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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

    安德烈的车子在马尔科广场附近绕了一圈,他边开车边指给塔娜看远处的一家百年老店的招牌。他似乎对很多事都熟稔在心,解释起街道和历史建筑的时候,像个文化机构的工作人员一样专业又不带感情。

    “总之,这个点在马尔科您什么都问不出来,没人白天来这里。”他晃了下手腕说。

    塔娜注意到了安德烈的动作,猜测他大概是想看时间,但他手腕上的漂亮手表却没有了,也许是忘记戴了?塔娜装作在看安德烈一侧的道路和街区,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安德烈一贯是没什么表情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郁闷,大概只是他的生活太乏味。

    “我先送您去远冬旅馆,离这不远。如果您晚上想过来看看,七点钟我可以去接您。要是我走不开,我会给旅馆打个电话。”

    “不,我知道怎么走,我自己来。”塔娜绷紧了神经,记着各样的道路名称,和自己脑海中的小地图一一对应。

    “您听我说。”安德烈语气有点不耐烦,“这种地方不是您一个人好来的,您有没有朋友?最好和什么人一起过来。”

    塔娜不想再和安德烈辩下去,刚才在医院门口他俩已经僵持了好一会,她就随口应和:“好,我会找个朋友来。”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安德烈猛刹车,塔娜身体向前甩,关节和伤处立刻酸疼。趁这功夫,安德烈看眼塔娜,又转过头,他像在对前面的交通灯训话:

    “您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国家!有些人已经疯了!他们卖所有的一切,只要能赚来钱!哪怕是卖女人!这个国家到处都是疯子!杀人犯和强盗!”

    塔娜静静地听着,安德烈还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这种激烈的情绪。她以前也经常听男人用这种口气说话,云和、巴图,还有其他男人们。他们会突然愤怒,对什么事感到特别的不公平,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但是转过头他们会继续喝酒吃肉谈论女人,睡一觉之后就什么都忘了。世界当然还是那个世界。

    过了十字路口不久,安德烈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上,非常郑重其事地对塔娜说:

    “您没有什么朋友,如果有的话,您在医院的时候他们就该出现了。”

    塔娜没回答,但她觉得就算现在什么都不说,要不了多久伊琳娜也会把事情都告诉安德烈。

    “您在找人,但不能光明正大的找。您肯定告诉了伊琳娜什么,却不愿意告诉我。”安德烈继续说,

    “您要找的是那个买了钢琴的人……他是您的亲人?恋人?”

    塔娜暗自叹口气,回答:“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您结婚了!”安德烈惊讶道。

    塔娜点点头,决定开诚布公。她把和伊琳娜说的那套又在安德烈这复述了一遍。

    安德烈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恕我直言,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尽快离开这里。”

    塔娜看着前方的道路,说不上话来。安德烈所说的,就像是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在说话。她不是没有打过退堂鼓,不是没有觉得自己可笑。

    “您这样做真是太草率了。就像我说的,您不了解这,也许…”安德烈动了下身体,接下来的话不知有什么不妥当的,他给掐断了。

    “您听我说,为了孩子您也应该尽快回国去。这里的情况越来越糟,不适合一个孤身的女人。如果您像您的丈夫那样来这里倒卖货物,我可不会这样劝您……”

    安德烈说到孩子,塔娜本来压制住的对阿木尔的思念和担忧席卷心头。她呆愣愣地瞅着挡风玻璃,忽然问安德烈是不是已经做了父亲。

    “当然,我这个年纪。”安德烈苦笑一下,“但我不是什么称职的父亲,我甚至没办法给女儿们买架钢琴!”

    “女儿们?”听到安德烈这么说,塔娜的心软了。

    “是的,一对双胞胎。”安德烈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夹子,里面自然没什么钱,但内衬上插着一张小相片,是一对天使般可爱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您是个好父亲。”塔娜接过钱夹,温柔地摩挲着相片的边缘。

    云和离家的时候,甚至没有带一张阿木尔的相片。如果他真的不在了……

    塔娜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砸在她的大衣上都能出来响动。过了好一会,安德烈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孩子们和我太太留在家乡,我很久才能回去看她们一次。”安德烈忽然谈起自己的事。

    “娜杰日达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我没办法想象孩子身边没有母亲,无论如何为了孩子,您得回去。”他再一次诚恳地说。

    “谢谢您。”塔娜把钱夹还给安德烈,她很尴尬,不敢看他,因为她流了眼泪,还把嘴唇上的干皮咬破了。

    远冬旅馆在城市的东南角上,距离马尔科广场的确不太远。塔娜和安德烈道别,自己背着她那太过简约的行李走到太过不起眼的旅店门前,招牌上用两国语言写着店名。塔娜推门进去,老板就坐在……姑且可以称之为大堂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抽着烟。塔娜招呼他一声,他也像没听见,直勾勾盯着荧幕。塔娜看了眼,电视上在报道最近发生的讨要救济金而引发的冲突事件。塔娜只好再大点声,老板才一撂手里的遥控器,慢悠悠起身过来。

    “听见啦!”他不耐地看看塔娜。

    塔娜点头,打量了一下老板。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头半秃了,一只眼睛是义眼,剩下的一只也不过徒有个亮罢了,方面阔口,身体发福趋势明显。

    “住哪种?”这老板长得臃肿些,说话倒利索,保持每句三个字。他手一伸,指指墙上房间标价,塔娜想也不想,要了最便宜的。

    老板嘴角一撇,随意看了看塔娜的证件就办了手续。办完,还冲着后面一个小隔间里说:“又一个。”说罢,鼻孔眼出口气,“在五楼。”

    塔娜明白他瞧不上自己,但是她不在意,拿好行李正要上楼,忽又想起自己一直盘算的事。她退回来,老板斜她一眼。

    “老板,您怎么称呼?”塔娜问。

    “我姓申。”

    “申老板,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一个叫云和的人来您这住过?”

    “云和?男的女的?这什么姓?挺有意思。”申老板看着塔娜似笑非笑,话倒多了几句。

    塔娜失落地转身想上楼,忽然觉得有另一种可能,她又开口:

    “那,您知不知道有一个叫钱三的人?”

    申老板一听,好的那只眼瞪得溜圆,上下瞅瞅塔娜,绷脸说:“没听说过。”

    塔娜无奈只好说了声谢谢转身上楼。逼仄的楼梯和狭小的房间挤压着她。她觉得喘不过气去打开窗户,窗户朝向也不正,但好在还能得些西晒。凭栏望出去,周围是一大片五六十年代的老式住宅楼,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只有远处楼宇之间露出天的一角,能看到几片红云。她想起有一年过年给阿木尔买过一条红裙子,阿木尔还小,但已经知道爱美,穿着裙子在院子里奔跑,摔倒了也不哭。云和上去抱她,把她抛起来,她还大笑。

    也许她真该回去?

    可阿木尔会怎么想?她有一个懦弱的妈妈,一个没有尽力去寻找爸爸的妈妈,让她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妈妈。她回得去?

    塔娜生阿木尔的时候很顺利,云和的一个婶子就和他嚼舌头,说塔娜以后不会疼孩子,因为没有吃过苦头。云和当笑话给塔娜说了,塔娜不服,她告诉云和会把阿木尔教养成最棒的一个女孩子!要让她上大学,出去见世面!云和笑笑,只说,他要挣大钱,然后让阿木尔和塔娜过上好日子,阿木尔长大了如果能和塔娜一样可爱他就心满意足了。

    塔娜可不是这么想的。

    让阿木尔成为最棒的一个女孩子,最棒的女孩子怎么能有一个窝囊妈。

    安德烈说她不了解这个国家,但安德烈也不了解她。

    她当然不了解这个国家,甚至连她眼前的这座城市都不了解。它是在她脑海里的一张没有生命的地图,她来这唯一的目的和意义只是找到云和。她低下头,看着楼下,这是前面一栋居民住宅和这座小旅馆所处的建筑之间的小巷子。她房间的视野不好,看不到远处的主要街道,但巷子里还偶有几个行人往来。

    一个女人在巷子里呼喊着,塔娜探探头,那女人的孩子在街角的垃圾桶里翻找什么东西,女人似乎怒不可遏,拎住孩子的后衣领拍着她的屁股,大叫着:“玛莎!玛莎!”

    叫玛莎的孩子急得哇哇大哭,声震云霄。塔娜从来没对孩子下手这么重,心里犯疼,恨不得下去帮忙。就在这时,一直和她捉迷藏的那个念头露出了脑袋。

    “玛莎!玛莎!”

    “玛莎,她死了……还有她的孩子。”

    塔娜猛地关上了窗子,房间陷入了昏暗,夜晚就快到了。

    她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刻冲下楼,冲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到那位申老板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她不管不顾也听不见。

    马尔科广场离这里不算远,但是步行过去有一些距离。塔娜舍不得乘坐公共交通,她踏着大步子,还走得急,没一会儿小腿的肌肉就酸痛。但是好说歹说,她找到了去马尔科广场的正确方向,没一会就看见了安德烈指给她看的那家在这个国家还有皇帝的时候就有的百年老店。在这家店的斜对面向西走几十米左右就有一家酒店,那是马尔科广场唯一的一家酒店。

    塔娜记得分毫不差,这家名叫维纳斯的旅店可比她住的那家要气派多了,门两边装饰的罗马柱子都有一人半高,它又在街角,位置便利,视角也醒目,看得出生意还不错。塔娜站在门厅外的街道上,想着伊琳娜对她说的话。那个名叫玛丽亚的产妇挺着大肚子在这片大白天都没什么人的地方做什么?她会不会就住在附近呢?到她那样的月份一个人出门是非常不方便的,也许她是坐车?

    为什么她没有家人?没人照料她?

    玛丽亚……玛莎……

    玛莎的孩子……

    塔娜在维多利亚旅店外转了半圈,又到对面几家店铺看看,但这些店铺大都关门了。安德烈说这里的经济情况不太好,很多商铺经营不下去。

    但是维纳斯酒店还开得不错。

    塔娜转回身盯着维纳斯的招牌。另一个对角处来了些人,个个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他们成群结队,完全不遵守什么行路规则,有几个就任意地走在机动车道上。塔娜本能的往墙角靠了靠,看着这群人进了酒店后面的一栋建筑里。

    此时街灯亮起,塔娜打定主意去维纳斯问问。她大咧咧过街,差点被飞驰而过一辆摩托车撞到,摩托车上的人不知骂她一句什么;街灯下有几个高挑女人驻足,其中一个捏着根细烟,另一个这么冷的天,还敞着衣领,露出雪白的半边xiong脯,她的目光和塔娜对上,居然向塔娜飞了一个唿哨!塔娜忙转过头,她刚才太认真想自己的事,现在才察觉街道上的人多起来。好像在她目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着什么人,有着什么目光,有着什么她没见过的不懂的东西。此时的马尔科广场,和她白天来的时候恍若两个世界。就在她快要走到维纳斯的门前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顶着锃亮的光头,披着件皮夹克从另一边走过来。塔娜吓得一闪身拐进另一边的岔路。

    她觉得那人很像那天胁持她调戏她的秃头男。她强压心头慌乱,尽量平静地往前走,耳朵仔细听着身后的声音,没有什么脚步声。她正要舒口气,突然“哐啷”一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尖锐凄厉的叫声。塔娜回头,并不是什么光头男。但是就在维纳斯门外,一个穿着墨绿大衣的女孩正和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撕扯着,女孩不停地哭泣尖叫,男人几次甩开女孩拉他衣服的手,径自往前。女孩又追上去,再一次哭喊。

    塔娜认出了穿墨绿大衣的女孩,她连忙小跑过去。男人已彻底甩开了女孩的纠缠扬长而去,她正掩面哭泣,塔娜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过了好久女孩才停下来,塔娜碰了碰她的肘弯,女孩抬起头,她的妆还是花了,但没有上次那么严重。

    她抽噎着看着塔娜,大概是泪眼迷蒙,她好像已经不认识塔娜了。

    “姑娘,姑娘……”塔娜扶着她,但她还在微微打颤。

    “出了什么事,那个男人是不是抢劫了你?”塔娜基于自己的经验问她。

    女孩摇摇头,她逐渐镇静下来,又看了一次塔娜才说:“是您,好心的女士。”

    她又小心翼翼地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可能是想尽量保全残留的一点妆容。塔娜这次翻找了一下,发现有一块手帕,就递给了她。

    “您是找我吗?您要拿回您的衣服?女孩说。

    塔娜拍着她的胳膊说:“我是找你,但我不是来拿衣服的。我只想问你,你过世的朋友玛莎,是叫玛丽亚么?”

    “是,玛丽亚就是玛莎。”女孩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那你说的玛莎的孩子,是说玛丽亚怀着孩子吗?”

    “嗯。”女孩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塔娜,“怎么,您认识玛丽亚?”

    塔娜的后背都发着麻,她紧紧掐住女孩的两个胳膊肘。

    “玛丽亚有家人么?她家在哪里?”

    女孩被她掐疼了,有点想挣脱,但是塔娜像着了魔不肯松手。

    “她没有家人,她和我一样没有家人!我们都没有家!”女孩似乎生气了,奋力甩开塔娜的手,她冻得惨白的一张脸上,浮出愤怒和委屈,转身就要走。

    塔娜一步上去拦住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她:“那她有什么朋友吗?她住在哪?你有没有见过她和一个中国男人在一起?”

    “中国男人?”女孩定住,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几个人从维纳斯里出来,其中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大声冲着女孩喊:

    “那不是娜斯佳吗?我可好久没见到你了!”

    女孩扭头看到那几个人,神色慌张起来,一推塔娜道:“赶紧走,赶快离开这!”

    “娜斯佳,过来宝贝!快来和我们去喝一杯!”那个男人又走近了几步。

    叫娜斯佳的女孩冷不丁地猛推了塔娜一把,转身迎着那个黑衣男人而去,小鸟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男人还问她塔娜是什么人,她大声笑着,说:“没什么,只是乞丐罢了!”

    塔娜没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之前受伤的地方再次疼起来,疼得她憋住一口气直往胸口里顶。

    她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正想撑着路边的一个消防栓起来,一个人从街对面跑过来,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