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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云月再临(二)

    征东元年九月三十日清晨,燕山云月亭。

    慕容雪和夏文静带着几名卫士很快就登上了顶处。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弥漫,整个云月亭被笼罩在一片烟云之中,好似仙家之境。

    夏文静第一次见到如此美景,登高远望,云气蒸蔚,别是一般风味。夏文静在来之前,就听到慕容雪一个劲地称赞此地好景,本来她就心有向往,来之后更觉不虚此行。

    此时林瑾还未赶到,慕容雪也不着急,耐心地将茶具取出,像上次一样,耐心地将每一个杯子洗净,然后焚香烹茶。她的每一步都是行云流水,就连夏文静看了都有些自叹不如。夏文静很难想象:一个出生异族的女子,竟然掌握着如此高超的烹茶工艺,而且一举一动都显得自然、柔美。

    看慕容雪烹茶是一种享受。人、茶、景三者结合在一起,夏文静感觉到无比的谐和。夏文静在中原,自然也见过其他大家女子泡茶。那些大家族女子虽然也是技艺高超,但只不过徒有其形,未见其神;但是,慕容雪泡茶,则是形神俱在,不仅技艺高超,而且完全将煮茶烹茶变成了一个艺术。

    自然而不做作,不仅技巧精湛,又能够与身边的环境融为一体,产生一种极致的审美感受。夏文静觉得这就是所谓的高雅。

    煮好茶后,林瑾还未出现,慕容雪却仍然没有显得着急,也没有丝毫的不满。她差手下拿来一张古琴,就这样席地而坐,精巧的手指拂过古琴的琴弦,就这样伴着无边好景弹奏起动人的旋律。

    古琴是中原的产物,而琵琶那些则是从域外传进中原的,所以古琴古曲都是地道的中原音,而琵琶所奏之取都会带有一些域外的元素。慕容雪会弹琵琶,夏文静不会感到意外;但是慕容雪弹古琴也是如此游刃有余,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让人无比的享受,这就不得不让夏文静感到意外了。

    夏文静身处北狄半年,对北狄的风土人情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慕容族中,虽然也有不少汉人商客,但拥有如此琴艺的,夏文静至今也未见到。但按照慕容雪的琴技,她必然是有一位出众的琴艺老师,而这个琴艺老师一定对中原文化相当了解,这种了解远远超过了帝都的那些大家闺秀。

    夏文静觉得很奇怪,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堪比大师的中原琴师会不远万里来到北狄,而且看样子还被慕容族奉为上宾。看慕容雪的样子就知道,她这种气质和高超的技艺,必是出自那人之手。

    慕容雪没有注意到夏文静有些惊异的目光,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抚琴。在军营里,慕容雪也每天都有抚琴的习惯,每一日都不曾间断。古琴是一门技艺,但许久不练就会有所荒废,所以慕容雪每天都会坚持演奏,以便保持抚琴的那种手感。

    不过,军营的铁血似乎与号角声更加相配,古琴在军营中那是格格不入。慕容雪知道,这古琴想要弹好,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适当的环境也必不可少。在军营中,慕容雪找不到那种环境,所以她弹琴只是为了磨练技艺,徒有琴声而没有琴心;在这里,慕容雪找到了那种环境,她产生了一种抚琴的冲动。心、琴与外界的环境交融在了一起,琴声这不仅仅是徒有其形,而是形神俱在。

    极致的高雅,极致的美感,打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本来慕容雪就是绝色美人,配上淡淡茶香和袅袅琴音,让慕容雪在美色之外又添上了一种清雅的气质。她就如那一朵盛开的雪莲,孤高自许,可远观而又不可亵玩焉。

    一曲奏罢,慕容雪稍微回味了一下刚才那种人琴合一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古曲《高山流水》,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众人看过去,只见林瑾从山的另一侧缓步走来。

    其实古琴刚刚奏响的时候,林瑾就已经到了,但他却没有出声打扰。林瑾也可以说是大家族出来的人,对于琴艺也是相当了解,刚才的这一曲,林瑾几乎可以打满分。他走上前来,原以为是抚琴的人是夏文静,刚想打招呼却发现此人是慕容雪。本来想要打招呼的手顿时僵住了,林瑾无比尴尬。

    慕容雪也看到了林瑾这副囧样,稍微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也知道,她和林瑾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对方主动跟她打招呼的程度。看着她略显尴尬的模样,慕容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开口调笑着说道:“林大元帅来了,有失远迎。”

    听了慕容雪的话,林瑾更是尴尬。他也不知道,慕容雪来得竟然这么早。现在云雾已经快要散去,太阳也才刚刚升起,想来慕容雪应该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林瑾也想她回了一礼,稍微说了几句,就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那道倩影。夏文静还是那么漂亮,站在远处的她,虽然没有太多华丽的妆饰,但却有一种淡雅之美。她和慕容雪在一起,两个美人可谓是相得益彰,丝毫不显得违和。

    还是林瑾率先打破了僵局。他走上前,对着夏文静说道:“淑仪妹妹,这半年来,在慕容族过得可好?”

    夏文静一时有些慌乱,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林瑾。她想要组织语言,但是支支吾吾的却说不出一句话。

    慕容雪看到夏文静有些紧张,当下也走了过来,说道:“林大元帅就不要逼她了,其实到现在她也没有缓过来。而且,淑仪姐姐在我慕容族,能有什么不好的?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吗?”

    说话的时候,慕容雪已经显得有些生气了。

    林瑾想了一想,也确实觉得此话不妥。一方面,他嘴比较笨,碰到了夏文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另一方面,他的眼里只有夏文静一人,所以也未曾照顾到旁人的感受。

    看着夏文静躲闪的样子,林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气氛就这样凝滞住了。

    慕容雪一看这种场面,心里也不由一叹。她心想:这两人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看来自己必须要助攻一下才行了。

    慕容雪开口笑着道:“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此间景色更是难得一见,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如何?”

    听到此话,林瑾和夏文静才从尴尬的气氛中走出来。他们都看着慕容雪,想要听听她所说的游戏。而林瑾也知道慕容雪是为了帮他缓和气氛,心中对慕容雪还是十分感激的。

    慕容雪说道:“林元帅虽然出身行伍,但闻听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而淑仪姐公主出身,在这方面也足以自傲。不如趁此良辰美景,我们三人斗诗为乐,如何?”

    林瑾来了兴趣,但还是嘲讽道:“斗诗?慕容公主,这样对您怕是不太公平吧?要不还是换点别的吧。”

    林瑾的意思很明显,分明就是瞧不上慕容族。其实也不怪林瑾如此自夸,慕容族没有什么文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听到林瑾的嘲讽,慕容雪也不生气,说道:“我们慕容族虽然在文治方面并不出众,但也并非如您想象的那般。我们慕容族日新月异,可您却还是以成见度人,岂不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林瑾笑道:“公主殿下才情,刚才我已领教。您所奏古琴《高山流水》,可谓悠扬动人,有大家之风范。既然如此,那我就应下您的挑战,就以这良辰美景赋诗助兴。”

    慕容雪笑道:“那好,我们三人就各自赋诗,诗题就定为《秋来登高》,以《平水韵》106部为基准。至于用什么韵部,我们抓阄决定,韵部中所有韵字皆可以按需取用,如何?”

    林瑾、夏文静二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慕容雪笑道:“既如此,我们就以一柱香时间为限,若是写不出来,那就罚酒三坛。这酒可是我慕容族最烈的酒,三坛下去今晚估计就得在云月亭这里过夜了。”

    林瑾说道:“就依你。——那我就先抽一个韵部。”

    说着,林瑾走上前,在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捣了一阵,随手就抓了一个纸条。林瑾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下平,十蒸。”

    慕容雪笑着说道:“下平十蒸韵,倒是便宜你了。十蒸韵部中的腾、兴、升、澄、蒸等韵字都颇为贴切啊。”

    林瑾笑着说道:“用这些韵字写诗,又有何意思?你所说的这些字我一概不用,你看可好?”

    慕容雪也笑着说道:“好啊,还请子瑜兄不吝赐教。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可真的不算多,到时候不要躺在云月亭上了。”

    林瑾笑而不答。

    他略想了一下,看着远处的山色,开口吟道:

    仙家妙转丹青手,远望空山漫点冰。

    秋色林间随墨淌,晓寒叶上被霜凝。

    昔人俯仰频垂涕,我辈登临更抚膺。

    东付流年催白鬓,冢边森柏满长陵。

    林瑾吟罢,慕容雪和夏文静都不由得称赞了一句。不得不说,这首诗写得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绕开了好写的韵字。

    慕容雪品味了一番,说道:“好诗,好气象,不过敢问冰作何解?”

    林瑾指着远山,说道:“远山的寒露,从这里看,在日光的反射下,不就是点点冰晶吗?”

    慕容雪看了一下,笑着说道:“妙极!本无冰却似有冰,一字气象全出,不愧是子瑜兄,果然有点本事。不过,最后兴发咏叹之时,未免用力太过了,不够自然;情景之间,文气勾连,未免有些阻滞,倒是有些可惜。”

    慕容雪的点评还是很犀利的。不够自然、文气阻滞,其实说的是一个东西,也就是情景之间有一种断裂感。一般来说,诗歌要情景交融,但说是如此说,其实很是考验功力。这是个度的把握。情景要交融在一起,就必须严丝合缝,而且还要景中见情,情中见景,这才是交融。

    写诗有时候就像呼吸,一呼一吸,呼吸之间并无阻滞,便是文气贯通。曹丕《典论·论文》中就有类似的表述,他提出“文以气为主”,文气有强弱之分,才情也有高下之论,不过,无论好坏优劣,若是气脉阻塞,便不算上乘之作。

    简单理解来说,文气有点像线索,诗句可以跳跃,但意蕴内涵必须前后贯通、贯穿始终。

    所谓秋来登高,说是写秋景,实际上也是借秋景抒怀咏志,所以这抒怀咏志也是山水诗常见的主题。山水诗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有些诗过于表现情感,但山水的描写却没有跟上,这样山水成了情感的附庸,甚至只是一个“引子”,就失去了山水的真意了。

    林瑾也品了一下自己的诗,说道:“果然有道理,你说的倒是公允。”

    慕容雪说道:“而且此诗的最后,未免也太悲凉了。子瑜兄年仅十七,没想到竟有白发之叹。”

    林瑾笑着说道:“世间繁华最后不过东付流水罢了,最终还是会化为一抔黄土,滋养冢边的那些松柏罢了。我虽然十七岁,但看过的东西也不必四十岁的人少。我们军中之人,经历的最多的就是生死,离别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现在我虽然手握重病,却一点也没有心安的感觉,至今还是迷茫,不知道做这些有何意义。心为形役,不得自由,大好年华,蹉跎而过,便如这萧瑟秋景一般。人生如此,又岂能不悲?”

    听了此话,夏文静也陷入了沉思。她其实从内心中一直接受不了林瑾,但她却也未曾完全理解林瑾的处境。她对林瑾的情感很是复杂,她想要去接近林瑾,心中却始终迈不开那一步。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明白林瑾承受了什么东西。她知道,他所承受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一时之间,在夏文静的心中,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逐渐松动,那宛如坚冰一样的隔阂也正在不断地化开。

    (注:《平水韵》有106个韵部,分平、上、去、入四声。严谨的律诗,尾字必须是平声,必须押韵,而且只有同一个韵部下的韵字才能互押,不然就是出韵。在《平水韵》中,平声三十个韵部又分出上平和下平,上平和下平各十五个韵部。上平从第一个“东”韵部到第十五个“删”韵部,下平从第一个“先”韵部到第十五个“咸”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