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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 Maria

    安德烈松开手,把身体摆正,一抹夕阳映着他的脸,在他黯淡疲敝的面容上添了一笔难得的光辉。他执拗地沉默,紧抿着嘴唇,浅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像闹别扭的小孩。

    塔娜注视着他,她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有这样的勇气直面他人,但她其实并不怎么愤怒,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不可轻信他人,但她又常常跟着直觉走,会干蠢事。她觉得安德烈沉默太久了,其实也不过片刻,安德烈就开了口:

    “我用了您的钱。”

    塔娜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回过味儿来即刻察觉到自己有多蠢,就像她人生过往中的许多时刻一样。她气势汹汹地跳下车,向着医院大楼大步走去,她想踏出些豪气,但脚上的软皮靴子让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她的行李和随身衣物被存在入院管理处,为的是保证住院部的卫生级别。她早晨打算去中央大厦前过来取出了自己的棉大衣,但居然没想起来要清点一下财物!她愤恨地停住脚回头看,身后的医院走廊空荡荡,她狠捏捏自己的大腿!

    “小偷!骗子!猪!”她气急败坏地从管理人员手里接过自己的背包和封装在袋子里的衣物,蹲在墙角的联排椅子前一一打开。她最担心护照,但刚才安德烈只说拿了她的钱。呸!她恼恨地想锤自己,骗子的话怎么能相信?她翻找缝在内衣上的布包,护照好端端地放在里面,但是钱少了一大半,她又摸背包里一个她自己钉上去的小夹层,幸好,里面的钱还在。她咬着嘴唇,瘫坐在地上,眼泪毫无章法地流下来。她从来只肯给孩子和阿妈花钱,连云和想要块手表她都忍了好几年。最近家里好不容易殷实了一点,云和又丢了。这是她带着找云和的钱,哪怕多一毛,找到云和的希望就多一分,结果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白白拿走了。火气上来容易昏脑子,她站起身简直想一步冲到警察局去告诉他们来抓小偷,到了大门看到有人推着轮椅,她又幡然清醒,想起最要紧是先去问那个产妇怎么样了。她不是产妇的家属,必须通过伊琳娜医生才可能知道产妇的名字,住在哪间病房。

    而伊琳娜是安德烈的朋友。

    她想着伊琳娜那么一张干净的脸,那样善的心,居然有安德烈这么混账的朋友。安德烈实在太混账!肯定耍手段欺骗伊琳娜,还企图让伊琳娜来负担自己的医药费。但,总归是她去撞了人家的车。她气不打一处来,有七八分是冲自己,只能再存好背包衣裳先去找伊琳娜。然而不巧,这天伊琳娜上白班,此时已经交班走了。

    塔娜在问询处前转悠,她想找机会在哪个护士身上碰碰运气,但没想到今天不知出什么乱子,来了一大群外伤病患,有的颇为严重,有的不严重却大呼小叫。护士医生来来回回脚不沾地,没一个人得空理会她。她也知道自己想的是歪主意,更没底气上前,只好瘫在角落里。她累极了,心里像生满了荒草,比大厅里的混乱还嘈杂。过了一会,她听到一阵抽噎声,那节奏和她内心的委屈击在了一个点上,让她简直以为是自己又不争气掉眼泪了。

    坐在她对角位置上的一个女孩,这种天气只披着一件墨绿色羊毛短大衣,露着穿网眼丝袜配高跟靴子的一双大腿。塔娜以前只在邻居家里挂的大美人挂历上才见过这样的袜子,她的目光被这双洁白修长透露着异样美感的腿吸引了,进而,她发现女孩把头埋在腿上,只露出一头披散着的金发。女孩很瘦,肩膀两端形成尖锐的角,像濒死的鸟儿那样一抖一抖的。塔娜的视线无法从女孩身上离开,这世上自然不是只有她一个是那样难过和无助。

    “表子,你哭什么!”女孩背面位置上的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对着女孩大喊,连原本混乱的大厅都在这一刻静下来。女孩被吓得向前一窜,差点跌倒在地。那个男人一只胳膊已经打上了夹板,但他可不罢休,绕过来准备用另一只胳膊薅住女孩的衣服,女孩惊叫着躲开。

    “臭表子,在这里卖骚!”男人骂着追过来。

    塔娜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一步挡在男人和女孩之间奋力推了男人一把,男人犹如一座黑铁塔纹丝未动,反手就推搡塔娜一下。塔娜本就虚弱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被推得一头栽在地上,有伤的地方“轰”的一阵剧痛。

    女孩本来跑了出去,但看到塔娜摔倒立刻返回来跪在地上扶住她,男人碗口大拳头落下来,女孩挨了两下。幸好医院所剩无几的保安冲过来,好歹拉住了男人。

    “就是你们这些臭表子,和有钱人睡觉!呸!”男人被扯住了还不依不饶,出言肮脏。

    塔娜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把从来不会的几个脏字轮番骂了一遍。好在女孩和一位好心护士把她扶起来。这时她才看清女孩子的脸。女孩很年轻,化着妆,不过已全都哭花了,惨白脸上浮着一张猩红的嘴唇,唇上的干纹很重,眼睛周围一圈黑,活像熊猫。可她美丽的五官仍然从这一团衰败中脱颖而出,灰色的眼睛暴露出一些稚嫩。

    “您太好了,您真是太好了。”女孩受了惊吓,但还哆哆嗦嗦帮塔娜整理衣裳。

    塔娜无意中看到她那双腿,露出来的部分都冻紫了,女孩指尖碰到她的脸,冰块一样凉。

    “你怎么穿这么少,天气多冷啊!”塔娜不解。

    女孩一听,两条笔直的腿紧紧并在一处,很不自然地用手扯了扯自己的大衣,好像想让那边缘延长一点。塔娜拉着她坐下,脱掉自己的大衣又脱了里面穿着的一件鹅绒坎肩,那还是阿妈在她坐月子时给她做的,她把坎肩盖在女孩的腿上。

    女孩缩着腿,拘谨地坐了一会,突然掉下眼泪。

    塔娜不太会安慰人,只得拍拍女孩的肩膀,嶙峋的骨头硌着她的手。她心想,不论哪里的女孩,为了漂亮都要挨饿受冻,真不值得。

    “你家人生病了?别怕,肯定能治好的。”塔娜想这女孩子在医院哭,是不是家人生了要紧的病。

    “不……”女孩抽噎着,说不成句。塔娜摸半天也没找到手绢什么的,只好到问询处要了一些纸递给女孩。女孩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玛莎……玛莎……”

    “玛莎怎么了?”塔娜问。

    女孩惶惑中抬起泪眼:“玛莎,她死了……还有她的孩子。”

    塔娜经历过亲人的死亡,还不止一次,那时的她要比眼前的女孩还小。她能理解女孩这样漫长无助的哭泣,她也明白,现在谁也帮不了女孩。她只是把手留在女孩的肩头直到女孩平静下来。

    “我得走了。”女孩站起来,把坎肩折好递给塔娜。塔娜迟疑下,还是要女孩把坎肩拿走。

    女孩拒绝,塔娜不理她,把坎肩倒过来围在她的腰上。坎肩又厚又肥大,像是一条裙子。

    “光要漂亮是不行的,你这样会生病!”塔娜用力掖了掖那“裙子”,口气像个唠叨的阿姨。

    女孩看着塔娜,她很高挑,几乎是在俯视塔娜。

    “您不该把衣服给我,它很干净。”说这话时,女孩眼珠转了转,眼泪又涌出来。

    “没关系,大不了我以后找你拿回来。”塔娜帮她扣紧大衣上的最后一枚扣子。

    “您不能来找我……”女孩嗫嚅着,“我在马尔科广场。”

    塔娜疑惑,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女孩走了,塔娜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才回到病房。夜里又下雪,她睡不着就把那枚钥匙拿出来一遍遍摩挲观瞧。这是她和云和结婚前翻新老房子换了新锁的钥匙。云和说要留下做永远的念想,塔娜特意用大红棉线编了挂绳给他挂在脖子上。红线断了大半截,上面沾着些油污。塔娜凑近了嗅嗅,只有些微铜锈的气味。她想着那产妇和她一样住在这家医院里,也许此时她正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安排的这么巧,让钥匙就掉落在塔娜的眼面前?塔娜的心情好起来,想着被拿走的钱就拿走吧!安德烈是救她命的人,再多拿些也无妨。说不定她很快就能找到云和,带他回家。她探着身子想去关上房间的灯,正好瞄到小柜子上那本蓝色小书。她一时兴起,拿起了书。她能够运用这种异国的语言,但是阅读的时候还是有很多陌生难解的词汇让她挠头。在一个长句旁边她废了挺大工夫,这句子边上的空白处有一个小小的印痕,应该是读书的人当时想做标记又没有笔,临时用指甲留下的。塔娜就仔细地看了看这一段。

    “……可是,恰恰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在灰暗污浊的傍晚,在行人拥挤的市街上落入这样的境地。而且孑然一身,没有伴侣或仆从。这对我来说,正像冬天在田野里看到雪地上有一朵猩红的玫瑰花一样的惊讶和不可理解……”①

    塔娜合上书,渐渐睡去。在她的梦里有云和,也有那朵猩红的玫瑰花。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齐整,赶着去办出院手续。本来这需要伊琳娜的签字,但是她坚持要出院,工作人员只好给伊琳娜的家里打去电话。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伊琳娜就急匆匆跑来,一来就用关心又责备的语气问塔娜为什么要出院。塔娜见她来了,只想着要问产妇的事情,不好意思地拉着伊琳娜到角落上。她昨晚思量了很久,觉得不该和伊琳娜撒谎,就把自己在找丈夫,又捡到钥匙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伊琳娜听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塔娜,好一会才说:“天哪天哪,你怎么胆子这么大!这种时候,你一个人来这里找丈夫?你怎么不找警察来帮忙呢?”

    塔娜不知如何解释她的签证还有云和做的营生,总之,她不能全都告诉伊琳娜。她只是拉着伊琳娜,希望她多帮帮忙。

    “好吧。”伊琳娜一摊手,“我当然可以去看看,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巧合,那个女人,或者……”伊琳娜看看塔娜,欲言又止。

    塔娜明白她在想什么,但是她坚定地认为,云和和这个产妇之间不会有什么苟且的事情,云和可不是那样的男人。

    伊琳娜让塔娜先在问询处等待,自己去妇产科病房。塔娜坐了一会,忽然想起昨夜那个女孩。这时,一个灰色身影直直冲她走过来。

    “怎么,您要出院了?”安德烈在问询处的角落里找到了塔娜。

    塔娜见是他,想不到说什么好。她的火气消下去不少,但是让她和颜悦色面对这个人还不能够。

    “是伊琳娜叫您来的?是不是要我去警察那为您澄清一下?”塔娜想,这个人还敢厚脸皮找自己,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事。

    安德烈摇摇头,那种让人不安的静默的气息又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您别在意那件事了,我都和他们说好了。我来……”他飞快地看了塔娜一眼,“病房的护士告诉我您要出院?可您的伤都还没好。”

    塔娜一听,“噌”地站起来,没好气说:“我可住不起这样的医院,再住下去我要付不起医药费了。”

    安德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卷纸币,局促地递给塔娜:“我先还您这么多。当然,我会尽快把剩下的给您,现在钱贬值得厉害。”他说着,目光只从塔娜鼻子下巴那里一绕,就又绕到地上去了。

    看在他居然肯还钱的份上,塔娜舒坦了不少,她接过钱想了想说:“剩下的不用给我了,这是我欠您的。”

    安德烈刚想接话,伊琳娜从大厅另一端快步过来,皮鞋发出脆亮的响声。

    “安德烈!”伊琳娜近前来,神情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先走到安德烈身边,才又扭头看着塔娜。

    塔娜期待的目光紧紧跟着她,可伊琳娜紧皱着眉头。

    “塔娜。”伊琳娜无奈地摇摇头,“您说的那位产妇,她已经过世了。”

    塔娜一顿,她凑近伊琳娜,没听懂她说什么。

    伊琳娜摇头,像面对一个不能接受现实的病人家属。

    “昨天上午送进抢救室的产妇只有那一位,时间和您说的差不多。她难产大出血,我的同事们尽力了。但是……母亲和孩子都没保住。”

    塔娜没意识地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原来她筹划的一切在现实面前会一败涂地。

    “塔娜。”伊琳娜过来扶住她,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塔娜全都听不见。她觉得血往脑门子涌,抢救室前的红灯,十字路口的红灯,女孩血红的嘴唇,钥匙上断了的棉线绳,都在她眼前飞速掠过。

    “您知道她的名字吗?”塔娜忽然反手扯住伊琳娜的衣袖,像揪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

    伊琳娜点头道:“产妇还有意识的时候救护人员问过她,她只能说出她叫玛利亚,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他们是从马尔科广场附近的一个酒店接她过来的。我觉得也许有用,所以就都问了遍。”

    “她的家人呢?”塔娜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事情不会完全没希望。

    “没有人陪同,是酒店的人看到她倒在街上才打了急救电话。”伊琳娜看塔娜皱成一团的脸,赶忙扶她坐下。

    “到现在没有她的家里人来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警察局会来处理的,也许最后能找到她的家人。我们可以等等。”伊琳娜劝慰着她。

    安德烈在边上沉默地看着她俩好一会,才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伊琳娜看了塔娜一眼,不确定是不是要说出来。塔娜微微摇头,深吸口气站起身。她冲伊琳娜鞠了个躬,又对安德烈点点头。

    “我麻烦你们太久了,我得走了。”塔娜想了想又对伊琳娜说,“我过几天会再来问问,请您帮我留意有没有玛利亚家人的消息。”

    “当然。”伊琳娜点点头,想扶着塔娜,但塔娜冲他俩摆摆手。她去管理处取回了自己的行李,推开了大厅的门。

    她左冲右突,结果还是停留在原地。也许云和说得对,这枚钥匙就是留个念想?

    “塔娜?白塔娜?”安德烈在后面追上来,发现塔娜呆呆地站着。他用蹩脚的发音叫她的全名,她也没反应。

    “您去哪里?”安德烈拉住了她衣袖,“我送您一程。”

    塔娜看着安德烈,像不认识他,她的三魂七魄还没回来个完全,她的脑子飞快地转,转得她心尖都跟着“突突”。

    她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却怎么都想不清楚。

    “塔娜。”安德烈拽着她往墙角里靠靠,自己挡在风口上。

    塔娜不说话,安德烈也不问,两个人像两截木桩子立在寒风里。

    突然,塔娜抬头,她的眼睛又亮起光来,整个人活泛了。

    “我要去马尔科广场。”

    安德烈神色一动,说:“那我陪您去。”

    塔娜摇头,她不愿再麻烦任何人了,她也不是怀疑安德烈。总之,她就只想自己去趟这条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自己去。”她说。

    “不行。”安德烈斩钉截铁。

    “那不是你这样的女人能去的地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