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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山岗在沉睡

    塔娜想起了那场梦境,就在那间小病房里,在她醒来之前。那时她的胸口刺痛着,痛感连带着整个记忆传递到了眼下。她一手握住安德烈的手,另一只手企图去扶他,但是安德烈的身体原比她想象的更沉重,同时,他在她怀里微微颤抖着。

    “安德烈!”她声音嘶哑了。

    不只因为安德烈这个人也会颤抖让她紧张,同时他的颤抖也勾起了她心里另一场不安的情景。

    “安德烈!”她再次呼唤他,安德烈半屈着身体,像在酝酿着站起来的力量,这时他不再是过去的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时间刻度下的自己。他软弱,发抖,甚至觉得四周的空气是寒冷刺骨的。

    他抬头望着塔娜,就像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惊讶于她的出现是这么突兀,危险,毫无逻辑,犹如莫测的神迹降临。他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在锥心之痛来临的时候,他明白了这是美的神迹。这是属于力量和勇气的美,塔娜有他所不具备的美,他被美慑服,他会自愿成为牺牲。

    一个坚硬的东西被掖进塔娜的怀里。

    “里面只有一颗子弹。”安德烈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好让自己尽量不哆嗦,但他的声音藏不住气短,脸上泛着死一样的灰青。

    “你往南边跑,我往另一边,快点,我们总得跑掉一个。”说着,他真站了起来,却像个得了什么绝症的病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下。他的一只手向前推了一把,力量在塔娜的肩膀上就停滞了,他更像是找到了一个支撑。这时他也明白来不及了,三五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从刚才的住宅楼后窜出来,还有一个人在二楼窗户上犹豫了一会也跳了下来。

    塔娜感到肩头一阵痛,安德烈攥着的手异常的用力,随即又力竭了,他就势把塔娜拦在身后。塔娜趁机把那支手枪往怀里又揣揣。安德烈再次弯下腰,抖得更加厉害,最后忍不住干呕几声。向他们围拢过来的几个人中为首的那个,原本凶神恶煞,但突然刹住了脚,在距离他们好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和旁边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就是不走近。

    塔娜见状,扶着安德烈,一点点往后退。

    “你的车在哪?”塔娜边拖着他边问。

    “修了,车门坏了。”

    塔娜回头,那伙人虽然没有靠得太近,却也没打算就这样放掉他们,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

    “他们为什么不过来?”塔娜几乎是扛着安德烈的半边身体,“你哪里伤到了?”

    “我没受伤。”安德烈说着,勉力直起腰。

    两辆小轿车疾驰而至,其中一辆银灰色的,正好横在他们的前路上。

    塔娜感到安德烈的身体打起了摆子,而安德烈只是直视着车上下来的人,深深吸了口气。

    来人走近了,塔娜觉得他有几分眼熟,那人再近几步,笔挺的西装上闪出一点刺目的光,那是一枚金属制的小鸟胸针。

    塔娜忽然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在维纳斯酒店遇到的安德烈的朋友。她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也许这位朋友能帮助他们。她看看安德烈,安德烈脸绷得褶子都没了。

    “亲爱的安德柳沙!”那人双手一摊,语气轻快,“咱们怎么又见面了?”

    塔娜还想往前走,安德烈压住了她的肩膀。

    “季玛,好久不见。”

    “我看没那么久吧。”这个叫季玛的人一脸热情,但他在距离他们十几步的地方忽然停下脚步。塔娜略微回头,发现她们身后跟着的人在对这个季玛打手势。塔娜明白形势对她们可能并不利。

    “哦,原来这位女士还陪在你身边啊!”这人望望塔娜,满面带笑,“上次咱们在维纳斯真应该喝上一杯。”

    “现在你就不打算请我们喝点什么?”安德烈问,他讲这话的时候甚至还挺放松的,但是声音却透露着虚弱。

    叫季玛的男人咧嘴笑了,身体却纹丝不动,笑足了之后他忽然收住脸上的褶子,冷冰冰地问:

    “安德烈·彼得洛维奇,你知道了什么?”

    “你希望我知道些什么还是不知道?”

    对面的男人哈哈大笑,好像安德烈讲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安德烈,好兄弟!别跟我打哈哈!”他撩开外衣,插着腰,得意洋洋地看着安德烈,“娜杰日达知道吗?她知道吗?”他一连追问,像开机关枪一样的。

    “娜杰日达知道她的好丈夫,她那从战场上回来的大英雄,现在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黑头发女表子鬼混吗?咱们镇上的人们大概都不知道吧!无所不能的安德烈·彼得洛维奇,你是个逃兵!”

    说最后一句话时,季玛甚至伸出手来,冲着安德烈比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压在塔娜肩头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她惊慌地抬头,只能看到安德烈的半张脸,这半张脸在逐渐阴沉下来的午后,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塔娜突然意识到安德烈很瘦,和周围的男人相比,安德烈瘦骨嶙峋,像一只浮在半空里快要消失于无形的纸扎风筝。

    这只风筝显然断了线,脱离了塔娜的扶助,安德烈晃悠悠往前走了几步,对面的季玛居然就退了几步。

    “我可没有必要给谁卖命,兄弟。”安德烈没有给予任何反驳,甚至换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娜杰日达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季玛眉毛一挑,好像听不明白安德烈的意思。

    安德烈继续说:“说点正事。如果圆厅那边知道你们的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有点太难堪了?”

    季玛忽然放下了叉腰的手,身子往前探探,一脸不可置信:“圆厅?”

    安德烈不作声。

    “你和圆厅有关系?”季玛问道。

    “如果现在我死在这,我保证晚上圆厅的人就会和奥列格·巴甫洛维奇先生通电话的。”

    季玛还要再问,安德烈打断他继续说:“你们这个计划漏洞百出,很危险,随时都可能伤害到普通的民众。”他说着,扭头看看远在身后的住宅区,“如果这里真出了什么事,捅到报社里,会不会牵连到圆厅?牵连到欧先生?甚至影响了十月的……”

    “安德烈,你小子别诈我!就凭你,你认识圆厅里的谁呀!还欧先生?你这个……”季玛语气慌乱而凶狠。

    安德烈并不愤怒,他像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塔娜注意到,他好像已经不再发抖了。

    “那么你就在这里解决我吧。不过你们在钢琴里做的手脚,可能不太干净。那整栋楼也许都已经被污染了。他们!”安德烈回身一指刚才跟着他和塔娜的那几个男人,“他们经常在这里出入吧,也许……这谁又知道呢!”

    “你少危言耸听!”季玛大吼,说着从自己后腰上抻出来一把闪着亮光的小手枪。

    “老大!”跟在后面的一个大高个年轻人突然惊慌道,“老大,我……”他话没说完,就蹲下来,抱着头,直嚷嚷“头疼”。他周围的人听了,忽退开了好几步,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安德烈适时扶了扶自己的腰,背又弯了,显得很疲倦。

    他转头看看塔娜,又看看季玛,向着季玛走了两步,再开口时突然就带上了浓重的口音。

    塔娜一慌,突然听不明白安德烈说什么。

    季玛撇嘴冷哼,一脸轻蔑,也用同样的一种奇怪口音回答了一句。

    安德烈轻笑:“过了明天,也许我就无福消受了。”

    季玛似乎是故意的,他死死剜了眼塔娜,用一种下流的语气说:

    “我不稀罕黑头发的妞,不过要是你不介意,倒也可以尝尝鲜儿。”他说罢,把自己那把小巧精致的手枪掖回了后腰。突然一摆手,让跟在他身后的人上来拉安德烈。那跟班一副要死的表情,怎么也不肯,季玛恶狠狠上前抽他一耳光!

    “你害怕死?你老娘不活了?”

    小跟班仿佛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慢吞吞蹭到安德烈身边,示意他上其中一辆车,又来拉扯塔娜,塔娜还没想明白,但也只好跟着上了车。开车的司机战战兢兢问去哪里。季玛离车老远丢下一句话:

    “去国立医大附属医院!”

    塔娜一愣,她扭头看看安德烈,安德烈目光平静,好像早料到会如此。塔娜只有自己沉默,她不知道刚才安德烈和季玛说了什么,但显然,那些话是关于她的,不是什么好话。她不是不相信安德烈,她只是觉得此刻坐在安德烈身边,浑身都不得劲。

    车子开出去快有一个小时,终于在一栋塔娜再熟悉不过的大楼前停下了。塔娜暗自松了口气,她知道,在这里,至少伊琳娜医生会比她更有办法救安德烈。

    他们刚下车,季玛的那辆银灰色小轿车随后就到了。这些人紧盯他们不放,但仍然不愿意近距离和他们接触。塔娜一直没想通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以为安德烈有什么传染病?但是因为一直有第三人在,她不好问安德烈,安德烈也一路无言。

    他们进了医院大楼,奇怪的是,既没有履行挂号手续,也没人来问询。季玛指挥着他的跟班们把安德烈和塔娜直接带上了医院的顶楼。接着,他们立刻就被送进了一间特殊的诊疗室里。诊疗室的大门是用金属制成的,塔娜只在家乡的省城医院见过这种类似的东西。她努力辨认门上的文字,可惜有好几个词她都不认识,然而门上的黑色骷髅标识让她直觉不妙。

    “别怕。”安德烈终于开口,“你什么也不要说,那些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走近塔娜。

    “原谅我,刚才我迫不得已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塔娜摇摇头,只是问了句:“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我很好。”安德烈看起来真的好多了,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他们会给我们做一系列检测。在他们发现你身上的枪之前,你得想办法逃出去。”

    “逃出去?”塔娜觉得自己又要听不懂安德烈的话。

    安德烈瞟了一眼门口,那里什么也看不到。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伊琳娜的父亲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嗯。”塔娜点头。

    “你看他们刚才的行为,说明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的。这家医院和季玛,还有季玛背后的人一定有些联系。而且……”安德烈凑到塔娜身边说,“这里有一个特殊的实验室,全国没有几家。这种实验室有能力也有资金保存一些特殊的物质。”

    这下塔娜彻底听不懂了。就在这时,几个人突然开门进来,塔娜被他们唬了一跳,本能地缩在安德烈身边。这些人戴着面具,身上穿着一种塔娜从来没见过的衣服,看起来很沉重。他们手上拿着一种奇怪的仪器,对着他俩上下左右扫了好几遍。塔娜从来没见过这些,吓得身子发僵,安德烈攥住了她的手,捏了捏。

    这几个人扫完后看了看仪器上的数值,又给他俩抽了一些血,就离开了这里,此后好一会都没有人再来了。

    安德烈接上刚才的话:“我怀疑伊琳娜的父亲也参与其中,但是伊琳娜什么情况我还不太清楚。”

    “安德烈!”塔娜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她打断了安德烈的话,反手拽住他手臂,“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什么人?圆厅是什么?”

    “记得我曾带你去过的郊外的那所宅子吗?”安德烈紧紧回握住塔娜双手,手心里有微微的汗湿。

    “你说那天夜里?”塔娜问。

    安德烈点头,压低声音说:“你帮我传话给那宅子的主人,阿尔谢尼·纳杰什金先生。他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师。你告诉他三句话,‘之前的信息已经核实’、‘他们在走私某种具有放射性的特殊物质’、还有,‘必须让圆厅明白,我在为他们工作’!”

    “安德烈!”塔娜猛摇头,这次轮到她说话哆嗦。

    “安德烈,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她狠命攥紧安德烈的手。

    安德烈凝视着她,灰蓝色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透亮,清澈见底。

    “塔娜,救救我吧。”

    就在这时,金属门再次打开了。伊琳娜·马克西莫娃医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门外还有之前跟着的季玛的小跟班,他也想进来,伊琳娜“彭”地推上了门,门锁处发出奇怪的警报声。

    “安德烈!”她怒气冲冲,待瞥到安德烈刚松开塔娜双手后,她的愤怒更加明显了。

    “你们……”她飞快地瞪了塔娜一眼,一脚站在他们中间,用质问的语气道,

    “安德烈,你为什么在这?发生了什么事?”

    安德烈想了想,刚要开口,伊琳娜似乎再也不能压制怒火,扭头对塔娜大声而严肃地说:“请您出去!女士。我们有重要的话要说。”

    塔娜顺从地走到门前,回身看了安德烈一眼,安德烈也在看着她,用很平静的神情点点头。

    塔娜拉了一下门,门没有开,她眼睛一扫就明白,开门需要先按一下旁边的按钮。果然,大门发出解锁的声音,塔娜拉了一把,虽然门很沉重,她还是顺利地出来了。

    出门简单,但门外站着的小跟班看她出来就死死盯着她。她往边上走动几步,小跟班立刻跟上几步。显然,想要像安德烈说的那样逃离这个地方可就没那么容易。她装作胆小怕事,在门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来,紧紧抱着自己的膀子,其实是怕身上掖着的枪露出形状。她左顾右盼,发现电梯口和楼梯间附近都有几个人在盯梢,显然都是季玛的人。

    塔娜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从这么多人的监视中逃出去。她身在顶楼,翻窗出去也只是死路一条。但……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在这里住院时,隐约记得伊琳娜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她的记忆力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伊琳娜不一会就从那间诊疗室出来。她冰冷的神情让她的美貌显得过于锋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似乎在琢磨什么事,但旋即,她冲着塔娜走过来,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

    “你为什么会和安德烈在一块?”她厉声问道,仿佛在审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塔娜本来还毫无头绪,但是面对眼前已经濒临失控的伊琳娜,她突然有了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