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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第六章

    五月到了中旬,还感觉不到火辣辣的毒日头,河湾里麦子绿油油已经很高了,新绿铺在地上,阳光撒过来,灰头土脸的世界就成了一个暴发户,极力藏了日子的寒酸,却不知值钱的家当就是一个独头柜,专门请来画匠在柜正面画上大红大绿的花草飞鸟,特意摆在堂屋正中,来客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呀,有钱啊,你看这花,你看这草,还有溪流、白云、蓝天、鸳鸯、喜鹊,全部活生生的,请这么个画匠,工钱怕是画一副寿材都够了。”这样的恭维,暴发户当然哈哈大笑了,日子之所以过得好,就是因为有人羡慕。

    阿呆的智力虽然彻底清零了,但从死亡线上回来后身体恢复的很快,他又开始像一头健壮的牛犊撒欢了,他哭着从新爹手里重新夺回了他的羊倌权,他的小黑驴已经成了一头成年驴了,家里又恢复了正常。村子里到处弥漫着青草的香,苦苦菜长满田垄,阿呆每天背一背筐回来,一家人吃不完,一群鸡跟着享福了。

    阿呆和二婶是家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两个人,二婶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给菩萨上香,阿呆则是赶着羊群进山,二婶总是说,阿呆你多睡一会,天还没亮呢。阿呆总是低头什么也不说,默默过去打开羊圈门,‘嗷,嗷!’叫两声,所有的羊就争抢着从圈里出来,他就是它们的领头羊,所有的羊跟在他后面他向山里走去。

    以前,二婶上香总是求菩萨保佑家里过上好日子,现在她只求菩萨保佑阿呆快快恢复到他原来的三岁智商。阿呆自然不知道二婶的心事,他简单的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羊,他能听懂每一只羊在咩咩叫什么,羊群和小黑驴在山坡吃草,他就去采摘苦苦菜,等到竹筐满了,他就开始打拳,他把什么都忘了,就是没有忘记爷爷给他教的功夫,羊群吃饱了,他也打拳累了,山野的清香扑鼻而来,他躺在山坡上很快进入梦乡,羊群围在他身边,或卧或静静站立,温暖的阳光照在这群家畜和他身上,微风吹拂,日头慢慢偏向西边,阿呆醒了,向羊群喊道:“嗷,嗷!”

    羊群听懂了他的话,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家了。

    春生自从铁蛋溺亡以后,彻底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不理不睬,再也不当他的小皇帝了,在外面也不和别人打架了,他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大人,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这倒是坏事变成了好事。春生很聪明,即使看起来不那么用功,成绩却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他的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表情,他不欺负人,也没人敢欺负他。

    有一晚睡觉时,春生对二婶说:“妈,把你的被子抱走。”

    二婶很惊讶,自从阿呆来后,这是春生第一次喊‘妈’,二婶心里暖暖的,却装作不动神色问:“现在愿意和阿呆盖一床被子了?”

    春生低头‘嗯’了一下。

    二婶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卷毛票子说:“这次你考了第一名,拿去想买啥就买啥。”

    春生接过钱,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偷瞄了一下二婶,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转身飞快向大门外跑去,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二婶的眼里有了泪花。

    春生直奔村里小卖部,买了一瓶牛肉罐头,剩余的钱买了水果糖、小饼干之类的,每一样都是阿呆最爱吃的。出了村,远远看见羊在山坡上吃草,却不见阿呆,正疑惑中,山崖下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是女孩的笑声,听着有点耳熟,到底是谁呢?

    绕过山坡,原来是巧儿和阿呆俩人面对面盘腿坐着,正在玩‘拍手掌’,春生脸上的喜悦一点点褪去,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就走,巧儿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春生。”

    春生没有回头,一口气走了很远,一屁股坐在沙坡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巧儿凭什么对阿呆好?对不起阿呆的人是他春生,不是她韩巧儿,她总是什么事都抢在他前面,他恨她。

    天空飘来一片乌云,一股旋风过后,蚂蚁黑压压聚拢过来,向着塑料袋里的好吃的发起进攻,春生很粗暴地提起塑料袋抖落蚂蚁,打开牛肉罐头,伸进两根指头,夹一块牛肉出来,用舌尖舔一下,然后全部塞进嘴里,他把给阿呆买的所有好吃的,自己一股脑吃完了,他低下头呜呜哭了。

    巧儿说起来家境也是不幸,一岁时爹在煤窑里不幸被砸死,那时她妈田玉兰肚子了里还怀着一个遗腹子,迫于过日子艰难,在生下遗腹子强子后,田玉兰试着招进一个外村男人来撑起这个家,五年后却因为各自溺爱自己的孩子而分手,现在孤儿寡母三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这种家境,造就了巧儿多愁善感却又极其倔强的性格,她自小就很有主见,把想好了的事藏在心里,也不告诉别人。

    巧儿偷偷喜欢着春生,因为这个喜欢,关于铁蛋是怎样死的,她对全村人说她‘什么也没看见’,这是她第一次说谎,但这个谎言把阿呆的智商全部清零了,她在心里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那种罪孽感让她常常从梦中惊醒,眼泪湿了枕头一片。她在心里永远恨上了春生,他怎么可以让阿呆给他背黑锅呢?他怎能让她用谎言给他作证呢?他的‘高大形象’在她心里彻底崩塌,她再也不暗恋他了,在学校里她总是把仇恨的眼神投向春生,而春生总是躲避着她的目光。

    自从心里恨上自己和春生后,巧儿常常在课堂上发呆,老师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却什么也答不出,成绩倒退很多,学习委员的班职也被无记名投没了,而春生却一鸣惊人,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名,当老师宣布成绩的时候,巧儿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巧儿每天都盼着早早放学,放学她先不急着回家,就去村外山坡找放羊的阿呆,为了弥补对阿呆的伤害,也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每次见到阿呆,她都给他手里塞些好吃的,有水果糖,有饼干,也有更贵的糕点之类的,这些都是阿呆很少吃到的好东西,这些都是她在村里小卖部买的。阿呆没什么爱好,最喜欢玩的就是‘拍手掌’,每次她都陪他玩个尽心。

    为了阿呆能经常吃到好东西,巧儿学会了偷钱,都是偷家里的钱。每次看着阿呆狼吞虎咽吃得香,她就问:“好吃不?”

    阿呆说:“好吃。”

    于是她就笑了。

    有一天,她问阿呆:“除了这些好吃的,你还喜欢吃什么?”

    “羊杂碎!”阿呆想都没想答道。

    “为什么喜欢吃羊杂碎?”

    “爷爷喜欢吃,我也喜欢吃。”

    “除了羊杂碎,你还喜欢吃什么?”巧儿继续问。

    “没有了。”

    巧儿记住了阿呆爱吃羊杂碎。

    那天她从她妈放钱的床头柜里偷拿了十元钱,说要去同学家玩,却偷偷去了镇子,镇子是乡政府所在地,离家十多里路,一路上坡,又是顶风,走不动了她就歇一会再走,到了镇上,尽管嗓子里渴的冒火,却舍不得花五毛钱买一瓶汽水喝,她找到一家卖羊杂碎的饭馆,掏出那张大票子拍到吧台上用很大的口气问:“能买几碗羊杂碎?”

    收银员扫一眼说:“两碗,还剩一元。”

    “那就买两碗,一元也不找了,多加一些数量。”

    “打包吗?”

    “打包。”

    用十块钱买了两碗羊杂碎,装进塑料袋,扎好口,用头巾包住,提在手里,顾不上休息,巧儿原路返回了。赶在太阳落山,到了村,她在老地方找到阿呆,把鼓鼓囊囊的羊杂碎藏在身后问:“猜猜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阿呆说:“糖。”

    巧儿笑着摇了摇头:“再猜。”

    “猜不着。”

    巧儿把羊杂碎拿出来说:“打开看看。”

    打开塑料袋,阿呆大喊一声:“羊杂碎!”

    巧儿说:“快吃,我用头巾裹着,还热呢。”

    阿呆吃了两口,忽然不吃了,说:“你也吃。”

    巧儿说:“我吃过了,这都是给你的。”

    阿呆咧开嘴笑了,低头大口吃起来。

    看着阿呆一口气消灭了两碗羊杂碎,巧儿笑了,这次他一定吃饱了,她心里欠着他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账。

    阿呆赶着羊群走了,巧儿也转身向家里走去。到了大门口,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哭喊,她三步两步进去,原来是她妈田玉兰在打弟弟强子,她过去抓住她妈的手问:“弟弟做什么错事了,这样狠心打他?”

    田玉兰说:“你问问他。”

    强子哭着说:“我没有偷钱。”

    田玉兰骂道:“今天不交出偷拿的十块钱,非打死你不可。”

    巧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不要冤枉弟弟,钱是我拿走的。”

    田玉兰惊讶地张大嘴巴。

    巧儿低了头说:“妈,你打我吧。”

    田玉兰惊呆了,仿佛被当头一棒,努力稳住自己,指着女儿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田玉兰做梦也想不到平时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学会了偷窃,这比偷走的十元钱更让她痛心,为了把一对儿女抚养长大,她宁愿守一辈子活寡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受一点罪,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没有男人,可以没有好日子过,但有一双让全村人都羡慕的儿女,这便是对她苦难生活的最好奖赏,她知足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并不赖。可现在,一个偷钱学坏的女儿让她这些年所受的罪瞬间变得毫无意义,还有一个顽劣的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女儿和儿子是一起走到邪路上了,她是全天下最失败的母亲。

    强子因为被冤枉挨了一顿暴打,真相大白,憋屈地放声大哭。

    田玉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克制着愤怒问巧儿:“你是说,家里经常少钱,都是你偷的?”

    “都是我偷的。”

    “为什么要偷钱?”

    巧儿低了头,什么也不说。

    田玉兰默默流着泪,依然对女儿抱有一丝希望,想从她口里听到这些钱都买了学习用品这句话,只有这样把钱花了,她才会原谅她,她说:“你要是我的女儿,说清楚为什么偷钱,要不然你和我这母女情从今天就断了。”

    巧儿咬着牙依然什么也不说。

    “你是买了学习用品?”

    “不是。”

    “买了化妆品?”

    “不是。”

    “贪嘴买了零食?”

    “不是。”

    “那是买了什么?”

    巧儿又沉默了。

    田玉兰提高声音说:“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巧儿说:“妈,你不要逼我,我不会说的,反正我没乱花钱。”

    田玉兰尖叫一声,顺手抓起鸡毛掸子向巧儿没头没脸打去,一边打一边哭:“这是老天爷不要我活了。”

    强子跑过来抱住田玉梅说:“妈,求你不要打姐姐了,你还是打我吧。”

    田玉兰瘫坐在地上,哭诉道:“儿啊,你是好孩子,是妈冤枉你了,妈该死。”

    母子二人搂抱在一起大哭。

    田玉兰说到做到,没有从巧儿嘴里问出偷钱干了什么,从此和她淡了那份母女情,除了把家里所有钱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外,处处视女儿为家贼,把所有的疼爱和期望集中到儿子强子一人身上,钱由着他一人花,好吃的由着他一人吃。倒是强子和姐姐手足情深,把妈留给他的好吃的,给他的零花钱,一半分给了姐姐。

    巧儿在家里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女孩都有漂亮的裙子,唯有她没有,她从来不敢在她妈面前提什么要求,她在家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的孤独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