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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天空

    “这么说您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

    “也许是吧。”

    “也许?”

    “当然,我不知道在我进去前,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人。除了那几个凶手。”

    在79分局的询问室里,警长列夫·伊万诺维奇审视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女人神情呆滞木讷,而男人则很平静,对答如流。列夫看了看边上自己的同事彼得,据彼得说,这个男人是他的老朋友,是本市文化局的小办事员。

    一个看不出丝毫恐惧的男人和一个异国他乡来的女人,也不是夫妻关系,这对透着不太平常的男女,来报案,还是凶杀案。

    “文化局,没什么用处的地方……在阿尔谢尼手下的。”列夫这样想着,身体向后一仰,轻蔑地看了眼安德烈:

    “你认为那两个人就是凶手?你见到他们动手了?”

    安德烈摇头,马上解释:“不,没有。但我们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说处理一下什么的。显然他们知道房间里有人死了。”

    “显然。好吧……我觉得您不要下这样的结论,下结论是我们警察该做的事。”列夫是这一行的老人了,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命案,一般人是不能插手的,特别是这种……

    他又看了下安德烈。

    这种庸碌的男人,一辈子待在办公室里,懂得什么抓罪犯的事?大概是因为旁边有个年轻女人,他就想显摆一下自己多有能耐了。

    列夫对这男人嗤之以鼻。不过他马上要去赴宴,是本市一个知名大商人的邀请,他有些雀跃,为了这一天甚至特意置办了一身新西装。他不想为这事再耽搁了,抬头示意彼得继续完成笔录,自己起身穿上羊毛大衣出去了。

    “他是在怀疑我吗?”安德烈等这个列夫离开后,问自己的老朋友彼得。

    彼得是个身材健硕的大高个,年纪和安德烈差不多,留了一部极有劲道的大胡子。他往列夫刚才的位置上一坐,更有派头。

    “他就是这样,对什么都要怀疑,恐怕世上只有他最聪明。不过你别担心,这种小案子他不会放在心上。”他无奈地摇摇头,一耸肩。

    “小案子?”安德烈皱眉,因为大半夜来报案,他脸上的纹路直往下耷拉,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苛。

    彼得边把刚才的记录整理好,边松口气说:“你看你,还和年轻时一样!我就是那句话,大概率是一起入室抢劫。这位女士不也说……”

    他看看神情恍惚的塔娜,又看看安德烈。

    “受害人好像拿到了一笔钱什么的。他这个年纪,又是独居,被强盗盯梢是常有的。我们的城市有几百万人,每天都会发生好几宗这种事。老弟,你要是做我这个行当,你也一定不会惊讶的!”

    安德烈没吭声,彼得又露出一点得意神情,往安德烈这边凑凑说:“干嘛还在阿尔谢尼手底下干?那里能有什么前途?老弟,你这几年是怎么回事?你得比我们混得好才像样啊!”

    安德烈不置可否的摆摆头,但彼得神色一变,目光转到塔娜身上。

    塔娜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话,他们说得又快又急,她甚至漏听了好多句,几乎不能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愣愣的,突然觉得自己嘴唇上面一热。

    “喔。”安德烈坐在她边上,一步上来手里已经掏出一块手帕。还是来不及,血从她鼻孔里流下来,滴在她的外衣上。

    “你太累了。”安德烈扶她起来送她到洗手间去。塔娜像一具木偶一样走到盥洗池边上,白手绢被鲜血染上了一朵大红花,她手一抖,花破碎了,红色随着流水很快就消失,只剩下淡淡的痕迹。水很凉,她的手也僵了。

    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夏天,她大概中了暑,忽然就流鼻血。她吓得大哭,爷爷最疼她,抱着她到水龙头下面用凉水拍她的脑门。鼻血止住了,爷爷比她还开心,牵着她的小手说要给她买橘子汁喝。

    不久之后,爷爷死了。

    “塔娜?”门外响起轻轻的呼唤。

    塔娜慢吞吞地走出来。不是爷爷、不是爸爸、不是妈妈……

    “他们都死了。”塔娜抬头,昏暗的灯光下,安德烈的脸在她的目光中摇晃着,碎裂成好多块。

    安德烈揪出塔娜手里湿哒哒的手绢,拧了一下,帮她揩掉脸上的水迹。他听不懂塔娜说的话,塔娜在说一种古老的语言,她家乡的话,听起来像念什么魔咒一样。安德烈拉着她的衣袖,拽着她离开了警局,把她带到自己的小车上。他打开了车内的灯,又把放在后排座椅上的外套拿过来裹在塔娜身上。

    他在战场上见过人变成这样,比塔娜还严重,像失了魂魄。有个女人不知怎么在黎明时分的阵地边缘游荡,最后居然直冲着他们的枪口走过来。他很急,又不能出声,生怕暴露了他们埋伏的位置。一个手下的士兵也许是因为紧张,忽然冲那个女人开了枪,接着阵地两边就响起了一阵更甚一阵的枪声。

    这场战斗之后,安德烈带人去为战友收尸,他看到这个女人躺在一片荒弃的罂粟地里,周围的土被她的血染得漆黑。她年轻而美丽,和这世上任何一个姑娘并无不同。

    安德烈转过头看着塔娜:

    “别害怕,死人不可怕。”

    “我不害怕。”塔娜的双手紧紧地攥着,眼珠定在一个角度上,一动不动。

    “你还记得皮埃尔弹的那首曲子么?”她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旋律,嘴里呜呜咽咽地哼着不成句的歌,她蓦然想起,这首歌和她儿时听过的一首家乡小调很像。

    安德烈把身体靠在一边的车窗上,用手支着头。他强迫自己思考,但是疲倦还是悄无声息地降临。等他再睁眼时,塔娜也在座位上睡熟,她眉头微蹙,面容沉静,像一尊肃穆的玉石雕像。

    车子启动的时候塔娜醒了,她望望窗外,天就要亮了,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我送你回医院吧,皮埃尔的事……要不过几天再告诉你的朋友?”

    “你说得对。”塔娜紧缩在座位上,短暂的休息之后,她头脑清醒多了。

    “你为什么会在那?”她转身问安德烈。

    安德烈平静地驾驶着车辆,他知道塔娜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甚至觉得塔娜的反应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快。

    “我说了,我担心您,看到您离开医院后我本想开车追上您。但是……”安德烈看眼塔娜,

    “您肯定不会上我的车的,当然也不会听劝,所以我先开到了皮埃尔楼下,等了一会也没见到您,我以为我们错过了,所以我就上了楼。”

    塔娜听完,保持了一会沉默。

    “您在怀疑我?您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伤害皮埃尔?

    安德烈反问她,同时娴熟地转过了一个弯道。

    塔娜心里犯嘀咕,但嘴上仍然不吭声。安德烈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又问:

    “皮埃尔说他要去见什么朋友?我记得你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

    在警察局那个叫列夫的警官询问事件经过时,塔娜说了些皮埃尔在电话里讲的内容,但列夫对这些不怎么在意。塔娜没有说得太详细,她不想让警察的注意力到自己身上来。但是面对安德烈,好像也没什么要隐瞒的。

    “他说他查到了中央百货大厦的客户名单,说最初买我家的钢琴的客户就是他的老朋友叶戈尔。”

    “倏”的一声,安德烈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停在路口。

    “在警察局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扭头,像在质问塔娜。

    塔娜深深吸口气,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安德烈。

    安德烈扭回头,像是在看路口的交通灯,但绿灯亮起他还没有发动车子。

    “安德烈?”塔娜试探地问了句,他才意识到。

    “他当时就是要去见这个叶戈尔吗?”

    塔娜狐疑地点头。

    安德烈皱起了眉头,像在努力思索又像是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在回医院大楼之前,车子驶过了亚历山大大街,塔娜望着街对面的中央百货大厦,那个叶戈尔到底是谁,他住在哪里……客户名单上应该会有详细记录。但是皮埃尔不在了,她甚至还不能告诉柳博芙这件事。

    “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层拐角那里橱窗的玻璃被打碎了?”安德烈忽然说,“也许我们能进去。”

    塔娜不明白安德烈到底想干什么,但安德烈已经在路口调了头,向大厦驶来。

    他说得没错,一楼最边上橱窗被人用什么硬物砸裂了。塔娜刚才坐在靠近大厦这一侧都没有发现,开着车的安德烈却看到了。

    这时候尚是清晨,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安德烈停好了车,叫塔娜下来。他往四周看看,又观察了一下橱窗玻璃破损的程度,突然返回车上,把车子开到大楼另一侧的小路上,还从后备箱里拽下来一截半长不短的木棒。

    塔娜看着木棒,又想起安德烈腰间可能还别着上次那把枪,心里的弦崩了起来。

    “你帮我盯着!”他那种命令式的口吻又出现了。

    “你想干什么?”塔娜的话还没完全问出口,安德烈已经挥动木棒,“彭”的一声,碎玻璃溅了一地。

    “在这等我!”他小心翼翼地踏过满地玻璃茬,从破的这扇橱窗里钻了进去,转头看看塔娜,又改了主意。

    “你和我一起!”他说。

    塔娜不明白安德烈到底想干什么,但安德烈不容她多说,把手递过来。塔娜不得已拉住安德烈的手,轻轻踏过碎玻璃片,钻到大厅里面。

    显然,大厅里已经不只有他们这一波不速之客了。原来塔娜看到的橱窗里展示的衣物被扯得七零八落,连电梯间附近的大落地钟也不翼而飞了。

    “这栋大厦的行政人员办公室和售后部门都设在四楼的西北角。”安德烈凑近塔娜的耳朵边说。

    塔娜实在忍不住,扯住他袖子说:“你怎么知道的?你想干嘛?”

    安德烈紧盯了塔娜一眼,眼神中竟然泄露出一丝兴奋。

    “我去找客户名单,难道你不想知道叶戈尔到底是谁?”

    “我想……可,”

    “别相信那些人,谁也别信。”安德烈像是要压不住那股跃跃欲试的劲儿了,他活了起来,不再是瑟缩在中年人躯壳下的一个僵硬的生物,他变得年轻,生机勃勃,像个斗士。

    “塔娜,你只要相信我。”

    “安德烈!”

    安德烈不管塔娜的犹豫和不解,他拽着她到了楼梯间,压低声音说:“电梯不能用,我们走楼梯上去。我先去,我冲你招手,你就跟上来,明白吗?”

    塔娜很疑惑,她不懂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为什么要这样上去,她看着安德烈紧紧握着的木棒,心里的弦又拧紧了一个转儿。

    安德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他轻盈地跃上楼梯,像只猫科动物,无声无息一下子就到了一层和二层连接处,他侧身贴在楼道口的门上,往里面听了听,确认了什么才示意塔娜上来。

    塔娜的脑子不停地转,但她还是照着安德烈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他们一路上到四楼,周围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安德烈让塔娜留在楼梯口,自己往楼道深处去,终于在其中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他轻轻地推了推,门上了锁。

    塔娜忍不住跟上来,安德烈看了看这个锁,把木棒递给塔娜,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一串钥匙,他把其中的一个钥匙圈取下来,捋直了,插进锁眼,捅了几下,“啪”,门锁被拨开了。

    塔娜惊得一抬头,正对上安德烈的目光,现在,他好像已经完全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了。

    安德烈握住门把手,猛地一推,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两人闪身进来。这里是一间收拾规整的办公室,其中半间看起来更像是储藏间;另半间的墙上立着两个巨大的文件柜,安德烈马上示意塔娜站在门边上,他打开柜子,一排排看过去。

    “你要找的是什么时间的客户名单?”安德烈一边找一边低声问塔娜。

    塔娜回答着他,同时不断盘算安德烈的一系列行为,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脚步声。她不能相信,这个时候在这座几乎被废弃的大楼里,除了他俩,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她从小耳朵就极灵敏,不会听错。

    “安德烈。”她一步跨到安德烈身边,这一瞬,他们就像已经熟悉对方一辈子那样,只通过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安德烈把手上的一袋文件塞在塔娜怀里,指示她蹲在门后,自己则拿起木棒贴墙而立。

    脚步声越来越近,塔娜紧张到极点,可是安德烈却神色如常,只是攥着木棒的手背上,青筋一绺绺暴起。

    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