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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张平安清了清嗓子,却也没说话,老头子继续道:“日本军部于今岁年初,任命头山满和内田良平将玄洋社改名为黑龙会,到贵国东北来杀人抢劫,破坏贵我两国的关系,心术大大的坏!”张平安眉头忽地皱起来,听俄国人说:“这内田良平是谁?他是个杀人魔头,在朝鲜组织杀人帮会‘天佑侠’,专干刺杀的勾当,作恶多端。那头山满系日本国的大间谍,草创了玄洋社,他掌握了在华所有浪人武士,杀人不眨眼。两人一肚子坏水,这黑龙会的成员大多是些亡命徒,头目都是上海同文书院里的特务们,既有文化,又懂暗杀,组织严密,近乎邪教。总之他们到中国来,绝没安好心。”说到此节,黑衣会众人人心中都不禁有了一句心声:“你们俄国人更不是好东西,乘火打劫,侵占我们东北四省,你们更是恶毒的坏东西呢。”

    张平安脸上一平如镜,淡淡地问:“你跟我们说这些,所为何来?我们几个只不过是些当兵吃饷的,我们也只是普通百姓,黑不黑龙的,我们可管不着。他们要来便来,我们也拦不住,也不归我们管呐。你还是找咱们朝廷,找总理衙门诉苦吧。”这句话堵了老头子半刻,俄国人眼珠一转,答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大俄罗斯帝国情报人员,老夫是他们的戈必丹。山西娘子关之战,贵国官兵勇名籍籍,姿表过人,我国叹服之至。诸位身手了得,更是佼佼然出类拔萃,我们想请你们帮助我们去HLJ一行,因你们是中国的军人,对我们路上是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呢也不让你们白跑,吃住盘缠我们包了,等事成之后,再奉上五千卢布的赆仪。”

    张平安转念:“跟这些俄国人同行,既可畅行无阻,沿途少却许多麻烦,又可以清军为掩护,乃瞒天过海之上选。三佛郎七十生丁折合一两关平银,五千卢布么……约合一千两白银,自不算小数目。时下黑衣会连年征战,只出不进,银子日短,在在使费,亏得有个精明的弟媳彤莲操持会务,张罗生财;尚赖那神算孩儿精打细算,务本节用,撙节把细。两人双管齐下,开源节流,将庶务整饬得妥妥帖帖,方才勉勉强强苦撑着偌大一摊事业。可巧妇再能干,岂做得了无米之炊?白花花的银子总会用完,目下俄国人既答允酬劳,便是一注生财,咱们凭本事攥取,一举多得,须得老实不客气,岂可错过!如此一来,不无小补,很是上算。”

    朱雀也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问道:“到了东北,你要我们干甚么呢?我们也不是东北人,也不能给你带路做向导。再说,你们大鼻子已占领了东北,到处是你们的兵马,还愁平不了几个日本蟊贼?”曼纳海姆说:“呵呵,俄国正规军可是万万不能介入!因关系着两国战和大计,一旦正规军介入,难免一战,到时候,战火一起,必然是在东北境内,兵连祸结,荼毒生灵,还是你们中国人吃苦的多哩。”平安微微颔首,老头再续:“因此上,老夫不揣冒昧,想邀请你们出些力,到了HLJ,就是去查探查探。万不得已,交起手来,也不会引起战争,而你们也尽应付得了。我们都见过诸位在战场上的表现,比我们的正规军还厉害呢,想来是不难的。”

    胡小弟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开气袍,竹青衬衫,头上围帽,脚下千层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四面挂着粘片褡裢袋、眼镜套、扇套、表帕、槟榔荷包;大襟里拽着小朝烟袋;还有甚么汉玉件头,叮呤当啷,前前后后都已挂满。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一口师爷腔道:“这可是玩命的勾当,一千两银子,也太小气了。莫说我们未必有意,即令闲来无事,陪你们走一遭,可这银钱那么少,我们也犯不着搭命进去。虽说咱们中国人命比你们洋人命贱,可我们自己挺看重这副身板的,回家干农活儿养家娶媳妇,也好过刀口舔血的勾当。你说是吧?”曼纳海姆早知他们会讨价还价,已等着他这话,断然回答:“价钱好商量,前日我们得着你们出关的消息,就跟来了,我们是求贤若渴,只要你们肯干,价钱可以再商量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平安心里已然有数。

    他淡淡地问:“我们几个出关,那是交卸了顶戴,解甲归田的,本是一副不争名不图利的心思。适才听你说人黑龙会专干坏事,那于我们桑梓不利,我们出力也是义不容辞,我们闲着也闲着,要跟你们去也不是不可以。可得有条件,咱丑话说在前。”曼纳海姆点头如捣蒜,忙接上话茬:“行,行,你们肯去就好,说吧,甚么条件?”

    平安漫不经心地侧目扫了一眼窗外草木晒焦了的平坦草原、尘埃飞扬的大路、由健牛拉的大车和铁路看守员的小房,房前的花圃里耸立的是向日葵黄灿灿的花盘和红彤彤的锦葵……他不紧不慢,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在俄国人尖尖的大鼻子前比了一比,说:“你们得给五千两纹银,少一分一里也不行,先付一半,等事成之后,再付清即可。此其一。”他双目如电,看着曼纳海姆,继续说:“第二条,我看兹事体大,内中定有隐情,前因后果,你们一丝一毫也不能瞒我们。如何行动,进退如何,更要与我们商量。还必须由我们和你们共同决定进退,一旦其间我们发觉你们有隐瞒之处,我们就立马走人,你们预付的定金也不会退还。若答应这两条,我们便跟你们走。”

    这下曼纳海姆犯难起来,沉吟不响,张平安用眼神与一众弟兄交接,示意众人,大伙儿便故意一哄而散,各归其位,佯装不愿意。俄国人见苗头不对,长叹一声,老实说道:“五千两白银,虽然数目不小,我等向上请示,或可办到,但定金只能先付一千两,以贵国龙洋代兑。然则说到机密一节,因我等是军方人士,许多枝节关乎我国的军事,也只能隐瞒,若一味相强,我们也无能为力,无可奉告。”张平安笑道:“我等皆系草民,要知道你们国家的军情有何用?我之所指,独涉你们此次剿匪,也是为了能办好事情起见,绝无偷窥你们俄国隐秘之意。”曼纳海姆闻言方才释然,点头答应了他的两个条件。

    曼纳海姆看着朱雀使者的伤,一脸慈悲地对张平安说:“他伤成这样了,可以不去,您可以派两个人护送他走。”平安正有此意,欣然答应。既已谈妥,一路上众人只谈说些风俗趣闻。曼纳海姆中文精绝,兼之甚是健谈,一路上反倒是他的话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竟然对中国的山川大河了若指掌,听得一众黑衣会的大老粗们,心驰神往。火车到得晚上,电气灯照得通明雪亮,打尖有茶房张罗吃喝。俄国人为人甚是四海,惠钞时给的小费也丰,茶房自是殷勤,众人饮食当自舒服。

    不一日,到BJ下车,张平安即让常氏兄弟护送朱雀使者改道回海兰泡,他悄悄将三人拉至僻静处,嘱咐了一番,才道别分手。冬日的灰尘和积雪笼罩着这座帝王之都,紫禁城琉璃瓦黄色的光泽,精彩不再;北海的白塔亦沉没在阴冷的灰暗里;正阳门畔三四层的洋楼,高高兀立,阴霾里门窗透出电光雪亮,冷面无情。

    张平安送别朱雀使者,兀自闷头走路,惦念担忧之心,久久难以平复。走过前门大栅栏,嘈杂混乱,沿街一个挨着一个的店铺,大大小小,旗幡敝旧,门面破破烂烂。山西烟馆、回民蜡烛铺、山东油盐店、福建人卖洋取灯儿的杂货铺及BJ本地茶庄,往街道两边一字排开。茶庄里小厮将茶末子吆喝成“茶心儿”的叫卖声儿,难掩人去街空的孤寂冷清,反倒给平安心头更增添了几分惆怅。酒楼、饭庄和卖小吃的棚子,高高矮矮,还疏疏落落有人光顾,破烂腌臜的旗幌酒帘子在人们头上荡来荡去,凄风苦雨夹着冰雪,彷如在抽它们的耳括子。张平安往年路过京城,纠缠得他行路难的小贩啊、卖唱的粉头儿啊、讨饭的叫花儿啊……一个也没影儿。

    大伙儿在顺治门外南横街打了尖,黑衣会众又引老毛子到哈哒门兜了一转,花半天工夫,玩了一泡子。俄国人看来并不怎的稀罕BJ的景致,便迳引众人至BJ东车站坐秘密军列,竞趋向东,过天津至大沽口。出火车就直奔海港,港口有艘军用运输船等他们来了,移船就岸,载他们出海。曼纳海姆招呼众人陆续上船,船上有二三十个俄国水兵,各忙其职,井井有条。高高的顶舱有两个士兵站着,领航房里也时不时有水兵探出头来。下面甲板上有十几个荷枪实弹,戒卫并列在两侧,虎视眈眈瞩目着黑衣会一行走入船体内,恍如看犯人一般,彪着眼鼓着腮帮子。

    歪老虎给盯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恚怒起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曼纳海姆见一众中国兵人人面上不善,忙给众人介绍道:“这是专程来接咱们的‘叶尼塞河号’运兵船,他们是粗人,职责在身,若有不当之处,各位别放在心上。来,大伙儿跟上,船要开了。”张平安也低声跟众人关照忍耐克制,不可造次等言谕,如此一船太平,关上侧舷板,启椗东渡。

    海上航行,风高浪大,船上颠簸,有几个黑衣会受不住头晕,晕船呕吐了一地,谢灵从未坐过船,更是呕吐得东倒西歪。那些虎彪彪的沙俄水兵帮忙把病号架去坐下休息,水手则过来搽去地上秽物。非但井然不乱,干练有加,而且还不声不响,绝无怨言。黑衣会众见之,人人心生敬意,啧啧叹服,暗赞洋人治军果然有一套。

    自大沽出海,渡渤海辽东湾北上,铁甲蒸汽船行甚速。张平安透过舷窗,眼光掠过外轮盖的尖顶,远眺远处一艘艘巨大的艨艟,也认不出哪艘是哪艘,只觉得洋人的巨舰大炮非同小可。曼纳海姆走到他身侧,顺他眼光知道他在看军舰,便给平安做起了解说,这艘是装甲巡洋舰“巴彦号”,那艘装甲舰叫“皇太子号”;“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是旗舰,遮挡住太阳的那艘是“塞瓦斯托波尔号”,以之纪念俄罗斯黑海军港……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意非凡。

    他一头说,一头心能二用,偷偷看张平安面色凝重,心中暗生自负,脸上却不露出倨傲,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脸孔,略带着悠远的微笑。平安长叹一声:“贵国的军舰果然壮观,有这样的舰队,横行天下,情理之中呐。”两人顿时静默了半刻,心中各自想着心事。

    胡小弟跑来告诉平安呕吐的人都已经安顿妥当,平安便走去看他们,留下曼纳海姆一人兀自眯起眼睛,神往在自己国家的军舰的雄姿风采里面。船倾三十度,涌起的灰色海浪超过甲板,当浪头下落,露出些船底,船上的人登觉仿佛要滑落进海底,呕吐的人更多了。俄国水兵在病房和走廊里来回奔忙,他们个个年轻,稚气未脱,但送饭、洗刷餐具和便盆,手脚麻利,雷厉风行,令黑衣会众肃然起敬。

    天气阴沉,却并不下雨,曼纳海姆抬头望去,高耸的桅樯倾斜得厉害,在铅灰色的天空上如同钟摆般摇摆。系在桅杆上的方形救生工具,宛如油画画框,白色的画框里,大海恰似阴郁的背景,忽显忽渺。船行甚速,不消数日便安抵旅顺口,一干黑衣会陆上好汉才松了口气,度过了难熬的时刻。

    这日阳光照得银灰色的浪头闪闪发光,继而翻滚奔流而去,引来有一堵海水的厚壁,散裂开来,象丘陵倏然降落,象峡谷涨裂开来。秋与云平,水涵空,山照市,老铁山临海巍峨的山峰正翘首迎接他们,遥见主峰之下,山峦起伏,苍苍峻拔。船驶过“老洋头”,老铁山里幽谷深邃,茂盛的草木间,不时传来各色野兽的啸吼声。地上跑的无非是些野兔、狐狸、獾子、鼬鼠、松鼠、刺猬之属;天上飞的,尽是些鹄、鸿、鹤、鹰、雕、鸢、鹞等扁毛。老铁山西面山麓雾气里,牧羊城隐约可见,砂砾古城,历史悠久,令人肃然起敬。

    运输船入港湾,移船拢岸,船上水手吆喝声中,铁链声响,抛锚入海。俄尔侧舷铰链嘎嘎转动,舷侧降平,张平安走出船舱,远远看见伸进黄海里的旅顺口给大雾笼罩。乳白色的雾阴森、湿冷,恍如能摸出一手水来。雾霭奔腾、涌动,凶猛地朝下伸出千万只手,紧紧攥住山岳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