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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第九章

    高中三年很快过去了,春生以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时,老镢头买了烟酒,放了鞭炮,宰了一只羊招待来道贺的人们。这是老镢头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从来不喝酒的他喝醉了,晚上躲在被子里直擦眼泪,一辈子的苦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都算不了什么,古话说得好,前半辈子看自己,后半辈子看儿女,前半辈子享的福不算福,后半辈子享的福才算福。

    春生是恢复高考以后,村里第一个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为此老镢头请来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人,携子上香,跪拜列祖列宗,从箱底拿出珍藏如宝的家谱,翻到他这一辈的章页,在他的名后,留出寿终年月时辰的几行空白,提笔蘸墨,郑重写上:子,李春生,生于某年某月某时,系开谱李氏第某某代长子传人,于某年某月考取某某大学,此乃国家重点大学,为月亮湾村第一人也。写完,把家谱用红布几层包好,然后上酒上菜,用手指把酒杯里的酒弹向天空,又弹在地面,剩余的半杯全部倒进香炉,敬天敬地敬祖先,完成所有仪式,族辈几人对酌同饮,酒到兴处,从大唐盛世李氏皇族开谈,一直追忆于今,无限感慨,家族之历史,犹如门前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春生对爹如此痴迷家谱和鬼魂显灵之说很是不屑,打小上学老师就教他要做一个无神论者,要信奉科学,不要相信那些鬼神迷信,他告诉老镢头说,那些夜里提着灯笼走动的鬼魂,只不过是裸露荒冢的白骨在高温下自燃的磷火。可老镢头说,你别用你的科学来说服我,那不是磷火,那是祖先提着灯笼回来了。

    在春生走的前一天,巧儿来为他送行,她考大学落榜了,春生鼓励她再补习一年,她说,不补了,我准备去深圳打工供弟弟上学。看着她红了眼圈,春生突然想起那个被他无情放弃的约会,被他无情撕碎的纸条,他欠着她一个道歉,他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巧儿没想到他能给自己道歉,她脸色有点尴尬,故作大度说:“提过去干嘛,我早都忘了。”

    春生继续说:“那时太固执了,一心扑在考大学上。”

    巧儿淡淡一笑说:“现在懂了,我们的距离却更远了,有了天壤之别。”

    春生说:“没有,我心里永远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给我桌箱里留的那些好吃的。”

    巧儿自我解嘲说:“男女有别,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很难,在将来某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成了家,你就知道我们之间应该保持一个距离,这个距离,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远,直到谁也想不起谁。”

    春生动情地说:“在我心里,不论过去多长时间,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

    “谢谢你这样说。”

    “你以后还把我当好朋友吗?”

    “这个重要吗?”

    “重要。”

    “也许吧,我不敢保证。”

    临别,巧儿把一本美国诗人佛罗斯特的诗集赠与春生,祝他前程似锦。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春生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离别的惆怅。

    巧儿在诗集里夹了一封信,晚上躺在炕上,春生翻动书页时信掉落出来,他打开读到:

    春生,命运让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像佛罗斯特在诗里写的那样,金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可惜我选择了不为人知的那一条,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之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可你总是拒我千里之外。因为暗恋你,那年铁蛋怎样死的我没有揭穿你的谎言,虽说我庆幸我没有和你一样直接诬陷阿呆,可一句‘我什么也没看见’让我间接成了你的帮凶,是我们两人共同毁把阿呆的智商清零了,这个不可饶恕的罪孽是无法弥补的,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相信你和我一样,随着时间流逝,内心的罪孽会越来越重,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一切都不可改变了,请记住,我们都欠着阿呆一个美丽人生。

    我真心为你前程似锦的明天而高兴,我将开始我新的人生旅程,今天写这封信,算是一种告别吧,我的初恋算不上初恋,它让我如此狼狈。

    读完信,春生泪流满面,一夜没有睡着,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巧儿的身影。女大十八变,他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漂亮,突然间拔高的个头亭亭玉立,皮肤粉嫩有光泽,丰满后翘的臀部和微微隆起的胸部看上去凹凸有致,特别是一双大大的眼睛,湖水一样清澈,能让你瞬间平静下来,犹如春风佛面。

    第二天早上起来,二婶为春生准备好了去学校所带的一切,还格外装了一大塑料袋红枣,春生说东西太多,这个就不带了。二婶说,这也算是家乡特产,和老师同学第一次见面,就请他们吃几个枣子吧。春生不再反对,看着二婶一脸倦容,老了许多,看着炕上熟睡的小侄儿家兴,忽然鼻子一酸,对二婶的怨恨刹那间烟消云散,反而生出无限依恋,他说:“妈,坐下歇一会,我想和你说说话。”

    二婶说:“我再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忘了什么。”

    春生说:“妈,我有话对你说。”

    二婶这才放下手里的活,拍打了几下衣襟,坐在炕沿说:“什么话,这么严肃?”

    春生咬了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那年是我冤枉了阿呆,铁蛋是我推到河里的。”

    二婶看见春生眼里含着泪花,她没有责备他,也没有安慰他,默默看着他,她等他说出这句话等了好几年,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终于理解了他的亲妈,他是真正长大了,就让他哭吧,这是忏悔的泪,这是他欠阿呆的。

    春生哭着说:“妈,对不起,是我毁了阿呆的一生。”

    二婶说:“其实妈一开始就知道是阿呆给你背了黑锅。”

    “可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我那时想好了要说实话的,我等着你和我爹骂我,打我,这样我也许会好受一些,可你们就是不问。”

    “妈一直等着你主动说出来,一直等到今天。如果你不想主动说出真相,让我去问你,也许你会说实话,可你永远不会认识到你的罪孽有多大,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知道真相,铁蛋也不会活过来了,阿呆还是傻子一个。”

    “妈,对不起,这些年我始终张不开口,我恨我自己。”

    “现在说出来也不迟。”

    “我用一辈子来偿还阿呆。”

    “这些年妈心里也没有原谅过自己。当时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妈没来及保护阿呆,铁蛋死了让王麻将失去了理智,哪个做娘老子的都会那样。”

    “我让妈失望了,小时候做了好多坏事,我背过家里人经常偷偷打阿呆,逼着他吃羊粪,让他下跪,让他喊我大爷……”春生哭着说不下去了。

     二婶说:“妈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对阿呆说对不起的,总会理解妈的,现在妈等到了,你终于长大了,你很优秀,妈心里很自豪。”

    “我走了,阿呆就靠你和大哥来照顾了,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放心走吧,在妈心里,阿呆和你一样,都是我亲生的。”

    “说出来,我轻松多了。”

    大山领着阿呆来为春生送行,阿呆跟在后面,看着院子里有很多人,站在大门外死活不进去。

    大山进去时,春生正抱着小侄子家兴逗他玩,看到大山一个人进来,春生不解地问:“我二哥呢?”

    大山说:“人多他害怕,站在大门外不进来。”

    春生把家兴递给大山抱上,出了大门,哪里有阿呆的影子,春生喊了几声二哥,也不见答应,有一个邻居说:“他去河边了。”

    春生快步向河边走去,一路上总有人打招呼,考上大学身份就是不一样了,这突然的热情春生还有点不适应,每次都要停下来寒暄几句,尽量态度谦卑和蔼,以免给别人留下不良印象。

    秋日阳光暖暖照着,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不远处的山头,瓜果的香味弥漫在河湾,收获后的麦地里又长出了绿绿的菜叶,漫长的冬天需要大量腌菜,酸的、咸的、辣的,谁家不准备几大缸?金黄的玉米棒子已经饱满,离收割不远了,这是每家每户一年收入的来源,有的人家给孩子转借了学费,就等收割了玉米来偿还。吃不愁,穿不愁,日子比过去好多了。

    春生远远看见阿呆坐在河边赤脚扑打着玩水,到了跟前,春生也脱了鞋,和阿呆并排坐在一起,把赤脚伸到河水里,学着阿呆打水花玩,阿呆望了一眼春生,什么也不说,低了头。

    自从阿呆恢复了‘正常’智力后,他一天天慢慢在恢复着自己的口语功能,现在他的智力似乎已经超过原本他拥有的三岁孩子的智力了,他能简单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了,也能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尽管他的回答和表达总是很幼稚,但他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害怕春生了。

    春生问:“怎么不高兴?”

    阿呆撇着嘴说:“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我放假就回来。”

    “那是什么时候?”

    “过年的时候。”

    “你走了,我就没有校服穿了。”

    “大学里也有校服,我会给你寄来的。”

    “你骗我。”

    “骗你是小狗。”

    阿呆笑了,春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茶叶蛋,递给阿呆说:“吃吧。”

    阿呆说:“我不吃,这是妈给你煮的。”

    “吃吧,还有好多,我带到路上吃。”

    阿呆接过去,慢慢剥去蛋皮,一嘴下去,一个鸡蛋不见了。

    春生望着他说:“二哥,对不起。”

    阿呆憋着一嘴还没来及下咽的鸡蛋,睁大眼睛望着春生,春生说出这句话时也不指望他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春生继续说:“那年铁蛋的事是我冤枉了你,我该死。”

    阿呆脸上没有丝毫变化,铁蛋是谁?他早已忘了这个名字,他一点不明白春生说的什么,他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储存,他又开始剥另一颗茶叶蛋,只是速度比前面慢了好多,这都是他看着春生不高兴了,他也就不高兴了。

    “我是坏人不是?”春生继续问。

    这个问题比一加一简单多了,阿呆已经咽下了另一颗茶叶蛋,脱口说:“不是。”

    “我现在恨死了自己,我是个大坏人。”

    “你不是大坏人。”

    阿呆说完这句话,索性抬头看着天上的云,他喜欢这些慢慢飘动的云。

    春生觉得继续忏悔下去,毫无意义,阿呆和自己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心中无悲无喜。

    在春生走了半个月后,韩巧儿也走了,她去了深圳,那是一个最高领导人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的地方,那个曾经的小渔村,如今已经是高楼林立的的经济特区,繁华的大都市,走在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那里充满了生机,是所有不安于贫穷的打工者和莘莘学子心中的天堂,不论你是来自农村的打工者,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莘莘学子,只要敢于梦想,只要敢于拼搏,去那里,命运就随之改变。

    阿呆是和村里几个姐妹一起走的,临走的时候,她去镇上给阿呆买了最后一次羊杂碎,等到阿呆吃完,她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阿呆一下哭了。

    巧儿问:“你为什么哭了?”

    阿呆说:“我不让你走。”

    巧儿的心里颤抖了一下,这是她长这么大听到的最温暖的一句话,她忍住没有流泪,安慰阿呆说:“我说永远不回来是骗你的,我还会回来的。”

    “春生也这样说,你们都走了,没人对我好了。”

    “我们米粮川太穷了,我要去外面闯一闯,等挣到钱,回来你就能经常吃上羊杂碎,我让你天天吃。”

    “说话算数。”

    “你不要忘了爷爷说的话,别人打你,打死也不还手。”

    “打死我不还手,我想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