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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池自传

    这一生之于我,到底是什么呢?直到那紫阳皇宫的大火将我吞噬,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无解的问题。

    我出生于紫阳皇宫,贵为紫阳皇子,却始终不知,该悲该喜。我与母妃,生活在这紫阳皇宫的一个僻静角落,也许也曾有过母慈子孝的一段温暖时光。

    而我那母妃,终究是众多宫嫔的一员,儿子可以再有,帝王的宠爱却不可错过。于是我,便成了她与紫阳皇交换的筹码,我这一生悲剧的起始,便是生在无情帝王家,又恰好,我这身子符合那术士所言的条件。

    那时的我,也曾有过希望吧,也曾想过挣扎,也曾想过逃离,可最终,我无力的接受了这一切。接受,并不代表,我认命。没有谁,能主宰我的命。

    我那便宜父皇眼里,除了越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儿女,连越九儿在内,都不如越溟的一根指头重要。他把越溟养的单纯无害如白纸,却任由我面对权势倾轧杀人如麻,真是好讽刺。

    既然如此,那这笔权势和命的交易,便由我主导吧。我要紫阳崩塌,要他亲眼看着大厦将倾,也会要他亲眼看着这些人命如何在他面前消失。即便越溟从未残忍,他的身上也涉及无数人的性命,这宫里,又有谁是无辜之人?

    不到十五岁,这紫阳的皇权便实际落在了我的手上。我并未打算立刻执行计划。

    这些年里,我手染了无数鲜血,经历无数血腥,被背叛过,被刺杀过,被那蛊毒药物折磨死去活来过。我见过这世间最阴暗,见过人心最可怖,如此黑暗的人间,定然不止我一人厌恶吧?那么,何不一起堕落地狱深渊呢。

    这些年来,我知人心不古,知世间事经不起人心考验,也知道,一个人的弱点和痛处。我知一个人最痛苦的,并非生命的结束,而是在清醒时,看到自己拥有的东西失去,看到自己不能割舍的东西被割舍。痛苦的本质,是求而不得,是得而又失。

    我最喜欢做的,便是看着那些执着的人,失去他们的执着,有爱的人,失去他们所爱。他们视我如魔鬼,避我如蛇蝎,我却一笑置之。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几场劫难,我也难逃这个定设。我的劫难,便是那个撑伞而来的女子。

    那时我随我那便宜父皇出使东平,他只顾照顾越溟,又怎会在意我的死活。我在东平京城处理机密要事时天降大雨我又正巧毒发,在那僻静的巷子里左右无人,那时我真觉死亡离得那么近,可是我心愿未了,尚不甘心。

    那个蓝衣的身影缓缓出现,陌生又熟悉。她撑了一把伞挡在我的头顶。我被阴暗腐蚀的心列开了一条缝,似有光照进来。

    “小哥哥,你怎么了?这么大的雨,可当心着凉。三哥,你去帮他找一件干净的衣衫来吧,再带着药回来。”那女童脆生生的道,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了身子,用帕子擦去了我脸上的雨水。

    “你……为什么要帮我。”常年行走于刀刃之上的我,本能的怀疑任何人,任何事,即便,我并不想怀疑她,也还是问出来口。

    “你看,你都病成这样子了,快别说话了,一会儿三哥回来,服了药,一定会好起来。”那姑娘伸出白皙的小手,堵住了我还要说话的嘴。

    那雪白的帕子,被我脸上的雨水泥土弄脏,她并未在意,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那双明眸里,都是纯粹和关怀,清可见底,我在里面,见到了狰狞阴暗又狼狈的自己。

    那时我便直觉,她会是我此生之劫,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在等她三哥回来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间。身上的折磨我已全不在意,眼里心里,只有那个眼神澄澈浅笑如兰的姑娘。

    回紫阳后,我着人留意,知她是东平户部尚书木珅之女,广陵沈家的外孙女。

    广陵沈家,我也是知晓的,在百姓眼里,这个百年大族是文人清流的表率,爱国忧民,心怀苍生,难怪,能教导出那样纯洁良善的姑娘来。

    我虽张狂,亦心有自卑。与许多人一样,我百般筹谋,心思阴狠,行事狠辣。就像始终行走在黑暗之下的罗刹,见不得光。而她,就是那阳光下的人儿,那样明亮。让阴暗无所适从。

    那时我便心知,我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行事,一向寻求结果。阻我路者,便没有心软。

    我对东平武贤王出手,只是计划里的一环,武贤王府那个同样出色的少年,我有预感,他将是我此生劲敌。他们所拥有的,我会让他们一点一点的亲眼看着,如何失去,如何覆灭。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都在我的计划之内。

    不管是那东平老武贤王妃的庶妹,还是东平老武贤王的弟子关鹏,还是木珅的弟弟木荥,又或者是那些愿意为我所用而换取他们荣华富贵的人。我可以看穿他们的内心,看穿他们的爱恨,看穿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这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我,便是那魔鬼。

    和魔鬼的交易,都是出卖灵魂的,没有讨价还价,只有有来无回。

    我没想过,木珅会死在我手上,在计划里,端木筹早晚会容不下他。可事出突然,他与谢玄有联络,若是早早的被谢玄探明一切,这一盘棋还有什么意思。

    木珅死后,我知我与木清安,再无可能,这件事,她早晚会知道。她救我一次,我放她一命。所以,我并未想过斩草除根,也未想过要她性命。只嘱咐木荥,不要让她坏我的事儿。

    世上有一种劫,叫在劫难逃。便是她之于我。她被赐婚于谢玄,我心痛难忍。我想过,要亲手了结她,从此我在这世上,再无犹豫,再无心软,只剩盔甲。可终究,我下不去手。

    如果一个始终在黑暗处行走的人,遇到一丝光明,那么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那光明之始。我,也终究不忍,亲手将那光明抹去。

    便是,她已决定于我为敌,便是,她已视我如蔽履,又有什么干系。我此生已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在坠入那无尽深渊之前,体味一番七情六欲,有何不可。

    谢玄说得对,便不是我,是一个随便什么人,木清安也会撑伞给他,也会帮他救她。她良善本性,并不因我才起。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了。因为她救的人,到底是我,不是别人。

    我从未有成人之美的豁达,便是我终究要坠入黑暗,我也要以残忍的方式,在她心里留下痕迹,留下属于我的痕迹。即便是恨,是怨,我也要让她心里留下属于我的位置。那场大火,是我送她最后的礼物,若是她能活下去,就当,我与她最后的告别。

    我不在,紫阳也不用在了。嘉靖关前,我刻意挑起靖安军的怒火,便是已经将这棋局打乱,至于之后,存亡胜负,又与我,有何干系。

    紫阳皇宫,血流成河,不正是,对他们这些年所为的最好答案么?他们哪一个,敢说自己是无辜之人,哪一个,又敢说自己无罪?

    小五本无辜,却因为我那便宜父皇,因为我,最终随我而去。只对她,我始终多一份怜惜。

    那年初见她,她已经快不行了,这个并无存在感的妹妹,让我想起了同样可怜卑微的自己。我把她带走,费了许多力气寻了医师,治好了她。

    后来,她知我心思,知我棋局,去了南疆圣域,多年后,带着南疆圣域的半数人马回来助我。

    若不是我,她或许会在南疆圣域好好的过一生,若不是我,她也许早早的脱离了这尘世苦海。而我,终究欠他一个答复。

    我知如我这般手染鲜血,害了无数生灵性命之人,定然没有来世的。

    我不会再生在这帝王家,也不会再遇到木清安,不会再有小五痴心相伴。我竟然觉得,有一丝解脱,也有一丝遗憾。

    我竟然会想,如果当初,我选择的路与现在不同,会不会,她会选择我?

    可我知道答案,不会。因为我,不会选择别的路,因为我,是越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