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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大伙儿想起来要给孩子起名儿,谩道这班英雄好汉,天不怕地不怕,倒窘在这档子了。话说双龙修罗等十名黑衣会修罗,自幼失怙,皆系张平安捡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晓得,自无姓氏。张平安就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统统让他们跟了自己的姓。萨科琴娃爱煞了自己的丈夫,特意想给孩子取名叫张中华,意思是自己和中华的男子结合所生的。而其外祖父则坚执给孩子起俄国名字,说中国穷贫衰弱,哪有俄国好,自然是落个俄国国籍才对。

    伊凡艇长喝着梅季希的矿泉水就着发面煎饼,受了老人的央告嘱托,自是郑重其事地给孩子取名叫沙沙,简单顺口,也挺讨喜。张双龙就提议让孩子既有俄国名字,又有中国名字,外祖父想想也挺上算,大伙儿倒为中国的名字煞费了苦心。米哈伊罗斯基说:“托艇长的福,我的外甥叫沙沙,这便定下来吧。中国名字你们这些中国人相帮起吧,可得起得好听一点,我这傻女儿起的名字太难听了!”黑衣会已与俄国人相处惯了,俄国人说话有刺,他们也已不以为意,既然都是亲家,自然一心一念都在孩子身上,可这么一来,黑衣会这几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就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个说叫张二柱,那个说叫张老乐,还有的异想天开得离谱,半天迸出个张三丰来。

    黑衣会几个老兄弟为个名字,绞尽脑汁,争来吵去,弄到后来,面红耳赤。黑无常急得着了恼,一赌气道:“罢罢罢,瞧你们这点出息,我看呐,还是孩子他妈靠谱,就叫张中华,这名字不忘本!”一场口角,漫天乌云,一天星斗,至后还是让孩子叫张中华了事儿。至是,张双龙的儿子张中华顺利诞生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还是在半空里降生,半空里得名儿,半空里受着当世武艺盖世的黑衣会长老的宠爱,度过了一年。

    丑面修罗借此发挥,给孩子推荐了个小字,叫空之,他说:“孩子既生于天空,将来定必有大作为,让他叫空之,也是教诲他到时见好就收,莫贪恋甚么,万事皆空,释然顿悟的意思吧。”张双龙极是赞同三哥的话,抱着儿子,逗弄道:“儿子啊,儿子,你叫张中华,字空之,你说你三伯多有禅机啊。”

    伊凡艇长看看飞艇悬空多年,并无巨怪踪迹,至后大伙儿都死了心,只得依丑面修罗的提议,先去通古斯河再说。尼古拉二世忙于与日本作战,也便听之任之。公元1904年10月27日晨五时,“圣彼得堡”飞艇朝南全速飞行,每小时航速30节,时值北风渐起,艇又在顺风里,实则已达50节上下。如此不消一个礼拜,已抵通古斯河畔。通古斯河为茂密的丛林掩映,隐约流淌着金光粼粼的河水。米哈伊罗斯基抱着外甥正看着窗外景色,手指森林,教中华认树木,这里是杉木,那里是松林,这里是石松……及至看见了通古斯河,老头子笑得红头发乱颤,对外甥说:“小沙沙,看看,咱们的飞艇可飞得真快呐,赶在河水冰封之前就到啦,这回你可有福啦,可以看看河水化冰的过程啦,可壮观啦。”

    到了地头,飞艇下降,缒下黑衣会和俄国官兵,伊凡驱兵芟薙,揭榜安民,伐木搬山,鸠工庀材,一半人收集木材和开凿石头,一半人勘察地形,选择凹地盆谷。及至选定地址,电报沙皇请旨开工。格里高利听说他们如此做法,并不惊讶,反而话锋一转,大加赞赏他们的主意,改而令之就地规度地址,鸠工建筑,献策徼功。

    沙皇言听计从,不顾百姓疾苦,强征西伯利亚民夫数十万,叱工驱役,喧豗遐迩。劳动场面沸反盈天、无数人经年累月的血汗凝结:伐山林、掘山辇石,窾山以石垒,砌起一座径长五里的大圈墙,墙高二十丈。军民齐心协力凿泉以井饮,而又穴为偃溲;行水杀草,疏川渎、沟渠、陂池,耠铧劐地垦原土,千千万万顷的荒地成田园;用戽斗戽水灌溉,四时播种,自种自食;畜牧秩刍、穿窦窖、修囷仓、谨盖藏,自给自足。

    厥垒起石头,再以湿土水泥夯实,工程浩大,苦寒之地,冻冰如铁,累死、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简直是以累累白骨堆筑起来的大围墙。人多力大,并除方圆数百里之蓬、蒿、藜、莠,旦暮荒原成田野。

    当一年中最紧张的农忙季节,劳工们就得回去忙着收割或者收获黑麦和燕麦,装运、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种冬小麦——这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很简单平凡;但是要干完这一切,就须得全村老老少少,毫不间歇地劳动三、四个礼拜,比往常要艰苦三倍。靠着克瓦斯、葱头和黑面包过日子,夜里打谷和搬运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睡不到两、三个钟头。全俄国每年都是这样干的,等农忙过后,俄军再重新将劳力从千百个村屯子里陆续赶出来,复上长墙之下,修筑捕巨怪的围笼。如此周而复始,筚路艰辛,长围工程浩大,修修停停,场面既艰难得叫人心酸,又可谓一场惊天动地的人类奇迹史。

    孩子受众人呵护,竟也不负众望,尤其聪明。人们搭棚造屋,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俄军棉袄皮裘不敷,女人忙起来剥制兽皮,缝制冬衣,纺条织毡。庶几天降大雪,只一日一夜之间,遍野都覆盖了皑皑白雪。当地土人经验丰富,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干果等物藏得甚是充足。

    寒冷之来,急骤无已,滴水成冰,北风狂虐,寒风不住从板门中透进屋棚。有时奇寒难耐,也不得不停工。每值此时,人们窝在房子之中,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密不通风,棚中烧起三、四大盆炭火,火盆多加干柴。人们喝着烈酒,唱起俄国谚语:“第一杯如鲠在喉,第二杯仿佛老鹰升空,第三杯之后人就好像小鸟般飞来飞去了。”倒也尽抵受得住风寒。

    双龙夫妇对孩子是爱不释手,样样替孩子亲为,双龙修罗时常见萨科琴娃卷着袖子,给儿子洗澡,以增孺慕之情。这日营地里的哨兵接得一个中国人来,中国人说话听不懂,俄国人便找大英雄双龙修罗去迎。不想竟原来是黑衣会的谢灵,张双龙接他入营地,安排他在黑无常处下榻,还问了他的来情。谢灵说话费力,双龙好半天才听出了个大概端倪:这谢灵自打金州与教主一别,随会众南下娘子关。途中偷偷跑出来,悄悄易容改扮了,搭乘火车,来到了乌拉尔山区,巧然打听到黑衣会在通古斯灭怪,他便不远万里,赶来相会。本还道教主已经来了,不曾料想,自己反倒先到了。营地内诸黑衣会陆续赶来跟谢灵相见,小谢虽与众人不合群,但毕竟也是同道,大伙儿自是欢喜。

    张双龙陪众人一齐吃了午饭,下半晌回来,见妻子又在给孩子洗澡,不禁欢喜地来看儿子光屁股的模样。萨科琴娃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她就扭过脸来,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边去。她用一只手托着仰面浮在水上、乱踢乱蹬的肥胖婴儿的头,另一只手用海绵往婴儿身上挤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规律地动着,孩子的小手就老爱抚摸母亲健壮的胳臂。

    “哦,龙哥哥,你来看!你看!”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说。“中华已会认人了!”张双龙一走到澡盆旁,她立刻就试验给他看。中华忽尔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把头左右摇晃。母亲萨科琴娃弯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颜开,用小手攥着海绵,吮着嘴唇,发出那样满意而古怪的声音,两口子为之一乐。张双龙被儿子逗得开心,对张平安迟迟未抵达的隐隐担忧,也似轻快了不少。

    黑衣会众已拜托俄军帮忙打听张平安这么一个人的下落,但音讯杳然,自不免父子情切,郁郁不欢。妻子用一只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又用水给他冲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来擦干了。她跟丈夫说谈张平安之时,小中华正发出刺耳的哭叫,但当听到“张平安”三字,竟然立时戛然而止,竟荷荷地笑起来,夫妻俩引为奇迹。

    孩子长得可快了,至翌年春天,孩子已经能说话了,甚么爸爸、妈妈、外公、叔、伯,叫得个欢,大伙儿听得耳朵软,更且爱之。非但如此,复活节前的斋戒期刚到,小中华就能自己走路自己跑了,嘻嘻哈哈,东窜西跳,比孙悟空还机灵。营地里到处洋溢着孩子与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复活节到四旬斋的三百多天里,大伙儿简直都忘记了是在打仗,忘记了是跟世界上顶凶恶的巨怪打仗了。

    农忙季节中有这么一天一大早,俄国农民们就骑马到第一批播种黑麦的地方,然后又到运去燕麦堆成垛的地方去,接着又步行到农场,那里安装好的一架新打谷机就要打谷了。

    新盖好房顶的谷仓是用尚未落尽树叶、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板条,茅屋顶用新剥去皮的白杨木做房梁,大伙儿透过敞开的大门凝视着打谷时回旋飞扬的灰尘。

    漫天的灰尘干燥而刺鼻,相随大伙儿一齐来的张双龙夫妇在打谷场上,时而凝视着被炎阳照耀着的青草和刚刚从谷仓里搬运出来的新鲜麦秆;时而凝视着长着花斑头顶和白胸脯的燕子。它们叽叽喳喳啁啾着、鼓动着翅膀,飞进房檐下,歇落在门口的亮处。

    人们在阴暗的、尘土飞扬的谷仓里奔忙着,一个瘦削的农妇,她正用耙子耙拢谷子。她晒得黑黝黝的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坚硬打谷场上吃力地走着,经过一名穿红衣裳的漂亮姑娘身边,姑娘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以灵活而细气的动作扬掉麦穗上的谷壳,时不时还拿一对儿大大的眼睛,瞥一下剪掉辫子的张双龙。

    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胀大、呼吸急促的马,它正踩着在它身下转动着的斜轮子。工伙费奥多尔正忙着把谷子放进机器里,他鬈曲的胡须上落满糠皮、白肩膀上的衬衫破了一大块。放了谷子,他还须得解谷捆,吩咐什么、对妇女们吆喝着、手脚麻利地把转动着的轮子上的皮带整理好了。场主走到他跟前,用压倒机器轰隆声的声音叫他每次少往里面放一点:“这是新机器,你一次放进去的太多了,费奥多尔!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顺畅了。要放得均匀!”费奥多尔被粘在汗淋淋脸上的灰尘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为回答。

    双龙和萨科琴娃凝视着那匹肥壮的马,它跑得连被缰绳磨伤的臀部和脖颈都冒出汗来,两人心中都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深深感动了。劳累之下所显示出来的生命力,才是人们存活的最大盼头吧!他俩真高兴,农民们得以藉农忙,摆脱修筑长围的劳役,回来重新融入生活。

    直到农民们快吃午饭的时候,他和萨科琴娃才一起离开谷仓,走到打谷场上交谈起来。一堆新收割下来的、留做种籽的、黄色黑麦,整齐地摞在旁边。谈了一会儿,小两口子沿着狭窄的小径,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茂密的、颜色鲜艳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萨科琴娃揽着丈夫的腰,坐到一棵白杨树的树根下,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这里有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有些树桩和条凳上早已坐了俄国的百姓,大人和孩子们吃着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意态闲适。

    双龙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从他身边嗡嗡地飞过去的蜜蜂,他站起来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头发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声,所幸辫子已剪掉了,头发短了,他很容易就小心地把它放了出去。走进阴凉的门廊,蜂农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给他戴上,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萨科琴娃也如法戴面罩跟了来。

    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行列整齐的老蜂房,都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沿着篱笆排列的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飞着和盘旋着一群蜜蜂和雄蜂,它们似在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来花蜜。

    他俩耳朵里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碌工作、迅速飞过去的工蜂,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懒散的雄蜂,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时刻准备蜇人、凶巴巴的蜜蜂。萨科琴娃瞥了那个养蜂的老头一眼,老人大声地嚼完了一根黄瓜,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来。这个漂亮的老头,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和善而宁静地陪着这对儿小夫妻。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他俩到底是来干啥的,诚然,存在便是一种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