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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混沌降临

    1

    它们自诩为神,以为这是恩赐。

    醒来时,程玥还躺在床上,这位“星娱乐”当家花旦就熟睡在我身边,五官仿佛是从我梦中摘取拼凑来的,完全符合我的审美

    昨晚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只是当时的我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那时候我的意识属于“混沌”。而我成了自己身体的局外人。

    混沌有时候会满足你的某些愿望。可美人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已经四十五岁了,自从失去女儿和妻子后就再也没碰过女人。强烈的欲望虽然会时不时涌上来,可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女人,而是黑狼的脑袋。

    我连胡子都没刮干净,镜子里是即将达到半衰期的苍老面容。混沌从来都不懂得浪漫。我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闻了闻,幸好没有口臭。人家是头牌花旦,和一个快50岁的男人上床,程玥一定恨死了我,还有混沌。

    混沌的思维不是人类能理解的,很难琢磨。它有时会慷慨地满足宿主天方夜谭似的梦想,比如让一个小偷成为国王。但更多时候则对人的诉求毫不理会。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祈求过混沌我要和程玥上床,它满足了我这个大多数男人都会有的奢望,可它却没有——哪怕稍微一点——回应我心底更深层的渴求。

    我要拧下黑狼的脑袋。可我始终都办不到。

    我在酒店洗了个热水澡。谁知道一小时后我又去扮演什么角色?有可能去顶替矿工干活。那样的话,在井下一整天都碰不到水,我得提前洗个痛快。

    等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程玥已经醒了,她见到我后有些失望,眼睛里能看出来。但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她的眼神近乎麻木,连对混沌的恨意都是一瞬即逝。混沌不止主宰了她的生活,那群畜生主宰了全人类的生活。

    “有些失望?”我问她,递给她一件浴袍。她没接,随后点着了一根烟,烟圈肆无忌惮的朝我扑面而来。

    “还行。”她说,一边抽烟一边往浴室走去,“比你大一圈的老东西我都睡过,习惯了。”

    我没再等她,一天仅此一个小时的清醒时间,我得抓紧继续昨天未完的事情。

    街道上人头窜动,偶尔有几个意识清醒的人又投向了酒精的怀抱。他们拒绝清醒,或者沉溺于意识的麻醉。他们无法自杀,混沌在他们体内设置了“神经锁”,那是刻在潜意识中的命令,一道思想上的钢印:拒绝自杀,必须活着。

    自从十年前混沌接管了地球后,人类就陷入了意识的陷阱。十年前,黑狼刚刚杀了我的妻子,夺走了我的女儿。我正疯一般的四处寻找黑狼的线索,没功夫关心人类航天航空上的发展。关于混沌的事,我都是后来听说的。

    混沌是人类在火星极地冰川下发现的唯一一种生物,体型很像水熊虫,不过混沌更小,只有不到20微米,它有两个头,每个头都有一个前凸的吸口,看起来像极了肛门。混沌身体两侧共有四对附肢,背上有两对伪翼,长得像翅膀,其实是感知器官。正因为它长得跟传说中的“混沌”很像,便以此命名。

    人们刚开始以为它是水熊虫的近亲,也会像水熊虫一样无害。可这家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它一开始就寄生在了宇航员的大脑里,又通过类似病毒一样的传播,直到一年半后,有人在脑瘫患者皮质层发现了这种小虫,它们才不得不撕破伪装,在没有完全入侵人类的时候,接管了人们的意识,控制整个人类社会。

    混沌接管人类思维的时候,全球还有3亿人没有感染,但很快,这些人就被另外87亿人控制了。人类一败涂地。

    头还有些昏。这就是混沌寄生的后遗症。当混沌接管神经元操控意识的时候,人就会陷入一种麻醉状态,就像醉酒似的,你能感受到自己在行走坐卧,但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每人每天会有1个小时的清醒时间,这1个小时是混沌休息的时间。而混沌却将这1小时视作给人的恩赐。

    人类有过几次反抗,可惨败的结局表明这1小时没个屁用,只够让人们回味一下过去23小时里,自己扮演了什么样的人生。因为混沌不会在意你自身原来的职业,它会随机给你分配任何工作,扫大街、做网红、空降兵、当总统。一切都像它们的一场游戏,人类会随机获得一个NPC的角色,配合它们玩耍。

    全球所有混沌之间能做到同步交流,通讯速度比电磁波快得多,好像所有混沌之间有一张无形的量子通讯网络。

    混沌不在意人类社会的分工。他们能共享所有人类宿主的记忆,在这样一张信息共享网络中,社会分工不再有专人特权,所有人都有能力当总统。

    混沌接管后的城市反而比之前更加整洁。我从来没看到街道上有乱丢的垃圾。混沌控制下的人类社会绝不缺少环卫工

    混沌休息的时间段不固定,昨天我是在傍晚6点醒来的,今天是早上7点半。太阳刚升上来,温度渐渐高了,我的后背出了汗。通过大街上这些人的目光,就能分辨出谁是清醒的,谁是被控制的。目光越是躲闪的人,就一定是清醒着的。

    我不知道黑狼是谁,就连这个人贩子的代号,都是我经过三年内每天一小时的不断努力才挖掘到的唯一信息。

    只要黑狼还活着,只要混沌愿意,不出一天时间,就能找到这个畜生的下落。可混沌从来没有满足过我这个渴求。于它而言,我们只是被寄生的载体,承载的只是生存延续的功能。

    幸运的是,我昨天在京都饭店认识了一个人。很巧合的,我俩都在傍晚时清醒。阿南是兼职厨师,我是兼职服务生。我俩苏醒的时候,他正在掂勺,我正在上菜。不约而同的,他扔掉了铁锅,并骂了一句“艹你娘的”;我把菜扔在了顾客头上,骂了一句“他妈的”。

    反正我们不会死,混沌不舍得让鲜活的宿主肉体消失。即便做的再过分一点,只要不伤人、不杀人,我们都不会有事。

    我俩在饭店对面的酒吧坐定,每人要了一扎黑啤,不用付钱,这1小时苏醒期内的所有消费都由混沌承受。

    “干杯!”

    阿南干了一整瓶啤酒,喉结只滑动了五次。

    “奶奶的,没想到我还会炒菜!真他娘新鲜!”他说。

    “我以前也被当过厨师,做法餐,你敢想?我他娘最讨厌的就是法国菜。”我也干了一瓶酒。

    酒吧里有同样清醒着的人,他们向我们举杯致意,大家又一起干了一瓶。

    我打了个嗝。

    “兄弟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问。

    “啥也不干,混混。”

    他捞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上的纹身,是个撅着光屁股的女人的腚。他“啪!”的拍了纹身一巴掌。

    “以前在这一带收保护费,对面的餐馆归我管,老板是个南方人,矬子,但给钱大方。没想到老子今天跑这来做菜了。”

    我跟他碰了杯。这些年没少接触这些混混,想要找黑狼的线索,只能从他们身上找。

    “兄弟你是干啥的?”阿南问我。

    “公司老总。”我说。

    阿南瞥了我一眼。

    “我以前挺恨你们这些人,资本家,杂碎。”他说,“但是现在大家都一样了。反差很大吧?以前坐高板凳,现在给别人端盘子。”

    “习惯了,在混沌入侵之前,公司就黄了。”

    我让酒保去拿点冰块。酒保挺个啤酒肚,头发都秃了,看样子以前也是个老板。

    阿南吆喝着酒保:“给老子也拿点,你个肥猪。”

    被混沌控制的人不会理会这些言语上的攻击,只要不打他,你骂他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有反应。

    “为啥?生意干不下去了?”阿南问。

    “女儿被人拐走,老婆也被人捅了。警察查不出来,我就把公司卖了,准备自己查。”

    “是爷们!”阿南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一口气喝干。催促着酒保:“死肥猪!快点!慢慢吞吞的,坐办公室脑袋坐傻了吧!”

    等酒保拿来冰块,阿南续上酒,又跟我碰了一杯。

    “咋样?孩子找到没?”他问。

    “没有,没过多久混沌就来了。一天只有一个小时的清醒时间,到现在只找到一个名字。”

    “啥名字?”

    “黑狼。”

    “奶奶的!咋就这么巧!”阿南一拍大腿,“这畜生我听说过,以前在我这犯过事,拐过一个男孩,正好被我的人抓住。都是道上混的,让他放了那个男孩,砍了他一根手指,就给人放了。”

    “他现在在哪?”我窜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生怕这个线索跑掉了。

    “不知道,混沌都来了好几年了,那小子说不定早死了。你媳妇也是他捅的?”

    “对,先捅的人,再拐走的孩子。”

    “奶奶的,早知道那时候就剁了他!”阿南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又让酒保拿来一瓶白兰地。

    “你当初剁的是哪根手指?”我问。

    “右手小指,初犯剁的都是小指。对,想起来了,他当初有个相好的,在红兰会所当鸡,当初就看在红兰会所老板娘的面子上,才放了他。你去那或许能找到点线索。”

    这是昨天的记忆了,我还没来得及动身,脑子里的混沌就醒了。再次苏醒时,就看见了程玥的一对峰峦怼在我脸上。

    按照阿南给我的地址,红兰会所在中原区商贸城旁边,坐地铁过去需要四十几分钟。

    艹!到地方一个小时也结束了。

    2

    我还是没能及时赶到地方。

    我再次清醒时,周围有地铁的轰鸣声。时钟指向16:22。我正穿着工作服,在地铁口疏导交通。混沌真会就地取材,我在哪就干哪的活。不过我应该庆幸,自己所在的地铁口就在商贸城旁边。我想脱掉工作服,但穿着它可能对自己的行动会更有利。

    我翻过栏杆,直奔出口。没人拦我,地铁站务员都麻木的待在自己的岗位,乘客们全都乖乖服从秩序。地铁再也没有以前拥挤嘈杂的乱象,人们就像井然有序的蚂蚁,每个人都在安排的身份下消耗生命。

    商贸城里偶尔会跑出来几个意识清醒的人,为这个有序且寂静的世界带来几分喧闹。

    有人崩溃了。混沌正在全力消除这种精神上的不稳定,但仍有人走向思维坍塌的悬崖。这人拎了一把刀,他的潜意识指令让他无法伤及自身。但他闭上眼,胡乱砍向路人。第一个人倒在血泊里时,附近扮演顾客的几个壮汉就承担起了警察的工作。

    我没功夫看后续发展。这种事情的处理手段基本都一样,不,不会杀死他,他们会把他分配到某项实验研究中,比如“人类在黑屋中独处100天的心理变化研究”。犯的罪越重,参加的研究项目越不人道。我曾经看过一个报道,有人被拉去参与了“历史中太监净身活动对当事人心理的冲击研究”,混沌给那人阉割的画面来了场全球直播。

    红兰会所早就不在了。牌子还在,风吹日晒得不像样子。我跟几个清醒的邻居打听,说这里的老板娘早在混沌降临的不久前,就被一个女技师的老公敲死了。

    线索再次中断。

    我找了个犄角旮旯没监控的地方,翻墙爬上了楼。红兰会所房屋所有权在老板那,这货在老婆被人打死的第二天就带着小三逃去了美国。房屋一直空着,里面的东西齐全,落满了灰。洗浴中心的拖鞋还横七竖八的摆着,发黄的浴巾埋在另一堆更黄的浴巾底下。

    办公室的门开着,柜子玻璃碎了一地,但会所的开支、税务、员工信息文件都在,可内容却不能看了,被人故意用墨汁毁过。

    “艹!”我一脚踹在柜子上,碎玻璃乱飞,溅到了我身上。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今天的自由时刻又快到点了。

    我再次翻墙出去,刚落地,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穿着跟长相不合的名贵西装,肤色是长久晒出来的黑。我俩都大吃一惊,几乎同时喊出:“你是谁?”

    男人转身要走,我抓住他的肩头。他翻身甩掉我的手,从兜里掏出一瓶黄酒,玻璃瓶子就要砸在我头上。等我反应过来,发现他的手顿了一下,瓶子从我耳旁划过。他肯定是害怕打人后被混沌抓走。

    “站住!”我喊住那个男人,“我在找黑狼。”

    男人的背影停住了。

    “你知道黑狼。”我慢慢靠近他。

    “你找黑狼干什么?”他把黄酒装进西装口袋里,贴着墙斜睨着我。

    “你就是黑狼!”我喊了一声。男人反应很大,他要跳起来,对着我喊:

    “你放屁!老子恨不得杀了他!”

    “我也要杀他。”我说。心里忍不住在感谢混沌,它终于倾听了我的内心。

    “你杀你的。”男人转头就要走。我拽住他,质问他:

    “你不是也要杀黑狼?”

    “那是以前,他抢了我女人,老子当然要杀他。”

    “那你杀了吗?”

    “你放手。”他说。

    “那你杀了吗!”我提高了嗓门。

    “你他妈放手!”他吼回来。

    “没有!你个懦夫!你没有杀他!你杀了会所的老板娘!是不是!”

    他放弃了挣扎,松开了我的手。我仍然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平静了些。

    “你为什么到这来?”

    “给我媳妇送酒。”他说。

    “她住在这?”

    “她死在这,误伤,我没想动她。”

    “我媳妇是被黑狼杀的,孩子也被他拐走了。我想找到他,杀了他。”

    男人动了动胳膊,然后又无动于衷。

    “帮帮我,告诉我他在哪?”我松开了他。他拿出黄酒,打开,自己喝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都浇在地上。

    “去城南,南环公园旁边有个老城区,看牌子找到一家南城废品回收站,那是他以前偷情的地方。我只知道这么多。”

    男人说完话转身走了,皮鞋踏踏的乱响,响声像条蛇,钻进了地铁口。

    3

    肯定是混沌响应了我的诉求。将近十年时间,它都不曾在我枯萎的心里多一点停留。

    几年前,我会为之抱怨,甚至怨恨那些被混沌实现了愿望的人。孙甲是最出名的混沌的宠儿,他本来只是一个自大的上班族,混沌却让他实现了作家梦,并且一直维持着作家的身份直到现在。每次我清醒时,只要发现自己在读孙甲的书,我都会付之一炬,并且免费送上我的一顿口水。

    可现在我自己兼职城管已经来到城南废品站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倒有了一股厌恶,人类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尊严,竟然开始为得到混沌的施舍而欣喜若狂,甚至出现了专门祈求混沌的寺庙。人类始终都脱不掉摇尾乞怜的心性:只要活着,主子换成谁都无所谓。

    我脱掉了城管的制服,一脚踹开了废品站的铁门,铁门应声倒塌。里面空无一人,如今连废品站都成了废品。金属废弃物已经被人拉空,只剩下一些破纸堆在角落的水坑里发霉。

    身后有脚步声。我往前走几步,抄起墙边的一根木棍回了头。是个老大爷,驼背很严重,胡子头发乱粘在一起,脸上黑黢黢一片。这样的老人如今很少见了,一般超过60岁的人都会被混沌以“救赎”的名义送往“天堂”。

    “大爷,你找谁?”我问。

    大爷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他耳背,听不见我说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嗓门很大。

    “好久没人来了,你是来抓我的吗?”他说。

    “不是。”我说,随后摇摇手。

    “不是啊!我马上就到岁数了,听他们说,到岁数了就会有人来把我抓走。我能感觉得到,我现在脑子很清醒,太清醒了。这就说明我老得连外星人都不稀得钻进来。它们也是时候该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背对着我坐在了废品站门槛上,抬头望着西边的太阳。

    我扔了木棍,坐在老爷子身边,提高嗓门喊了一句,想试试这个音量他能不能听得见:

    “大爷!”

    “啥?”

    “我找黑狼!”

    “这没有狼!”

    “我找的是个人,外号黑狼,是个人贩子,以前在这盘着。”

    “没听说过,以前这地方老板是个实诚人,面憨。外星人来之前他就回老家去了。”

    “他右手有小指吗?”

    “啥?”

    我举起自己的右手给大爷看。

    “他有这个小指吗?”

    大爷盯着我的手想了很久,干裂的嘴唇动了又动,他的左眼害了眼病,炎症很快就会夺走他的光明。

    “我想想,以前有,后来好像出了事,没了,他也就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是哪的?”

    “跟我老伴一个地方,港区王家庄。他是你要找的人不?那个人贩子?这老板看着挺实诚一人。”

    我想了想,最后脱口而出:

    “不是,大爷。”

    大爷点点头,继续望着西边的太阳。

    “大爷,我带你去看看眼睛,上点药。”

    大爷摇摇头,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胳膊,给我指着西边的太阳。

    “就要落山了。”大爷说。

    我起身离开了这地方,往南方港区走去。太阳就要落山了,今天的一小时也快到了。我害怕自己去港区啥也找不到,害怕这一趟又会白费功夫,就跟过去十年经历的一样。看到希望,又看到希望破灭。

    我脑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耳鸣。开始了。脑袋越来越昏沉,寄生在我脑子里的那玩意就要醒了。

    4

    很难想象,我竟然充当了警察的角色。

    社区民警。我对他们的业务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在混沌控制的状态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如今我坐在办公大厅里,面前就站着一个麻木的人,他领着孩子,机械般的诉说着别人家孩子是如何欺负他家孩子的。

    两个孩子和两个大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们只是在扮演相应的角色,等着民警调解纠纷。我站起身给打人的孩子一个栗爆,孩子的脸在颤抖,他在跟脑子里的混沌做斗争。

    我又敲了他脑袋一下。

    “不准再欺负人!”我训斥他。

    孩子的脸部肌肉麻花一般拧在一起,终于哭了出来。身旁的家长却无动于衷。我掉头就走。

    等我走出警局时,才发现自己还拿着一份档案。这是一个邻居举报有人扰民,举报人是清醒时的正常人类。麻木的人只会对扰民的噪音置之不理。

    被举报人的资料出现在了信息平板上,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男人满脸横肉,女人样貌清秀。我看到了女人耳垂上的胎记,又看了年龄,19岁,正好吻合。

    我女儿失踪时就是9岁,小圆脸,双眼皮,右边耳垂有一个方形胎记。一模一样。

    我看了眼地址,离这里不远。我跳上警车出发了。

    混沌,你为什么突然让我找到了一切?你是在怜悯我?还是在耍我?

    无论如何,如果真让我找到悦儿,我感谢你。

    警车停在港区一家安置房小区内。2栋2单元508。我飞快的冲过去,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那个一脸横肉。看得出,他是清醒状态。我听到有女人的叫喊声。

    我出示警察证。他丝毫不怕,清醒状态的人就是如此。他一把推开我,警告我不准踏进他的家门。

    我想揍他。可我不能真的揍他,即便我现在是警察也不行。按照程序来,我威胁他妨碍公务一样可以把他拉走当研究对象。他骂骂咧咧的开了门。

    我冲向一扇小门,叫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脸横肉漠不关心,瘫坐在沙发里玩弄自己的酒瓶。我开了门,女人的叫声立即停止。当她看清我是警察时,她跑了出来,趴在窗户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没打她,不算家暴,你不能抓我走。”一脸横肉摇晃着瓶子,挑衅的看着我。

    “那她为什么叫?”

    “你是清醒人?”男人来了兴致,“我从没见过清醒人这么卖力干活的,不去喝酒,不去搞女人,跑我这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贱货!”

    不能动手,我提醒自己,不能动手。

    “她为什么叫?”我再次问道。

    “对她的小小惩罚,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

    他的手指是全的,他不是黑狼。

    “她是哪的人?”我问。

    “管你他妈什么事?赶快滚!”

    我实在压不住自己的火气,揪起他的衣领,冲他吼道:

    “你他妈再这么跟老子说话,我就把你当暴力嫌疑人拉走,先在局子里关几天。正好小白鼠实验缺个人,你想去我可以成全你。”

    男人服软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妈的,她是哪人管你屁事?南都的。”

    地方不对。

    女人现在好多了。我估计她有幽闭恐惧症。这种惩罚方式不算在暴力犯罪里面,没办法收拾男人。

    “你是南都人?”我问她。

    女人的眼睛里啥都没有,她此刻是清醒着的,可眼睛里却空荡荡,像死人眼,连那种被混沌控制的麻木都没有。

    “你是南都人?”我又问了一遍。

    她点点头。

    我走近了,撩起她的头发,耳垂上的胎记确实和悦儿的很像,但有区别。离得近了就能看出来,她的胎记并不完整。

    我起身离开。

    我下楼的时候,又听见那男人的辱骂声,和那女人的叫喊声。

    让那男人钻了空子,没有直接暴力就不能逮捕他。我很想揍他,可我不能。我还要去找黑狼。

    一个小时快结束了。我开着警车直奔王家庄。

    5

    黑狼的家找到了。

    我依然开着警车,过去的23个小时里,我的身份没有变动。一定是我脑子里的混沌安排的。可谁都知道,混沌会特别钟爱一部分人,比如孙甲,可谓是有求必应。而对另一部分人,混沌的“显灵”往往隐藏在别有目的之后。

    我想不了这么多,只要找到黑狼,混沌想要什么我都给。除了仇人的鲜血,这个世上没有再让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清醒的时候,正站在黑狼的家门口。三间破瓦房,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是人贩子,可当初谁也没有举报他。黑狼原名王木,乡亲都叫他黑㞗,因为他从小就黑,从小就恶。我跟清醒的乡亲打听的时候,他们总会在“黑㞗”后面加一个“龟孙儿”。

    龟孙儿的房子倒塌了一半,只有一间里屋和厕所还是好的。门框上的春联褪去了红色,变得发黄。门口的草丛长到了膝盖。门锁是开的,屋子里有锅碗瓢盆和成箱的南街村方便面。人应该没走多久,一个泡过面的碗都没刷干净。

    家里没有照片,也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这里仿佛就是一个狗窝,只管着遮风挡雨和吃喝拉撒。没有任何其它信息。

    一个中年人在他家门口撒尿,看见我在屋里,冲我喊了一声:

    “干嘛的?警察?恁来抓他?”

    “对,我是警察。”

    那人抖了抖尿,系好裤腰带,站在门口,脚踩在门槛上,不愿意进来。

    “这不对呀,恁局长让恁来抓?”

    我走出门,跟他面对面站着。

    “为啥不让我抓?他是人贩子,你们也都知道。”

    “咦,知道是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报警?”

    “以前不敢报警,怕他报复。现在报警也没㞗用了,人家当上市长了。”

    “你说什么?”我凑近几步,表情肯定是有些凶,他往后哆嗦了一下。

    “咦,恁当警察哩恁不知道?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惊诧和愤怒的表情,他问我:

    “咋?恁还抓不抓?”

    我的牙咬得咯咯响。他吓到了,赶紧离开,一边走一边说:“中中中。”

    混沌。我在心里怒骂。它前几天就查到了黑狼是谁,然后布好局等我往里跳。一个小小的臭虫,妈的,只会躲在我们脑子里的臭虫。艹!还不够我一根手指头捏的。艹!还他妈的冒充上帝。一群跳蚤虫,只会趴在人类身上吸血。艹!

    在回程的路上,我猛地按响了警车喇叭,可周围都是被混沌控制的麻木的人,对我的噪声不闻不问。我更加愤怒,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晕晕沉沉的。

    开始耳鸣。跳蚤虫又他妈要出来了。我咆哮了一声,开始扇自己耳光,刺激自己的大脑,阻止跳蚤虫的控制。

    国道开始变得弯弯曲曲。我的幻觉。我撞到了旁边的汽车,刮擦一声,那人被迫减速让开我的警车。我的手在箱子里翻,找到了一根电棍。我把车停在路边,还是刚才那辆车,因为来不及刹车,撞在了警车的屁股上。哐当一声,声音不大。

    我听见后面有人开车门,朝我走过来。

    “你怎么开车的!”那人的声音仅仅是音量高,但没有半点威慑力。

    “滚!”我瞪了他一眼。那人乖乖离开了,开车从我身旁绕过去。

    我把电击棒的功率调小,然后按在了自己大腿上。

    兹啦一声。我浑身抽了一下,电击棒掉在地上。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脑子清醒了一些。发抖的手捡起电棍,猛地戳在我的肚子上。

    我颤抖得更厉害,嘴角控制不住的流口水。但是我清醒了许多。感觉有风吹来,风里有油菜花的香味。

    最后一下,我对自己下了狠手,我把电棍戳在了太阳穴上。

    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尖叫。可能是我自己的尖叫声,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当我的身体停止抽动时,我感觉脑袋好像被浇了一桶冰水。清醒多了,我面前的国道再次变得笔直。

    我把警车开到最快,一路上都按着喇叭,所有被混沌控制的车辆都避得远远的,它们怕死,太怕死了。一群死虫子!

    市长又怎么样?一群臭虫想玩我?

    我想起来那个跟悦儿很像的女人,想起来她的尖叫声,想起来我一直压抑着揍她男人的冲动。这都是混沌的安排,它们故意测试我的胆量。

    那群臭虫以为我不敢杀人。它们不知道,失去希望的男人甘愿与死神做交易。

    我脑子里那条虫又开始苏醒了,这一次的控制更加猛烈,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珠子在逐渐分离,视野开始重叠。

    我停下车,把电棍电流调大,直接插在了头顶。

    我的头在止不住的颤抖。有东西趴在我脸上挠着我,是鼻血。耳朵也在流血。

    这里已经是市区,周围有警笛朝我逼近。妈的,是混沌要来抓人了。

    我也拉响警笛,让警车像野兽一样咆哮起来。猛虎下山,路上的小兔子赶快闪开。仓鼠和野鹿撞在一起,狼和貉扎进了旁边的护栏。大猩猩纷纷躲开。对,统统躲开。老虎要吃人了!

    路上肯定出了不少车祸,这也帮我阻挡了追击的警车。市政府门前围满了麻木的国家机器。

    我再一次把电棍按在自己的头皮上。

    “来吧!”我怒吼,“你休想控制我!要么一起完蛋!”

    脑子里的臭虫退缩了,我再次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我慢慢下车。朝市政府走去。

    士兵朝我围了起来,他们抱着枪,却不敢开保险。

    “妈的都站住!我看谁敢杀人!”我拿混沌的铁律威胁他们。

    “再靠近一步我就用电棍烤死脑子里的臭虫!”我用自杀威胁他们。

    士兵们站定了,给我开出一条路。

    我身前涌上来无数人,身后也有无数人涌上来。可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因为他们没有理由,我还没杀人,所以他们不能抓我,抓我就是侵犯我的人身安全。这是他们自己定下的律法。

    我一直把电棍按在太阳穴上,快速走去市长办公室。

    我终于见到了黑狼。他很黑,又矮,两肩高高耸起,中间的脑袋很尖,真的像个㞗。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他说话了。

    “混沌很欣赏你,你靠什么抵抗了混沌的控制?愤怒吗?”

    我将办公室的门关上,锁死。

    “不知道。”我对黑狼脑子里的混沌说道,“让我杀了他,我就是你们的。”

    “混沌不会让你杀死任何一个个体,混沌是一个整体,每个个体都很重要。”

    “那你就去寄生其他人!我只要他!只要这个人!”我冲他吼道。

    “不同意。你已经被愤怒控制了,不要再这样。这样不好。这是错误的选择。你需要冷静。”

    “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让我找到他,却又让他当上市长。”

    我慢慢靠近黑狼,电棍一直抵在我脑门上。

    “为了发展,混沌需要研究人类丧失妻儿后想要报仇的心理,一个研究课题而已。放下武器,外面有300个职业军人,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来跟混沌一起发展,你想要什么混沌都能满足你。帮助混沌,文明繁盛。”

    “不。”我摇摇头,“你们就是一群冷血的畜生,跟木头桌子、铁块、陨石没有任何区别!文明应该是超越一切的奇迹,你们不配称为文明,你们只是一群靠着本能生存的臭虫。”

    “你无法理解,我们是不同的文明。你们太低级,意识无法统一,个体的差异会造成族群的巨大分歧,想想你们曾经发动的战争。投入混沌的怀抱,我们的文明将达到比肩宇宙的不朽。”

    我觉得它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太可笑。

    “文明的发展充满了变化。”我说,“正是我们的个体差异促成了我们文明的多样性。你们这群臭虫压根没有良知,压根不懂得生命的丰富和伟大。你们只是一群会思考的寄生虫而已。”

    我一步步靠近,黑狼还在说话:

    “我们可以互利共生,就像你们细胞里的线粒体。一起努力,文明才会繁盛。”

    “不。”我最后一次摇了摇头,“我们不需要假意冒充的神明,我们的文明之路我们自己走。”

    我走到了黑狼面前,他的脖子触手可及。

    “你很好。”黑狼说,“不说文明。只说你。我知道人类劳作是靠报酬催动的。告诉我们,为我们做事你需要什么酬劳?”

    “你们付不起。”我说。

    “我们很强大,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强大,说吧,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逝去的灵魂得到宽慰。”

    我掏出了十年前就准备好的圆珠笔,拧开笔帽,让尖刃露出脑袋。

    这一刻,它跟我一样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