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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爷爷一辈

    早上9点,李庆国还在床上半醒躺着,眼睛半闭着,头也还轻轻痛着,一会儿手机新消息提示音又响了,他把头轻轻转到右边,身子一动没动,保持着“大”字形的姿势,看了一眼右边床头柜上的手机。此时手机呼吸灯不断闪烁着,一亮一暗,跟李庆国呼吸的节奏几乎同步。一吸一出,脑子也逐渐清醒。

    昨晚,李庆国跟十多个初中同学在孙记酒楼里的茶香轩包间聚了聚,聊了下近况,见了几个快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有些以前还跟李庆国打过架,宋涛、窦文民、钱近等,老班长赵行之也从镇上自己开着小货车带着媳妇和儿子过来了。

    吃饭中间,李庆国了解到,宋涛、窦文民、钱近如今都混地不错,并都在外地成了家,没有在北山县城也没在浔水镇老家,但镇上的老房子都还保留着。班长赵行之的近况,他倒是一直很清楚,前几年从外地打工回来后回了老家帮忙,如今在离浔水镇西边最近的小丰村搞起了果园,卖起了水果,昨天聚会时还带了十多箱“小丰橙”过来。另外,李峰、郑小燕也来了,不过郑小燕吃了几口饭就抱着孩子中途走了,说是工作上有事。吃完饭后宋涛还带一众去了那边唱歌消遣,但李庆国以家里有孩子为由提前回了家,窦文民开车送的他到小区门口。李庆国抱着一箱橙子回家之后,其余十人,包括陶小伟、孙明辉等都去了回兴路那边。

    昨晚吃饭时,李庆国本来计划提一下自己的项目,但由于最近出师不利,加上其他几个同学也都在外地或镇上,待在县城里的同学除了陶小伟以外,没一个自己开店,提了帮助意义也不大。因此,在酒桌上班长赵行之问他最近在做什么时,他只是简单说了句“最近在专心带娃,没有工作”。赵行之知道李庆国去年就把面馆盘了出去,之前死的那黄老头和赵是同村人,他也是在李庆国赔完钱后才知道那事儿。

    不过,在窦文民一个人开车送他回去时,主动提到了移动支付这事儿,陶小伟之前私下聊天时告诉过窦。在李庆国下车时,窦文民双手扶着方向盘,语重心长而又低声地说道,“如果有事情帮忙一定要说,大家都是老同学而且还同镇同乡,能帮就一定帮。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你在做啥。”

    窦文民如今在外地和朋友倒腾水泥,常年都没在北山县。而且也是在昨晚,李庆国第一次知道,窦原来是个“富二代”,早年因为躲债,爸妈才把他放到奶奶家读初中,高一后又被爸妈接到了北山市里。以前上初中那会儿,李庆国一直看不惯窦身上的一股“少爷劲儿”,没事儿就喜欢给班上的女孩子买零食,而且专挑成绩好的女孩子当同桌,两人初二上体育课时打过一架,但在初三毕业前的一个周末,李庆国帮窦把奶奶单独送到过县里的医院,后面两人的弟弟也成了初中同学,并且是室友。李庆国虽然知道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完全两个世界,但内心还是很高兴。有时候,即便知道只是一句没用的关心话,人的内心也能得到滋润。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李庆国明显感觉到窦变得谦虚了不少,虽然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多。昨晚回家后,他从主卧中间抽屉里找到了以前的初中毕业照,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啥,最后把照片又放了回去,想回忆留念一番,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李庆国转过头,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卧室里的灯,那灯是前几年装修时张蓉亲自去平湖市场挑选的,就一普通正方形形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唯一亮点就是能通过调整开关变换三种颜色,白色、暖黄色以及淡粉红色。之前平日里两人几乎都只用白色,孩子出生后,粉红色再没有用过。暖黄色两人几乎不用,因为小时候这颜色看到的太多,而且不明亮,照上去房子似乎也变得陈旧许多。

    盯着灯,李庆国看了大概一分钟,突然他伸直、抬高右手,并往右边轻轻挪了挪一个身位,不断来回挤按着开关。由于房间窗帘还拉着,虽然是灰白色,但很厚,几乎把外面的阳光全部遮挡完,只有最上面的空隙还漏出一排整齐、波浪形的白光。李庆国按着开关,让房间里的灯不断变换着颜色,他好久没有再这般玩过。这样玩了不到1分钟,他又玩腻了,把灯关上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下。

    李庆国心里清楚,肯定又是邓逸飞发的信息,问他业务开展的情况。昨天、前天以及上周五、周三,邓已问过他四次,其中当然也包括催缴尾款的事情。李庆国拿到系统已经快两星期,而且在拿到系统后他也才真正明白,真正操作起来,比他想象中更难做。

    街上如今大都用的仅仅是转账收款码,不是专业的移动支付方式,如果真要让这些商户用自己的收银系统,初期沟通难不说,而且还要招人、培训,还要准备宣传物料等等,这些都是硬性开支。刚拿到系统的那几日,他自己一个人跑去振兴路西段靠近新开的五丰中心广场那边,试了好几家卖衣服以及卖糕点的小店铺,除了直接拒绝的,最后其中几个商家都硬要零费率、零手续费,不然谈都不谈,直接拒绝。

    交谈时,一蛋糕店老板还打了个比方,说如果用李庆国的系统,就好比谈了个二十年的女朋友,对方不要钱不要房,而且还给你生了娃,突然另外来个女的想要和你走正常程序结婚,结为夫妻,实现“结婚”的人生价值,关键这女的还不漂亮!只要是个男的,都会被吓跑。

    这比方一打,当即让李庆国哑口无言。

    这样两个星期,项目一筹莫展,这几日走路回家路过百民广场时,他人生第一次买了张彩票,如今每天都买,但买完后也从没兑过奖,也懒得找。骨子里,李庆国不屑于这种从天而降的不劳而获,买彩票更像是给自己未来一个说法,一个无能为力但又能说服一切的说法。

    这几日,李庆国心里大概算了一笔账,算上已经花掉的7万多,再加上每月的房贷、儿子的奶粉钱,媳妇儿张蓉还没有工作以及信用卡账单……结论就是,身上的钱要留着用,已经没有钱去继续赔。另外,李庆国的亲人朋友大都还在镇上和村里,县城里有的几个亲戚也都在打工,几乎没有自己做生意的,很难再借到钱。去年他把门店盘出去后,许多生意上往来的朋友慢慢都断了联系,有些卖菜的老板虽然还认识,不过他又嫌弃流水又太少,不愿意跑。尽管李庆生极力建议可以先去试试,但李庆国自己始终坚持之前明尚科技给他的对策,就是找一家有实力的店,比跑50家路边小店要管用的多,要“集中力量办大事”。

    此外,唯一有些实力的老朋友赵大龙,前些年因为和周小红的事情彼此闹僵,后面意外出了车祸死了。如今李庆国偶尔会听到奶奶说赵华英给她打过电话,基本半年左右一次,之前听大舅鲁文志说,赵早已把民安小区的房子卖了,去年就已经去了北山市里生活,没有再回来过。至于最好的朋友之一陶小伟,虽然知道李庆国做这门生意,但也实话实说了他自己的顾虑,说是自己门店流水本来就低,接入移动支付意义不大,而且怕交税。李庆国没有勉强。

    除此之外,最近两个星期里,李庆国自己家里的差事儿也不少。张蓉的表弟陈东方结婚,他去了大包镇镇上帮忙因而耽误了三天时间。初中数学老师李少中的儿子考上大学,他又回了趟建和中学。虽然李庆国以前初中数学成绩差,对老师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李少中后面又教了李庆生三年时间的数学,而且还是班主任。另外,望平村村里最近在弄扶贫教育培训工作,村里的梅书记梅友卿专门请他回村里的子归坎,给村里十多个三十岁的老乡、亲戚“上”了半天课,ppt还是用的明尚科技发给他的产品介绍,李庆国简单修改了下。那天“上完课”,他直接在梅家里面和几个好几年没见的儿时玩伴喝了一夜酒、打了一夜牌。后来梅书记把李庆国一家推荐为村里脱贫先进户,他在家又准备了半天的材料。梅友卿之前不只一次帮过李家的忙,李庆国没好意思拒绝。

    十多天里,事情来了一件又一件,李庆国的心思完全不能集中在项目上。不过,唯一让他高兴的事,是上周六他带弟弟李庆生去了CN购物广场那边参加了一场活动。北山县马上又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汽车赛,胡家的“彩虹”车队在那边搞了一场“出征”仪式。李庆国去碰碰运气,结果抽奖还真抽到了一把遥控电扇,价值一千多块钱,现在也放在客厅电视前。而且在那天,李庆生在人潮中意外地看到了欧阳大哥,虽然依然没刮胡子,不过头发剪了,跟以前高中那会儿一样。

    对于邓逸飞的“关心”,李庆国已有快一个星期没有回复,之前接过一次电话,不过他以在忙着照看孩子为理由,夸赞几句系统没问题后就把电话给挂了,没给明尚科技那边做系统验收手续,尾款的事情自然没提一句。

    李庆国慢慢坐起身来靠在床上,右手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快十点,放下手机慢慢穿上衣服,去厕所简单收拾了一番,漱了个口但没有洗脸,准备出门去北城街上的新车站那边接奶奶。

    李庆国奶奶刘少芬已经84岁,前几日突然觉地身体不舒服,一直吃不下去东西,今天过来县里医院看看。刘少芬前几年身体一直都算硬朗,老家的地,除了春秋播种时节需要李庆国、李庆生还有鲁文秀回家里帮帮忙外,其余时间,家里基本一个人拾掇拾掇就可以。李庆国12岁那年,听二叔李建春详细讲过爷爷奶奶的事情。

    李庆国上五年级的那年春节,望平村下了很大的雪,尤其是李家湾、陇东、月亮三个地方,这三处的地势是村里所有地方中最高的,而且地方挨得也近。李庆国印象很深,除了后面08年以外,那年的雪是最大的。那晚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垫起了接近十公分厚的雪,而且院子西边坎下靠近猪圈的地方,长着的唯一的一棵李子树,第二天被雪把向阳的一部分枝丫给压断了。除夕那晚,其他客人都在客厅打牌,李建春则带着李庆国和李庆明俩侄子坐在厨房后面的火堆前,一边炕着红苕,一边讲着以前的事儿。

    李庆国爷爷李利民和奶奶刘少芬是以前家里人说的媒,两人是“娃娃亲”。刘少芬是城里人,读过几年私塾,以前家住老北山县城的少门坡附近,后面八九十年代那里修成了县里的烈士陵园。抗日战争时,刘少芬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先后都被意外炸死,后面母亲带着她躲到了九命山的深山里,一躲就是接近1个月。就是在那段时间,刘少芬第一次见到了李利民。后面结婚不到两年,李利民就带着刘少芬从九命山搬到了气候、环境更好的望平村,之后李利民的两个兄弟也搬了过来。

    儿时的李庆国听到这些,自然都是云里雾里,倒是更小几岁的李庆明听得更认真,当时还问了九命山上是否还有亲戚在,山里有没有野猪野鸡。李建春都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说是家里早就没有亲戚在那边,不过山里还有几户人家在,爷爷一家的房子早年都卖了。李利民家中排行老二,家里有三兄弟,大爷爷李利文,三爷爷李利水。

    七十年代初那会儿,望平村水库那边的“宋二魁”宋长文,趁村里举办聚众活动时,偷偷一个人溜进村里钩子湾边上的粮仓里偷东西,最后导致当时负责值班守粮仓的李利民以及弟弟李利水被抓进了小黑屋,也就是子归坎下面的公共猪圈里。事后,李利水被村里其他人抓起来给打的半死,左腿的大拇指还被人一脚给踢折了,李利民则是左眼角被打破,满脸是血。幸亏村里医生张少怀看不下去,一意孤行偷偷替二人救治,帮两兄弟捡回了半条命。

    在打人的人群当中,宋二魁毫不知情的大哥宋长清也在,当时他是仓库这边的大队长。由于怕被进一步处理,第三天夜晚凌晨,李利民直接带着三弟李利水逃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李利民当时直接抛弃了刘少芬以及家里的三个儿子,李庆国的父亲李建风那会儿已经懂事,而家里最小的李建华刚出生不到一年。逃走那会儿,李利水才20岁出头,一月前才在隔壁梨花村说上一门亲事。从此,刘少芬就一直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慢慢将三兄弟拉扯大。事情发生后,村里人对刘少芬一家基本不再搭理,故意保持距离,即使见面,嘴里会顺便嚼弄几句“狗日的!一家人都不是东西”类似的土话,声音很是响亮。奶奶刘少芬以前读过书,从未理会这些闲言闲语,加上实际情况不知情,自知理亏,一切的痛她都自己扛着。

    当时李建风每次一听到这些,就直接想捡石头扔过去,但都被刘少芬给拉住,有几次还打了他。因为李利民的“犯罪潜逃”,刘少芬在镇上的公职也丢了。直到一年后,有人在宋家老屋二楼的堆仓里,看到了之前村里用来封装集体稻谷专用的袋子,才把事情大概弄清,宋二魁最终因压力太大自己去自首。尽管事情责任划分清楚了,刘少芬并未再深究,中间还替宋二魁求了情,才保住了宋二魁的一条命。刘少芬没有再去镇上上班,而是在家专心带孩子。

    几年后村里分了地,刘少芬除了过年时会带着几个儿子,去县城里少门坡看望下母亲和舅舅,其余时间刘少芬基本都安心待在村里种地。由于从望平村走到县城,加上中间坐船过畔江,要接近四五个小时,刘少芬一年基本只去一次。而且那会儿畔江水还很浅,没有大船,船费贵不说,船也少,有时排队等待要一个多小时。刘少芬即便想出门去找李利民,但三个孩子在家得吃喝,有些事,只能寄望于老天爷。

    这些陈年往事,李建春是后来听村里刘少贵的父亲、平时放牛羊的刘平文刘大爷说的,而李庆国的父亲李建风自然一直都知道,但从没给两弟弟说过。当时李庆国听完这些事儿后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父亲从不去水库那边走亲戚,唯一一次参加家长会时碰到同学宋佳安的母亲,还差点和其打一架。另外一次在子归坎下车时,碰到一姓宋的大爷,在被侯叔几个开玩笑说两句后,父亲也是差点跟人干起来。

    事实上,李建春没有把全部事情说完。当年事情调查清楚后,宋家的人先后委托了好几拨人出去找李利民和李利水,宋二魁大哥宋长清的大儿子宋为东,每年都会因此出门两次。这一找就是十一年,周边区县和市区里都去过了,始终没找到。最后,宋为东还因出门找人,坐船时遇到大浪,淹死在了畔江,自此以后,宋家没有再安排人出门。

    当年宋二魁认罪之后,宋家兄弟以及其他近亲,只要看到李建风三兄弟以及李利文一家的后人,都会自觉地绕道走,尤其是被无辜卷入其中的李利文一家,后面家里有7个后人,更不敢惹。宋为东出事后,这事儿在宋的自家里,没人再敢提。李庆国上初二的那会儿,已经快六十岁的宋二魁一人又偷偷来找奶奶道歉,最后被在家的李建春给直接撵走,连门口的路都没让上来。那一次李庆国、李庆生俩兄弟也看到了全部过程,十多岁的李庆明则一直在厨房里牵着奶奶刘少芬的手,帮奶奶抹眼泪。并且,当时幸亏有老书记梅永志和刘平文刘大爷在,否则李建春估计还要动手打。刘平文早年是李建风的小学数学老师,后面没书教了就自己养起了牛羊。

    事到如今,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但宋家凡是知道以前那事的人,偶尔看到李家人,还是会故意躲开。而李家这边,除了李建风三兄弟,还包括李利文的子女,对“宋二魁”一家依然不待见,时间能消磨感情,也能积蓄情感,尤其是“恨”。另外,要提到的是,当时出来证明李两兄弟清白的欧阳平顺一家,也因这事受了影响。那会儿欧阳平顺相信两人的清白,东西都还没找到,没有证据,但没想两人因为害怕、擅自逃走,反而一下子坐实了实情。

    欧阳平顺家在子归坎东边一片油菜地的坎上,靠近村里公路边,虽然几代都是农民,但其三个儿子成绩都很优秀。尤其大儿子欧阳之,是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并且想当兵,后来参军时因为父亲欧阳平顺“作假证”的事情,被村里“举报”陷害,说成分有问题,材料压住没及时交上去,最后没能如愿。当年征兵整个望平村最后有三人被选上,是浔水镇所有村里人数最多的。之后欧阳之也没去考大学,回了村里当老师,且一直没有结婚。欧阳平顺后面在村里种了一辈子地,早年得了心脏病倒在了田里,葬礼那会儿,李建风、李建春、李建华三兄弟都从外地赶了回来,李庆国、李庆生以及刚上小学的李庆明也参加了。

    直到今天,李庆国明白,除了大爷爷李利文一家以及县城西边季安山安平村那里还有些许远房亲人外,其余奶奶同年代的朋友基本都已过世,如今奶奶心中现在最关心的只有自己和弟弟李庆生。这些年,先后经历成年、养家、成家、再养家的李庆国,偶尔一个人坐在盘溪老田里抽烟时,也会时不时看着水库的方向,心中想起以前上一辈的事情,自己脑补着各种无奈的画面。感情上,似乎多了些“不在乎”,也少了些“不在乎”,不在乎所谓“恨”,也不在乎所谓“忘”,心里的感觉时深时浅,时浓时清。时间并没有像鸡汤所说的那般,会带走或治愈好一切,相反,它会让事情“结疤”,变得更露骨更刺眼。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改变,而忘记,有时要轻松地多,有时也残忍地多。即使“轻松”是“残忍”的数倍,但残忍永远会印刻更深。如果爷爷当年没有走,如今一家又会是怎样?父亲不会死,二叔不会死,三叔或许……李庆国不敢深想这些问题,只暗自庆幸,现在还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