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袋中人 »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同一天这日,天蒙蒙亮,黑无常就叫醒了小中华:“中华,中华,起床了,快起来!瞧,你的凯什卡大叔在捉甚么呢?”中华好容易给叫醒了,睡眼惺忪,肉嘟嘟的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含混地问:“爷爷,是甚么好玩的东西么?”言尤未落,忽尔听到“契克!契克!契克!”的响声。张中华从没听到过这么古怪的响儿,一对儿小眼睛睁得溜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粉嫩的小脚丫踩着父母的身上跳下床。张双龙夫妇便因此绝早就给弄醒了,再也睡不着了。黑无常乐呵呵地替他穿上衣裤鞋袜,拉着小手就推门循声而去,张双龙两口子相视而笑,心血来潮地决定,这日也出外野游一番散散心。

    凯什卡是俄军征召来的民夫,已是六十多的人了,满面红光,最疼小孩子。平日总是给张中华等一帮中、俄两国的小孩子拿好吃的,今天两块麦芽糖,明天一大包鹿腿肉,翻着花样宠孩子,因尔张中华特尊重和喜爱这个俄罗斯老农夫。凯什卡正在军民屯垦出来的麦地的垄头上撵一大群禽类,老农所之,足音跫然,有的鸟儿扑棱棱飞逃;有的却胆子大,兀自悠然剔翎,洋洋目无下尘。中华不认识那是些甚鸟儿,见真儿它们小小的脑袋之上,清一色通有一点朱红,仿佛都戴着朱红小帽儿,憨态可掬。他人小腿短,也撵不上凯什卡老汉,只得尖声朝老头儿叫:“大叔!你在追啥鸟儿呐?!”

    黑无常呵呵笑道:“好孩子,这扁毛畜生叫仙鹤,它们正飞往温暖的地方过冬,沿途飞得累乏了,就在我们这儿地里歇歇脚。”中华似懂非懂地问:“那么凯什卡大叔为啥要撵它们?”黑无常目光和蔼地看着小家伙,粗大的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那细软的头发顺滑舒服极了,他答道:“它们都空着肚子呢,咱们地里的黑麦还没收好呢,这帮扁毛畜生岂不是要老实不客气地来捡现成、打秋风?!”中华愣愣地遥望鹤群低低盘旋在麦穗之间,似乎想到了甚么。

    “凯什卡大叔,等一等,别放枪!别放枪!”中华蓦然拚力大叫,呼声尖细稚嫩,但却充满一股子坚定的气概。小家伙向麦地扑去,一不小心滑进了沟里。沟里长满了牛蒡草、荨麻和棘刺,划破了他的衣服裤子,也划破了他的小胳膊小腿儿,但中华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一会儿便从牛蒡草丛中探出头,心头象怀揣着一头小鹿似地跳着。

    “哦,这就是仙鹤呐!这些鸟儿真奇妙!”小中华喃喃自语,“我离它们好近呐——脚像一根根长竹竿,尾巴就像女孩子头上的卷发打着圆圈圈!”突然一只鹤鸣叫起来,跟手所有的翅膀都拍动不已——鹤群翙翙飞向天空。中华情不自禁地从沟里爬出来,向鹤群齐飞的地方快步奔去,一头奔跑,一头欢呼,仿佛他也要变成一只仙鹤,展翅飞翔一样。

    仙鹤并没有马上飞走,而是一只只陆续地跳跳蹦蹦四面跑上一程,才有力气飞翔。有只鹤跑了几步给草堆绊住了,中华长年耳濡目染,有些武术底子,眼明手快一下子抓住了它的脚。仙鹤拼命挣扎,但中华紧紧抓着不松手,小孩子气力有限,眼看胳膊扭伤了。仙鹤的尖嘴倏然对准中华额头一啄——小中华眼前顿时一阵发黑。他想捉住鹤嘴,但仙鹤动作更快,反啄他的手指。鹤儿一旦抓住先机,霎时长嘴向小孩身上乱啄,密如雨点,狂风骤雨般地快攻一泡。

    “啊哟,不好!好疼!爷爷,大叔,爷爷大叔!”中华的呼救声马上就有了回应——凯什卡猎枪乱轰,打得四周围的鹤群鸟羽纷飞,血肉飞溅;黑无常健步如飞,乘着鸟惊散的空隙,猱身而上,一把抓住了跟中华扭缠一团的仙鹤的翅膀,心有余悸地呵斥:“中华,你个小鬼,不要命啦!这畜生会把你啄死的!看看,你的眼珠差点没给叼出来!放开它的脚,我来捉着!”

    仙鹤扭头又猛啄黑无常,黑无常肩胛一耸,已将上衣脱下,搂头罩住了鹤头,顺口道:“这下它得老实了!”转身将蒙住头的仙鹤交给中华,“好,给你,小东西,把你的仙鹤抱回家吧!”中华虽已是满头满脸的血污,头发上粘了好几根草茎,却喜滋滋地紧紧抱住鹤儿。突然蒙头的鹤儿悲戚地叫唤,天上飞的鹤群则声声回应起来。

    凯什卡已经有七十岁的样子,秃着头顶,长着白苍苍的连鬓胡子,戴着坑坑洼洼的垂边破毡帽,身上袄子油搭搭的,裤子敝旧,裤脚塞在靴筒里,邋里邋遢地跑近前来,见中华伤势并无大碍,长吁气道:“它们在相互告别呢,鸟儿同人一样,也是懂事的……”中华看看手里的鹤儿,望望天上的鹤儿,心抽紧了。鹤群排着长队,渐飞渐远,它们的翅膀给早晨的阳光染得红扑扑的。

    “大叔,爷爷,”中华问,“它的同伴都飞走了?”

    “当然喽,都飞走了。”、“走了,自然是飞走了,岂能呆着给咱们抓?”两个大人一起说。

    “那么我们把这只仙鹤放了吧!”

    “嘿嘿,小东西,那么刚刚你何苦抓它呢?得了,抱着吧,它也算是你的第一只猎物。”黑无常惊讶地盯着孩子。

    “再过一会儿它就来不及赶上别的仙鹤了吧?”

    “好吧,那就由你做主吧,它是你抓住的,自是属于你的,去留随你处置。”凯什卡老头儿拍拍孩子的背脊,朝黑无常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爷爷,让它飞走吧!”言下,中华解开蒙在鹤儿头上的衣服。仙鹤一时竟回不过神,一动不动地呆站着。等它清醒过来赶忙跳跃着用力扇动翅膀,一边鸣叫,一边飞快地向自己的伙伴追去,那鸣声又好听又嘹亮。中华久久地目送着它,心下思忖:它们会飞到哪里?它们会遇到什么?……

    “小傻瓜,走吧,回家了。”黑无常边笑边亲切地抚摸着中华的头,挽住凯什卡的老胳膊,三人欢快地回去了。闹了这一回,半天时间就没了,到了营地,已是午时,老少仨很远就闻到一阵阵馅饼和烤鹅的香味。三人欢快地紧赶慢赶,三脚两步坐到桌前,凯什卡的老婆罗莫娃•科斯佳•谢尔盖耶芙娜正巧端了盘鰛鱼上桌,凯什卡老实不客气,抓起一瓶伏特加便就着嘴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瓶,然后心满意足地用叉儿叉起一大片鰛鱼肉,丢入长满胡须的薄嘴唇里就酒。鱼儿烧制得火候刚刚好,老头子吃得满嘴汁水四溢,津津有味,连声赞好。

    罗莫娃放下盘子叱喝了一声,打了丈夫的手一巴掌,忽尔见中华满脸满身的血污,吓得尖叫一声:“啊哟,小乖乖,你这是怎么啦?跟谁打架了吗?是凯什卡这老家伙干的吗?婶子给你做主,老头子,你干嘛打孩子?”

    黑无常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面前桌上热气腾腾的白菜汤,吃了四分之一块馅饼,饼子还没咽下,就已哈哈大笑,喷得桌上唾沫星子一片,他替凯什卡解围道:“老妹子,呵呵呵呵呵,你错怪他了,这怪不到凯什卡头上!”于是便将早间孩子捕捉仙鹤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罗莫娃既替孩子的行为感到骄傲和赞赏,又心疼孩子受伤不轻,听到激动之处,上去抱住孩子,又是亲吻又是疼爱。张中华嘴巴上粘的沙丁鱼的酱汁也粘到了罗莫娃红红的胖脸上了。

    等大伙儿都听说了中华的小英雄故事,凯什卡已经吃了三分之一的烤鹅,还不停地往嘴里塞黄瓜解腻,嘴巴繁忙之中还不忘夸赞:“这孩子将来长大了可了不得,好孩子,好孩子,中国的小娃娃真了不起,咱们大人也做不到,做不到!我的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又悭吝又胆小,跟小中华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了!气死我了!”老人每回一提到远在自己家乡敖德萨的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的,又滑稽又可怜,大伙儿也听得耳朵里老茧子也出来了,报以笑声回应。

    再说张双龙夫妇回程的途中,天上阴云,时而白茫茫的,时而黑魆魆的,来得那么急骤,他们必须加快脚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赶到家。前面的乌云,低沉而且像浓烟那么黑,疾速横过天空冲过来。他们离家还有两百步的光景,一阵风就刮起来了,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

    在这短短的一会工夫,乌云聚拢来了,完全遮住了太阳,使得天色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风随心所欲似地吹走了菩提树的树枝和花朵,把白桦树枝剥成奇形怪状、不像样子的裸体,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树梢全都朝一个方向弯下去。在营地花园里干活的农家少女们,尖叫着跑到下房里去。白茫茫水帘似的倾盆大雨已经在遥远的树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倾注下来。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空气里。

    各家野在外玩耍的孩子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叫喊声,撒欢儿跑在前头。萨科琴娃吃力地和缠着她的双腿的裙子斗争着,扭股儿糖似地,已经不是走路,而是跑起来了,一面还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孩子们。男人们按着帽子,迈着大步走着。他们刚走到台阶上,大滴的雨点已打在铁皮水槽的边缘上了。孩子们和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人们,快活地谈笑着,跑到房檐的荫庇下。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似乎都燃烧起来,人们头顶上的穹苍似乎裂开了。闪电降临,击中了远处一棵杨树,树干嚯查查折断,须臾燃烧了起来,又转而被雨水浇灭。天地嬗变,人们心慌意乱之后,满心还是有无尽的喜悦。

    张中华这日虽带着浑身伤口回到下处,但满心收获的是快活;他的爸爸妈妈也带着新鲜的蜂蜜,回到了他的身边,虽然浑身淋湿,但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之后,兀自觉得不虚此行。萨科琴娃开心地替儿子清洗伤口,捧着儿子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快乐是生活,清洗伤口也是生活;日晒雨淋是生活,品尝蜂蜜也是生活,生命虽是短暂的,但生活却是美好的,这便是咱们通古斯的生活,信奉了这一条,包管灵验、包管你在这儿幸福!我们要格外珍惜它。”

    小中华感慨地说:“嗯,要是生命是无限的,就更好了!”张双龙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可不是么。”他念及养父张平安,心中隐隐的一痛,心想:“爹爹不知身在何处,俄国人一直没他消息,唉,可真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