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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7

    在米粮川村中心最高的地方有一座戏台,戏台是解放初修的,听老人们说原本在戏台下听秦腔看包公是村里的头等大事,再后来,改革开放后,家家有了电视,发家致富成了头等大事,谁还有时间去戏台听老掉牙的秦腔,戏台彻底没落了,成了老人们聚集闲聊的地方,每到农闲时,吃过饭,老人们就陆陆续续来了,冬天坐在避风向阳的地方,夏天坐在阴凉透风的地方,抽着自家烟叶子卷的老旱烟,下棋的下棋,更多人喜欢唠嗑。在这里没有不知道的,只要愿意听,天天都有新闻。

    王麻将儿子溺亡了,阿呆差点被打死,这两件大事最近成了戏台下老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有人叹气说:两个不幸的家庭啊!铁蛋被水淹死算是个意外,可阿呆差点被王麻将活活打死,让人寒心啊。阿呆现在连原本的三岁智商都没了,这不是王麻将一个人的责任,我们米粮川的人都有责任,那天全村所有人都给王麻将助威,都在大喊着说:“打死他。”

    每次说起这事,最爱和老人们唠嗑的村长李长庚就来气,他有理由骂全村人,正好那天他去乡上开会来迟了,他经常反问全村人:“你们还有人性吗?你们还算人吗?听听别村是怎么笑话我们米粮川的人,他们都骂我们吃的是野麦子。”

    有人红了脸说:“当时那种情况,总觉得我们村的孩子被外面的野孩子下毒手,一时气愤,就喊着让王麻将打死他。”

    另一个人说:“我本来不喊的,可别人都喊了,不喊觉得对不起王麻将,也就跟着喊了。”

    “这事怪就怪大山,他是亲哥哥,居然把自己的弟弟绑起来交到王麻将手里,还说什么一命抵一命,真把自己当成大义灭亲的好汉了,看看现在,反而越怂了。”

    又有人揭发说:“大山自己不但不阻拦王麻将,还阻拦他妈二婶去救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二婶就是阿呆的亲妈呢。”

    “那天要不是二婶爬在身上护住阿呆,说不定真就打死了。”

    “长庚村长你那天要是在,阿呆就不会打成这个样了。”

    “那是自然,只有长庚村长能制止王麻将。”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我们全村的羞耻。”

    李长庚说:“造孽啊。”

    有人悄悄说:“现在谁都知道了,铁蛋本来就不是阿呆推到河里的,他是给春生背了黑锅。”

    “都过去了,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谁也再不要背后乱说,还是想想以后怎样补偿一下可怜的阿呆,让我们的良心安稳一些。”

    李长庚村长说道:“你们听好了,我们全村每个人都欠来闹的,他一辈子光棍算是打定了。”

    有人喊道:“以后我们全村人给他养老送终。”

    “大家集资给他娶个媳妇,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

    “谁愿意嫁给他呀。”

    “给的彩礼多就有人愿意嫁。”

    人们纷纷发表意见,总不能有个统一的结论,在人们起身要散了的时候,村长李长庚站起来总结说:“以后的事,谁能说清呢,自己连自己的命都说不清,好在赶上了好时代,用不着谁给他养老,国家的好政策能养活他一辈子。”

    到了深秋,天突然下起了也许是最后一场雨。二婶起得早,抬头看了一下屋顶,确定只有一处在漏雨,也就不急着喊老伴起来,洗漱完,照例是上香磕头的时候,跪在菩萨脚下做完了来世的功课,二婶才开始一天的忙碌。

    二婶找来一个盆子放在漏雨处,知道下了半夜的雨已经没了后劲。关好门出去,院子里已经积聚了好多雨水,二婶拿铁锹在院子里开出一条水路,把雨水引向大门外。

    后院羊圈里的羊咩咩叫着,阿呆一个个依次抱在怀里安抚它们的情绪,二婶抬头望望天,乌云遮日,知道一时半时不会晴出个太阳来,便叮嘱阿呆不要赶羊群出去,阿呆什么也不说,从羊圈里跳出来抱一捆包谷草丢进羊圈,一时所有羊聚拢过来,互相对抗着,最后还是那个身强力壮的大羝羊霸占了草料,看着它贪婪的吃相,阿呆‘嗷,嗷!’呵斥它,大羝羊听懂了阿呆的呵斥,灰溜溜退到后面去,那些眼巴巴咩咩叫的弱者,在强者缩回去后拥挤而上,在保护人慈爱的注视下,享受着被保护的口福。

    一夜大雨,黄河水涨高了好多,这春天盼死也不来的雨,故意和人作对,总是在最不需要的时候下起来没完没了,该收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所有的麦垛在麦场上发了霉,所有的玉米跌倒在地里发芽了,太多的雨水除了催生最后的杂草在闲地里疯长,没一点好处,难怪谁都在骂:这该死的雨。

    这该死的雨让米粮川村的男人们谁也出不了门,这倒是公平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是老天爷能给男人们放个假,女人们没有理由赶自家男人出去干活,男人们更没有理由坐在自家沙发上听老婆唠叨个没完没了,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河边王麻将家新开的小卖部里摆了两张麻将桌,那是谁都愿意去的地方。

    大山在家待不住,也来凑这个热闹,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麻将。但是在人群中打发时间比一个人独自待在自家屋里发呆快多了,这些无用让人难受的时间,就像鼻涕,擤了才舒服。

    大山是忠厚人,自铁蛋溺亡后,总觉得欠王麻将家的债还没有还完,虽说村子里还有一家小卖部,可买东西就去更远的王麻将家买,自然看打麻将也就去他家看。王麻将嘴上说早就忘了儿子溺亡这个事,谁知道心里是不是真忘了,但他家是开小卖部的,自然少不了要把笑始终挂在脸上,就是装也要装出一个笑脸,怎么说米粮川又不是他们一家小卖部。

    自从儿子铁蛋溺亡后,王麻将夫妻二人悲伤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别人劝说下算明白了一个帐,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他们振作精神,用铁蛋的命价开了一个小卖部兼带一个麻将室,还装了一部公用电话,又把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每当天气不好的时候反而是他们家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时候谁也下不了地,都来麻将室凑热闹,两张麻将桌总是不缺人手,有了打麻将的人,就少不了买饮料的,买雪糕的,打电话的,当然更多的是买烟的,哪个男人不买一包烟?每当这时候,麻将婆脸上就笑出了花,打麻将的人因为出了牌桌钱,待遇自然和闲人不一样,茶水里加了冰糖,杯子里的糖茶总是满满的,麻将婆的眼睛就盯着打麻将人的茶杯,旁观的人想要喝杯茶,那得陪上一个笑脸自己去倒,还不能随便加冰糖。麻将婆有理由给打麻将的人慷慨加上冰糖,她在省城偷偷做了输卵管疏通手术,已经怀孕几个月了。

    有一天晚上,拉灭灯躺在炕上,老镢头一直在唉声叹气。二婶说,虽说家里多了一个来闹,可也比原来多打了粮食,你有什么可愁的。老镢头说,我愁的不是这个。二婶说,那你愁什么。老镢头说,人活着光吃饱肚子有啥意思,要想着怎么发家致富。你听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句口号都喊了好多年了,我们家全是顶呱呱的壮劳力,还活在别人家后面,这丢人啊。二婶说,莫非你心里的算盘又盘算出来个什么鬼点子。老镢头说,你猜对了,这几天我琢磨着一个事,这事要是干起来,一定能挣钱。二婶说,只要不是害人的事,你做什么我都不反对,好歹比窝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强。老镢头说,我想好了要买几张羊皮,扎个羊皮筏子,在黄河里摆渡,这两年我们米粮川这个世外桃源好像被外面人发现了,陆陆续续有人来旅游了,游客来了除了欣赏我们这个世外桃源,也一定喜欢乘坐羊皮筏子在黄河里漂流探险。二婶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问,你要挣这个钱?太危险了,你不是年轻人了,要是一头栽倒黄河里就没命了。

    老镢头在黑暗中点一锅烟,咳嗽两声说:“我还强壮呢,再说身上穿着救生衣,想死也死不了。”

    二婶说:“我是心脏病,你是脑溢血,医生说这两种病都是一口气出不来就没救了,穿十件救生衣也保不了你的老命。”

    老镢头说:“你不要阻拦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这样将就着过日子了,现在肚子是吃饱了,可大山老大不小了,没钱娶媳妇你当亲妈的人不急?紧跟着春生上高中上大学,也要钱呢。”

    这一下把二婶问了个大张嘴,心里想,这死老头子能为大山着想,就凭这一点,也不能反对他了。

    二婶说:“你想干的事,我拦也拦不住。”

    老镢头问:“你同意了?”

    二婶嘟囔了一句:“快睡吧。”

    第二天早上,老镢头对大山说了他的发家致富的想法,大山说:“这是好事,我和新爹一起干,就靠那几亩地,借别人家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我们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到前面去。”

    老镢头说:“谁说不是呢,现在有了好政策,吃饱了肚子,可吃饱了肚子人们又想吃肉了,想天天有肉吃就得多挣钱。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娶媳妇得要钱啊。”

    大山说:“新爹快五十岁的人了,心里总不放心。”

    老镢头说:“不用担心,我这个老渡公还健壮呢。”

    大山说:“新爹你早点教会我划羊皮筏子,你就不用下水了,在岸上当个总指挥就行。”

    老镢头爽快答应道:“好唻,我们早点置办家当。”

    老镢头和大山置办好了羊皮筏子后,足足一月有余没等来一个在黄河里探险的游客,虽说长时间等不到一个游客,可老镢头和大山也没闲着,一个多月来他们从河面上打捞出来的垃圾已经在岸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用老镢头的话来说,垃圾里全是有用的东西,除了柴火、木板、发洪水冲进黄河里的死羊、死猪这些有用的,就是最轻的饮料瓶一个也几分钱呢。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老镢头和大山终于等到了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黄金周的到来,那天,从省城来了七、八个大学生,他们是慕名来米粮川这个世外桃源旅游的,当他们看到黄河里孤零零漂荡着一艘羊皮筏子,一下兴奋地大叫,他们招手让羊皮筏子靠岸,老镢头和大山正在黄河里打捞杂物,听见叫声让羊皮筏子靠了岸,大学生们七嘴八舌问有没有救生衣,老镢头笑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救生衣,分两批让大学生们乘坐羊皮筏子在黄河里漂流探险,他心里美滋滋的。

    很快,老镢头和大山用羊皮筏子挣钱的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这一下给米粮川这个世外桃源增加了新的旅游点,有好多人都开始置办起了羊皮筏子,这个黄金周错过了,但来游玩的人不但黄金周来,周末也来,甚至每天都有游客来,而且另一个更大的国庆节黄金周为期不远了,那才是游客最多的时候。

    自从老镢头和大山的羊皮筏子营生正式开了张后,乘坐羊皮筏子在黄河里漂流探险的游客陆陆续续就没有断过,一家人整天都忙死忙活,只有春生除了上学,什么也不需要干,老镢头警告他说,你是一个‘脱产干部’,没有理由学习不好。好在春生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也算对得起别人对他的付出。阿呆虽说比春生个头高一些,可二婶总喜欢把他们打扮成双胞胎的样子,一样的衣服从来是买两套,为了不让阿呆伤心,她跑到学校里找校长,每次学校定做校服,总少不了阿呆一套。

    阿呆一般情况下都是快乐的,退回到零智商后,让他心里永远没了悲伤,可有时候他会本能地大喊大叫,他还没有忘记爷爷,他哭着要回野狐岭去,要回去看爷爷,大山说爷爷都死了好几年了,可阿呆依然哭个不停,每当这时候,二婶就把他抱在怀里,极力安慰他说,野狐岭太远了,你一个人不认识回去的路,妈给你许个愿,等爷爷烧十周年纸,你就和你大哥回去给爷爷扫墓,到那时你大哥也就结婚了,家里条件也好了,说不定新娶的嫂子还能给你生个大胖侄子,到时候你抱上侄子,你大哥领上他媳妇,你们哥俩回去认祖归宗,你爷爷在坟里能看见你们,一定会哈哈大笑。

    听二婶这样说,阿呆似懂非懂,但他一下不哭了,他说:“妈,你要说话算数。”

    二婶说:“算数。”

    转过身去,二婶抹一把泪,可怜的阿呆,居然不知道十周年有多遥远,不过心里有了一个希望,他就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