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城托孤
夜已经很深了，欣语在感冒药的作用下，有些昏昏沉沉，但还是难以入眠。
躺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闭上眼睛，一直在时空里漂浮的记忆碎片就会在脑子里拼成一个又一个儿时的影像，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小时候，在这个吊脚楼里，她感到最为温馨的时光就是绻在奶奶的怀里，听她讲故事。
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只有4岁。
虽然年龄幼小，但她至今还能依稀记得许多事情。
最为铭心的记忆是，善良端庄的奶奶常常在静夜里，不经意就会落下长长的泪水。
后来她懂事以后，才知道村里人把奶奶说成了邪恶的“草鬼婆”。
她曾经哭着问爸爸这是不是真的。
爸爸没有从正面回答她，而是说：
“奶奶对家人的每一份爱都是真实的、无私的，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是一只小动物，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在古老的苗寨，每一个被当作“草鬼婆”的女人命运都是极其凄惨的。
虽然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敢擅用私刑，奶奶没有像别的草鬼婆一样被当众鞭挞，甚至被活活烧死，但是恶毒的诬蔑还是给奶奶和她的父母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和生活的苦难！
欣语的爸爸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俊朗强健，风度翩翩，最难得是满腹经伦，出口成章。
他在湖口的青年男子中，有如鹤立鸡群。
当时寨子里的年轻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但是因为他是“草鬼婆”的儿子，迫于家人和世俗的压力，谁也不敢向他表达爱慕之情。
终于有一天，湖口寨里最漂亮的一个姑娘终于冲破了重重阻力，勇敢地嫁给了已经接近不惑之年的他！
那个姑娘就是后来欣语的妈妈。
欣语听姨妈讲，她妈妈怀上她之后，为了能有一个好的环境迎接她的降临，爸爸没日没夜拼命干活，千辛万苦地盖起了这幢漂亮的半边吊脚楼。
她出生以后，家里有过几年快乐的时光。尽管妈妈的家人并不承认这门婚事，和妈妈断绝了往来，但是爸爸一往情深的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妈妈精神上的支柱。
那几年，妈妈的脸上扬溢着爱的温馨和幸福，她的快乐感染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
有一年，寨子里流行瘟疫，原本已经体弱多病的奶奶未能幸免。
这次罕见的灾难，尽管奶奶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是寨子里的人仍然没有放过她。
他们诬陷她是疾病爆发的“始作甬者”，对她及其家人的恶毒诅咒和仇视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巨大的屈辱终于令欣语妈妈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欣语十岁那年，身心俱疲的妈妈自杀身亡。
为了不给她的心理上造成阴影，细心的爸爸一直瞒着她，让她以为妈妈只是病逝的。
后来是姨妈告诉了她真相，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大了。
为了让欣语能够摆脱家庭的厄运，给她一个有希望的将来，妈妈在临死前给远嫁县城的小妹妹稍去了书信。希望她能够把欣语带到身边，让她离开湖口，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欣语的姨妈和姐姐的感情很深，在家人和姐姐断绝关系后，她是唯一能够理解和关心姐姐的人。
姐姐去世后，她让人带回口信，让欣语的爸爸把孩子送到县城，由她来照顾和抚养。
欣语就这样来到了县城。
她很清楚，如果没有姨妈一家就没有她的今天，她对他们充满了无限的感恩之情。
她已经想了很多遍，只要这一次她能够顺利回到上海，她一定要将姨妈一家都接过来，在上海给他们买幢好房子，再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能够幸福地安享晚年。也算是对他们救命之恩、养育之恩的报答！
欣语刚到县城的那段日子，为了让她能适应第一次离家的感觉，爸爸每隔半个月就会到城里住一两天，送她上学，放学时再到校门口去接她。
每次在一起的时间，欣语都格外珍惜，一有机会她就死死拉住爸爸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他。
爸爸每次回湖口都是她最伤心的时候。
她自尊心很强，不肯在别人面前流泪，每次实在受不了就跑到厕所，躲在里面捂紧嘴偷偷地哭。
爸爸是从山里步行出来的。
山区的气候多变，路况时好时坏，途中的时间不能确定。
爸爸每次来她都没办法提前知道，因而常常会有惊喜。
有时候半夜里被恶梦惊醒，突然发现爸爸正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自己。那一刻她惊恐万状的心马上就会安静了下来，然后她无比满足地紧紧搂住爸爸结实的手臂，甜甜地睡去。
爸爸去世了很多年以后，她有时候被恶梦惊醒，还会有他就在身边的错觉。一旦等自己明白过来，爸爸早已经永远离去的时候，那一份凄凉和孤寂常令她泪流满面！
和她爸爸见的最后一面，欣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已经在县城陪了她两天的爸爸准备回湖口，而且这一次之后他不准备再来了。
他知道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不断来看她反倒会让她对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家”难以割舍，会影响她开始新的生活。
他和她妈妈最大心愿的就是希望她能够慢慢淡忘那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山村老寨，而且最好是永远不要再回到那里！
安顿好女儿，他没了最大的牵挂。
母亲和爱妻接连不幸已经将他的精神推到了崩溃边缘，他已经扛不住这如山的生活压力。
他觉得是到该卸下来的时候了。
那天爸爸把欣语送到校门口，像往常一样同她道别。
她并不知道爸爸就在这天返回湖口，更是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和爸爸最后的诀别！
她像前两天一样，蹦蹦跳跳地往校门里走，旁边跟着的是憨厚老实的表哥袁民。
“囡囡！”
爸爸突然叫住她。
“嗯？”
欣语回过头。
“……”
爸爸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别忘了来接我哦！”
她笑着，整个人就像是盛开的百合花。
尽管失去了两个亲人，同时还背负着来自于蒙昧寨人责辱的包袱，但是欣语就像是峭壁上的种子，兀自在夹缝和绝境里顽强而勇敢地生长着。
“这是多么坚强而可爱的孩子呀！”
爸爸的心里犹如被刀尖深深划过，伤口处翻涌的鲜血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惟有酸楚。
“囡囡，你来……让爸爸再抱抱。”
爸爸向欣语招招手，半蹲着张开了双臂。
她跑回来扑进他怀里。
爸爸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火机壳子上刻着的是几朵鲜艳的花。
欣语从小就一直看见它，最早是奶奶的心爱之物，奶奶死后才留给了爸爸。
听爸爸说，奶奶得了失忆症，忘了自己以前的身世。这个打火机是随着奶奶来到湖口老寨的，每次看到它，奶奶就会感到心绪激动难平。
所以她猜想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有关她身世的秘密，只可惜她直到去世也没能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囡囡，你看你上了新学校，爸爸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是奶奶留给爸爸的，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爸爸一边说一边亲着她嫩嫩的脸颊。
“真的？好呀！”
欣语很开心，对她来说这个打火机又漂亮又好玩。
“好好留着，不要丢了。还有呀，不要随便玩火，烧着了房子可就惹大祸了！”
爸爸显得很不放心，但颇感无奈。
“嗯。小语会很乖的。”
欣语拿到火机很兴奋，她没有注意到爸爸的眼圈已经潮红，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着打火机，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爸爸，人死了会变成鬼吗？”
爸爸一怔，随即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说：
“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那爸爸的灵魂一定会守侯在囡囡的身边保护你！我不会让别人伤害我女儿一根头发！”
“爸爸你不能再离开我！我不要你变成鬼，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她用小手捂住爸爸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
爸爸轻轻拿开她的小手，硬了硬心肠，说：
“囡囡，快进去吧，再不走爸爸就更舍不得你了。”
欣语转身就跑，她不敢回头再看爸爸，只怕自己没有勇气再走进校门。
她的眼泪迎风流淌，袁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等跑出了很远，她才敢回过身来看，但是爸爸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这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爸爸回到湖口老寨之后，抑郁成疾，不到一年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
他病重的时间里，托人给姨妈带来消息，让他们不要把他的病情告诉欣语，也不要让她回去看他，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不要再回到湖口。
每每回想那天的情景，欣语总是痛彻心肺！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过头来，这样，她至少还能最后看一眼爸爸的背影！
躺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闭上眼睛，一直在时空里漂浮的记忆碎片就会在脑子里拼成一个又一个儿时的影像，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小时候，在这个吊脚楼里，她感到最为温馨的时光就是绻在奶奶的怀里，听她讲故事。
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只有4岁。
虽然年龄幼小，但她至今还能依稀记得许多事情。
最为铭心的记忆是，善良端庄的奶奶常常在静夜里，不经意就会落下长长的泪水。
后来她懂事以后，才知道村里人把奶奶说成了邪恶的“草鬼婆”。
她曾经哭着问爸爸这是不是真的。
爸爸没有从正面回答她，而是说：
“奶奶对家人的每一份爱都是真实的、无私的，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是一只小动物，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在古老的苗寨，每一个被当作“草鬼婆”的女人命运都是极其凄惨的。
虽然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敢擅用私刑，奶奶没有像别的草鬼婆一样被当众鞭挞，甚至被活活烧死，但是恶毒的诬蔑还是给奶奶和她的父母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和生活的苦难！
欣语的爸爸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俊朗强健，风度翩翩，最难得是满腹经伦，出口成章。
他在湖口的青年男子中，有如鹤立鸡群。
当时寨子里的年轻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但是因为他是“草鬼婆”的儿子，迫于家人和世俗的压力，谁也不敢向他表达爱慕之情。
终于有一天，湖口寨里最漂亮的一个姑娘终于冲破了重重阻力，勇敢地嫁给了已经接近不惑之年的他！
那个姑娘就是后来欣语的妈妈。
欣语听姨妈讲，她妈妈怀上她之后，为了能有一个好的环境迎接她的降临，爸爸没日没夜拼命干活，千辛万苦地盖起了这幢漂亮的半边吊脚楼。
她出生以后，家里有过几年快乐的时光。尽管妈妈的家人并不承认这门婚事，和妈妈断绝了往来，但是爸爸一往情深的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妈妈精神上的支柱。
那几年，妈妈的脸上扬溢着爱的温馨和幸福，她的快乐感染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
有一年，寨子里流行瘟疫，原本已经体弱多病的奶奶未能幸免。
这次罕见的灾难，尽管奶奶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是寨子里的人仍然没有放过她。
他们诬陷她是疾病爆发的“始作甬者”，对她及其家人的恶毒诅咒和仇视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巨大的屈辱终于令欣语妈妈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欣语十岁那年，身心俱疲的妈妈自杀身亡。
为了不给她的心理上造成阴影，细心的爸爸一直瞒着她，让她以为妈妈只是病逝的。
后来是姨妈告诉了她真相，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大了。
为了让欣语能够摆脱家庭的厄运，给她一个有希望的将来，妈妈在临死前给远嫁县城的小妹妹稍去了书信。希望她能够把欣语带到身边，让她离开湖口，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欣语的姨妈和姐姐的感情很深，在家人和姐姐断绝关系后，她是唯一能够理解和关心姐姐的人。
姐姐去世后，她让人带回口信，让欣语的爸爸把孩子送到县城，由她来照顾和抚养。
欣语就这样来到了县城。
她很清楚，如果没有姨妈一家就没有她的今天，她对他们充满了无限的感恩之情。
她已经想了很多遍，只要这一次她能够顺利回到上海，她一定要将姨妈一家都接过来，在上海给他们买幢好房子，再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能够幸福地安享晚年。也算是对他们救命之恩、养育之恩的报答！
欣语刚到县城的那段日子，为了让她能适应第一次离家的感觉，爸爸每隔半个月就会到城里住一两天，送她上学，放学时再到校门口去接她。
每次在一起的时间，欣语都格外珍惜，一有机会她就死死拉住爸爸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他。
爸爸每次回湖口都是她最伤心的时候。
她自尊心很强，不肯在别人面前流泪，每次实在受不了就跑到厕所，躲在里面捂紧嘴偷偷地哭。
爸爸是从山里步行出来的。
山区的气候多变，路况时好时坏，途中的时间不能确定。
爸爸每次来她都没办法提前知道，因而常常会有惊喜。
有时候半夜里被恶梦惊醒，突然发现爸爸正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自己。那一刻她惊恐万状的心马上就会安静了下来，然后她无比满足地紧紧搂住爸爸结实的手臂，甜甜地睡去。
爸爸去世了很多年以后，她有时候被恶梦惊醒，还会有他就在身边的错觉。一旦等自己明白过来，爸爸早已经永远离去的时候，那一份凄凉和孤寂常令她泪流满面！
和她爸爸见的最后一面，欣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已经在县城陪了她两天的爸爸准备回湖口，而且这一次之后他不准备再来了。
他知道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不断来看她反倒会让她对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家”难以割舍，会影响她开始新的生活。
他和她妈妈最大心愿的就是希望她能够慢慢淡忘那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山村老寨，而且最好是永远不要再回到那里！
安顿好女儿，他没了最大的牵挂。
母亲和爱妻接连不幸已经将他的精神推到了崩溃边缘，他已经扛不住这如山的生活压力。
他觉得是到该卸下来的时候了。
那天爸爸把欣语送到校门口，像往常一样同她道别。
她并不知道爸爸就在这天返回湖口，更是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和爸爸最后的诀别！
她像前两天一样，蹦蹦跳跳地往校门里走，旁边跟着的是憨厚老实的表哥袁民。
“囡囡！”
爸爸突然叫住她。
“嗯？”
欣语回过头。
“……”
爸爸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别忘了来接我哦！”
她笑着，整个人就像是盛开的百合花。
尽管失去了两个亲人，同时还背负着来自于蒙昧寨人责辱的包袱，但是欣语就像是峭壁上的种子，兀自在夹缝和绝境里顽强而勇敢地生长着。
“这是多么坚强而可爱的孩子呀！”
爸爸的心里犹如被刀尖深深划过，伤口处翻涌的鲜血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惟有酸楚。
“囡囡，你来……让爸爸再抱抱。”
爸爸向欣语招招手，半蹲着张开了双臂。
她跑回来扑进他怀里。
爸爸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火机壳子上刻着的是几朵鲜艳的花。
欣语从小就一直看见它，最早是奶奶的心爱之物，奶奶死后才留给了爸爸。
听爸爸说，奶奶得了失忆症，忘了自己以前的身世。这个打火机是随着奶奶来到湖口老寨的，每次看到它，奶奶就会感到心绪激动难平。
所以她猜想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有关她身世的秘密，只可惜她直到去世也没能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囡囡，你看你上了新学校，爸爸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是奶奶留给爸爸的，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爸爸一边说一边亲着她嫩嫩的脸颊。
“真的？好呀！”
欣语很开心，对她来说这个打火机又漂亮又好玩。
“好好留着，不要丢了。还有呀，不要随便玩火，烧着了房子可就惹大祸了！”
爸爸显得很不放心，但颇感无奈。
“嗯。小语会很乖的。”
欣语拿到火机很兴奋，她没有注意到爸爸的眼圈已经潮红，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着打火机，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爸爸，人死了会变成鬼吗？”
爸爸一怔，随即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说：
“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那爸爸的灵魂一定会守侯在囡囡的身边保护你！我不会让别人伤害我女儿一根头发！”
“爸爸你不能再离开我！我不要你变成鬼，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她用小手捂住爸爸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
爸爸轻轻拿开她的小手，硬了硬心肠，说：
“囡囡，快进去吧，再不走爸爸就更舍不得你了。”
欣语转身就跑，她不敢回头再看爸爸，只怕自己没有勇气再走进校门。
她的眼泪迎风流淌，袁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等跑出了很远，她才敢回过身来看，但是爸爸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这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爸爸回到湖口老寨之后，抑郁成疾，不到一年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
他病重的时间里，托人给姨妈带来消息，让他们不要把他的病情告诉欣语，也不要让她回去看他，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不要再回到湖口。
每每回想那天的情景，欣语总是痛彻心肺！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过头来，这样，她至少还能最后看一眼爸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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