持续下去了。所以我就借着这件事，声称自己受了刺激，拒绝提供任何研究资料。我记得小时候听说过越王勾践装疯卖傻的故事，我就学他，我也装疯。越王勾践能把自己的粪便抹在脸上，我也抹。或许他们刚开始也不相信我疯了，可时间一长，他们也宁愿相信我疯了。自从哥哥死后，郭家隐忍了两年，他们一直在努力把我接回去。等我真正回到家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哥哥不在了，孟娇也在火星不知所踪。我除了能回馈给家乡的研究资料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具肉体。
“如今，我已经把所知道的都如数奉上，可我这具躯体还留在世上。因果？这里真有因果吗？我今天的结果真的是昨天的我造就的吗？
“夕阳就要消失了，可这里没有海。”
音频到此结束。周昌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如果音频是真的（周昌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孟娇不是被人抛弃，郭阳只是想保护她。这个郭光的结局怎样？周昌不知道，不过听音频的最后一句，那里面带着绝望般的悲伤。
可这音频还是没能解释周昌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陌生记忆。
不过很快，就有人把答案送来了。
当音频结束，楼下就传来了喧闹声，那是罗斯的怒吼，随后就是他被人抓住时挣扎的声音：“放开我！”
有一群人踏着楼梯赶上来，推开了因果池的房门，那是一个粗壮的男人，身高足以和火星人匹敌，他身后跟上来一群身着便装的警察。周昌之所以能认出来他们的警察身份，是因为他们都带着枪。在这里，只有警察才能持枪。
那个壮硕的男人看见周昌时，眼睛睁大了些，他仔细盯着周昌看，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上前几步，与他握手，说：“你好，先生，我叫王庄，是特别行动处的。”
“你好。”周昌伸出手去，在握手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王庄把周昌带走了，罗斯则以“行贿”和“占用公共资源”被捕调查。后来周昌才知道，特别行动处把罗斯逮捕起来，是为了防止他给罗斯克家族透露什么消息。
周昌和王庄坐在同一辆车里，王庄开车，目的地不是警察局，而是位于成都的火星移民研究所。
“那里有个人一直在找你。”王庄说道。
随着车子离研究所越来越近，他脑海里出现的陌生记忆也越来越多，这些记忆都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录的，本来看不清原主的脸，但周昌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记忆的主人是谁了。
“是郭光吧。”周昌说。
王庄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点头的动作很缓慢，随即便带出了这样一句话：“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昌的脑子里又凭空多了许多记忆，这些记忆片段可以组合起来，形成一套完整的关于体细胞克隆的理论猜想。
“是关于克隆人的。”王庄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还得让他们给你解释。大致的意思好像是，用你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人，就能够记忆共享，而且离得越近，记忆共享的效应越明显。他们说这种细胞记忆共享机制有点像……像量子什么什么的。让我抓人破案还行，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真记不来。”
“量子纠缠。”周昌说道，陌生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已经全明白了。
“对对！他们管这个叫细胞层面的量子纠缠。你说这神奇不神奇，两个人不用任何机器连接，竟然可以共享记忆。真他妈的神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全明白了。
郭光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种体细胞克隆记忆共享机制的启动子序列，所以才被美国滞留，他们想利用这种机制加大火星殖民的力度。甚至他们已经往火星纽约发射了一批科学家、军事家、政治家的体细胞克隆体胚胎。也是因为这种机制，所以郭光必须要在别人之前找到周昌，因为周昌迟早会通过这些碎片记忆知道一切，而那时，美国一定会闻讯赶到。
又有记忆袭来，是关于郭光小时候的事情。周昌已经猜到了，他其实就是郭光在火星的体细胞克隆体。这样的安排完全是无心插柳之举，当初还很富庶的郭家只是为了赶一赶潮流，为孩子在火星留下一个“灾厄克隆体”，有钱人为孩子讨个吉利而已。
周昌摸了摸口袋里的优盘，没想到他和郭光走了一样的路，一样是生物学家。
他在车里小声嘀咕：“命运……命运。”
车子驶过了大熊猫繁育基地，大门口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的立体影像。周昌摇下车窗，用手机摄取了一段三维影像。然后他问王庄：
“我们有机会去里面看看吗？”
“哈哈！就知道你们从火星来的都喜欢这里，我特意路过就是想让你看一眼。等事情办完了，我带你来。”
周昌点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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