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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那双孩童的相貌以及李晓明的长相,江枫是越瞅越眼熟。他至此刻脑中才灵光一闪,惘然惊觉,他们的生相跟自己酷肖,大人的鼻子和小男孩的鼻子、眼、眉五官等,全都长得和他江枫脱了个影儿似的了!

    经这么一回神,他又自发觉,那女妖王和小女孩的样貌,跟古月萍和文月月又是极为相像。她们的眉梢眼角之间那些个小动作、小表情,由不得江枫不这么去想、去相似比较。

    他隐隐地似悟到了什么,浑身便从脑后风池穴,一阵寒颤,直麻栗到脚底板儿。他的大脑受到李晓明这一段古怪故事的刺激,因其中众人的长相,忽地想起数年之前,坦姆记忆链之中,有一个冗长而更加古里古怪的故事——为了举例之便,姑且称之为“故事”吧。

    由于多年的时间暌违间隔,他江枫枉是记性超好,但因事不关己,当时又仓促之间头一次在脑电波之中目睹,故事的细节他已有大半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发生在晚清的事儿,某一个刺客帮派团体,参加了抗击八国联军侵华的战争。

    这个帮派名叫“黑衣会”,顾名思义,他们的制服全是黑色的。其首领名叫张平安,他智勇双全,率领徒众相助清军在山西娘子关头,击败了八国联军,逼迫不可一世的联军统帅瓦德西退兵,震惊了世界军、政界,世界列强多国政客和军官都瓜目相待。战后,他跟关上铁匠的女儿马媛媛成亲,庶几又率黑衣会,卷旗东归。

    现想来,故事之中的张平安竟然也跟江枫长得相像!

    为使更有时代感,这段怪物的记忆,笔者就用旧话体来讲述吧。

    八国联军侵华,将华北大地打得满目疮痍,杀人无数,天津、京师,残破萧条,抢去国宝难以计数,乃历次洋人侵华之最。和约既签,两造收兵,中国北方大地忙着舔伤口,重建破败的家园,自不在话下。

    马媛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把平安的心肠,似小辘轳般的乱撞起来,诞下一子,张平安替之取名叫炎龙。杨金莲生了个闺女,杨老抠儿给取名叫张凤娘,还跟张炎龙定了娃娃亲。二女月子坐掉半年光景,及至张平安一行启程北上,又延宕了一岁,已是光绪二十八年。临行饯别,杨老抠儿拉着女婿女儿的手,老泪纵横,依依不舍,小虎让金莲留在家里,照顾老抠儿,哺育女儿,还让张平安也把炎龙留下来,一起抚养。临行儿隔夜,金莲儿哭得哽嗓气噎,翌日到了分别在即,还是好言嘱咐,自不在话下。

    至是黑衣会轻装起行,路过娘子关,碰上乔二狗辞官出来投奔。平安知其心诚,也是高兴,路上行礼开堂,收纳了二狗为黑龙旗头。列位,黑龙旗头此一职司,乃张平安新立的一个职分,为的是纪念其父亲张黑龙而设。黑龙旗头选会中枪法最好者充任,行暗杀狙击之能事。娘子关大战八国联军,首任黑龙旗头战死,平安正在用人之秋,因此上早便属意娘子关头号枪手乔二狗了。不想无巧不巧,人二狗也死心塌地要跟他,不惜抛弃前程,怎不令平安开怀?

    隆隆的炮声和厮杀之巨响已消逝,鸟雀叽喳,落在枝头、道旁,欢快地觅食。岩石之间盛开的小草花,也倔强而愉悦地在微风中微微摇摆着花骨朵。风像棉线似地编织着云丝,张平安仰望云天,深深吸了口气,轻松得象根鸡毛似的。

    一行人走出半里地,后面又奔来一拨人,远远地就叫:“平安教主!——”众人回头相望,却是那些曾在地下河口相救平安的一干清兵。打头的正是五大三粗的歪老虎,后面紧跟着胡小弟。张小虎哈哈大笑,奔上去一胳膊搂住一个,问其来意。十几人异口同声,佩服张平安,都要相随左右效力。

    黑衣会用人之际,张平安自是求之不得能多召些可靠的人,娘子关上的清军又是生死兄弟,信得过也很会打仗,确实是黑衣会众的上选,况且有几名清兵本就是黑衣会的弟兄。歪老虎等人情辞热忱,心意坚决,他自是大喜过望,忙亲自将之一一搀扶起来让他们随行,合计着等到了东北总舵,再行排班,论功行赏,安排座次职衔。彤莲及媛媛便将歪老虎一行人的清军服色换下来,黑衣会内素来往来行走江湖,备得有各色平民衣裳。歪老虎和胡小弟等一干汉子全换上脚夫服色,与平安等人相仿,一行人数便有小三十儿,浩浩荡荡向井陉火车站东去。

    先是义和团为阻碍洋人火车运兵,将大小铁轨都拆断了,后来八国联军火急重新修复了过来,井陉到京师的路段很快便畅通了。张平安一行到了井陉就搭火车去京师,既上得车,底下人群骚动,争抢聚讼,闹得处处乱糟糟,人挤人气哼哼。众人好不容易顶住了汗臭酸味和推搡的阻碍,一踏进定好的车厢,便将窗帘放下。待诸人行李物件安置妥帖,胡小弟走在最后,马上将门锁上。张平安拉开一点窗帘,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张望在月台昏暗的灯光下拎着行李急匆匆沿着列车跑来跑去的人群,又将窗帘拉严实。

    百姓菜色者多,衣衫褴褛,风尘仆仆,面敷忧患,急急如落网之鱼。

    候至黄昏,那火车才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但乘者仍未摆脱冬眠般的木然状态,过了一歇,人们才感到列车确实放开了手脚,摇晃颠簸,渐次又稳又快。车窗沾满了尘土,车窗外闪过战后破败景象,人人气愤填膺,忧心忡忡。媛媛目睹路上逃难的难民乌七麻黑,破烂不堪,面无人色,看得都要哭出来了。头等客位大半是头一批回BJ的逃难客,都是些有钱人和旗人。他们泰半习染盘龙癖、烟霞癖,以芙蓉膏为性命,半榻横陈,吞云吐雾,虽禁令煌煌,彼且视若弁髦,毫不少悛。稍停半日不吸,人即支持不住,只好伏在椅子上打盹儿,而痰盂则就咸捧在手上,咳咳嗽嗽,一口连着一口,不停歇地吐出黄白黑臭的痰。人多痰盂少,没抢着痰盂者,老实不客气地甩头就将老痰吐在过道上、桌椅下、车窗外。疫气包在痰里,吐在走道、干在铁轨,给车轮一碾,再给风一吹,散播四方,传染得就远了。

    次等的车厢就更且不堪,所幸黑衣会三十来人占着一节车厢,将外人隔断在外,却也不惧有闲杂人来聒噪。时近晌午,彤莲和媛媛将干粮果脯拿出来分给大伙儿充饥。黑衣会行事隐秘,入伙儿之后,平安反复关照,因此上,大伙儿分得吃食,咸闷头吃喝不多言语,一个车厢都挺肃静。

    正在吃饭,忽地从后车厢推门进来四个洋人,高高的身子,清一色黑的大氅,大步流星地走来,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拿着车票找座位,竟然也定在这节车厢。新入伙儿的张小虎等人还不怎样,失去左臂的朱雀使者和常氏兄弟等一干老弟兄,见着洋人分外仇恨。张平安忙使眼色,以手按住常氏兄弟,令会众不可造次,众人这才强压怒火,不动声色。洋人不知群雄环伺,危如累卵,兀自忙着搬动行李。

    为首的是个满脸大胡子的白发老头,身着一袭黑色僧服,胸前挂着银色的十字架。鼓捣好行李,其他三个都坐下了,这个老头却不急着坐,手捋了捋光滑鬈曲的银丝发,环视车厢,眼光扫了一遍车厢里的中国人们。站了片刻,老人面上似是下了个决心,俯身从小桌子上拿起一本羊皮封面厚厚的书,朝张平安的座头走去。走到平安面前,平安才留意上这个鼻子高得像鹰嘴的老头子,雪白的皮肤红彤彤的脸像个大番茄,滑稽地婆娑着一丛大胡子。

    张平安眉头微皱,疑惑地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儿,四目交投,似乎交换了一段心曲。老头目光锐利,张口就说的是地道的京片子:“您好,我叫曼纳海姆,我是个俄国神甫,初次见面,不揣冒昧,请问,您是不是要到BJ去?”这问话既唐突又无礼,还是出自洋鬼子的嘴里,张平安很是恼火,双目一瞪,冷然道:“干你甚事?”听得教主发怒,黑衣会众纷纷作势要动手,平安又摆手制止。场内火药味一下子窜腾起来,那边厢的三个俄国人也都站了起来,场面是剑拔弩张。

    老头子却恍如没听到似的,神色泰然,双手相抱,拱手作揖,不紧不慢地说:“老朽此身带着个天大的秘密,不瞒阁下说,老朽及那三位,是大俄罗斯帝国参谋部的人,在井陉城内就已经跟着诸位了,我们知道你们是清国的军人。不知诸位所为何事北行,我有一个军机要相告。”碰上如此开门见山的通款,张平安觉得甚是疑虑,但转念一想,听听也无妨,看他洋鬼子捣甚么鬼。转而收起怒意,淡然道:“你瞎说甚么,我们可是些普通老百姓,到京师去找活儿干的。”

    这洋老头名叫曼纳海姆,原是沙俄军官,后来的芬兰元帅,曾被俄军总参谋长库罗巴特金将军派往远东。库罗巴特金要求他利用两年时间,骑马从中亚沿着丝绸之路最终到达中国BJ,任务是考察中华帝国腹地,绘制军用地图,并与当地豪强建立联系。两年后,曼纳海姆返回彼得堡,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接见,并呈送了自己的考察报告。此时是1901年,曼纳海姆还是沙皇俄国的特工头目。

    曼纳海姆颔首微笑,此刻平安边上的胡小弟识趣,让出位置给俄国人坐,自己则挤到斜对面歪老虎的身边去。曼纳海姆就势说了声谢谢,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便在平安耳边说出了原委。

    老头子俨然道:“你们各位先生虽是当兵的,但我看得出来,你们也是武林中人,目下江湖里出了个厉害的帮派,想来阁下还不知道吧?”

    黑衣会的朱雀使者就坐在平安教主对面,闻言大惊失色,张口说:“啊呀?你个洋人倒知道咱中国的事情还挺多哩,还知道有‘江湖’之说哩!是!我们既是军人,难免不舞刀弄枪,习武健身,那也稀松平常,你倒说说,那是何方神圣?”黑衣会众此时咸为洋人之言所关,聚精会神地听洋人讲:“日本军部,也就是日本的兵部,在贵国东北HLJ边,开山设坛,立了个帮派,就叫黑龙会,意思是要侵吞HLJ,乃至整个东北四省!”此言一出,整个车厢登时静默,黑衣会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说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