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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凶手

    01、

    桐叶晨飘蛩夜语。旅思秋光,黯黯天涯路。

    萧和负伤后,挟持着南彩云与张四一起,连夜就已逃出了白帝城。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半刻停歇,张四见萧和从容自若,伤势并无大碍,还以为司徒羽也不过是个半吊子。但他却不知道,当时若不是萧和凭借自身内力深厚,硬挺住了那一掌,使局面转为危机的话,此刻他们早已成为了对方的刀下亡魂。

    他们虽然暂时逃脱了听雷阁的追杀,可眼下的情形,在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实在难以找到证据。到时候西门无泪一来,他们就谁也跑不了了。

    所以,萧和让张四乔装打扮去替他找一个叫寒清影的人,因为只有这个人才能对付得了西门无泪。当张四听到寒清影这个名字的时候,惊讶得咋舌不已。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就连当年武当派的大弟子凌虚道长,都曾败在过他的剑下。

    张四不相信萧和会认识这等高手,更不相信他会来救萧和。但萧和却将寒清影师承何人,有何特长,以及他生平的种种事迹都说得栩栩如生,犹如历历在目。而且,不论张四如何追问,对于这人的事情萧和都能对答如流。更重要的是,萧和既然还将他现在隐遁在何处,化名是什么,都说的十分清楚详尽。这令张四不得不突然对萧和刮目相看。

    当他问到寒清影凭什么会答应来救萧和的时候,萧和告诉他,此人在很多年前,还未扬名江湖的时候,曾欠过萧和一份人情。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破旧的铜钱拿给张四,并说只要见到寒清影,把这枚铜钱交给他,他就知道是萧和来找他还这份人情的了。

    张四犹如在听一件江湖中的传奇故事,他已被萧和极具感染力的说词深深折服,坚信不疑。只不过他却在想,一文钱就可以令一个绝顶高手来相救,萧和你可真是会做买卖。想必这钱他也已欠你很多很多年了,现在利滚利,已不知变成了多少……

    这笔账连我都算不过来了,张四歪着脑袋,一边算着,一边暗暗佩服萧和。没想到这趟之行,竟还能令他此生亲眼见到像寒清影那样的江湖高手。他甚至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不禁在心底感叹:还是萧和你小子厉害啊,认识你,真他娘是老子的福气!

    于是,张四就带着那枚“价值千金”的铜钱,和他们兵分两路。萧和则逼着南彩云带他去找南天翔的好友于飞雄,匆匆往秦川方向赶去。

    南彩云不理解萧和为什么要去找于飞雄。她面如恶妇,对萧和深恶痛绝,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将他抽筋剥皮。只可惜她并不是一只母老虎,她也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萧和的对手,甚至毫无半点逃脱的机会。

    但萧和仍旧在解释她父亲的死与自己无关,并认为于飞雄在婚宴当天莫名其妙地提前离去,实在有些可疑。因为他始终坚持,能在南天翔酒中下毒的,一定是他身边最信任的几个人。

    而且他说:“如果我真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明知现在去找于飞雄对自己并不利,甚至还有一定的风险,我何不逃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干脆将你一起灭了口,岂不更省心?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为了还自己清白,也为了不让你父亲冤死!”

    也不知南彩云究竟是再次被他的话所触动了,还是担心他真的会杀人灭口。她沉默如一只羔羊,老老实实答应了带他去找于飞雄。

    萧和总算松了口气。可他并不知道,此行究竟能否找到线索,还是会就此成为他一去不返,终身逃亡的命途。

    02、

    车辚马嘶,风萧萧。

    迎着金色的骄阳,马车在飞扬的尘土中疾速奔驰。萧和在途中雇了辆马车,两人坐在车厢里,由南彩云给外面的车夫指路。他自己则闭目养神,偷偷运用内力在疗伤。

    既然萧和坚持要去找于飞雄,南彩云也不再做任何徒劳的挣扎。她倒也想看看,萧和到时候究竟打算做什么。只要到了于飞雄那里,她相信,如果发现萧和的异常,凭于飞雄的武功,一定可以将他轻松拿下。坐在马车里,总比走路要舒适多了,而且有个休息的地方,疲劳感也减缓了不少,她的心情跟着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其实……”南彩云偷偷看了萧和一眼,忽然开口说,“你其实并不认识那个叫寒清影的人,更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说的那些,都只是在骗你那个朋友对不对?”

    萧和没有说话,只是睁开了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南彩云。

    “你不承认?”南彩云又追问。

    萧和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骗他?”

    南彩云其实也不知道萧和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还是想证实一下,自己想的究竟是不是对的。

    “因为你刚才对他所说的那个地方,我刚好知道。”南彩云说,“那里曾经是个小村落,可近年来由于山贼啸聚,打家劫舍,朝廷多次出兵围剿未果,使得那里变成一个长年的小型战场。村民们为了躲避灾难,慢慢都搬离了出去,现在那里已是一片荒芜之地,根本不会有什么高人隐遁在那里。”

    萧和听她说完,没再作声,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既然他不反驳也不再解释,南彩云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对了。可她还是想不明白,萧和编一套谎话出来故意把他那朋友支开,究竟是有什么用意。

    车厢里很安静,萧和仿佛已睡着。外面只有车夫不时挥鞭喝叫,马蹄飞奔的声音。风声呼啸,秋风中的味道不断在变换着。草木的清香、流水的气味、泥土的芬芳、山间的阴冷……不到半日的时间,车夫就已载着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这个地方在一片山脚下,既不是城镇,也没有村落,这里简直就是一片荒地。放眼望去,唯见东面的山头上草木葱茏,一角庙宇隐约可辨。

    莫非这于飞雄竟住在寺庙里?南彩云没有出声解答萧和的疑惑,只是默默地领着他走进一条崎岖小道,又穿过一片苍翠挺拔的竹林。在绿水畔,百花间,独立着一栋修葺完善的茅屋。远远就已望见一条大汉带着一个小孩,在竹篱围成的院子里戏耍。

    萧和曾听说过不少于飞雄浪迹江湖的事迹。他十七岁在暮云镇杀人王赵耳,十九岁斩狂徒高凌云于泰山脚下,纵酒高歌,意气风发,不到三十岁已是江湖上成名的刀客。于飞雄一生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萧和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孩子。

    南彩云一见到于飞雄,心情立刻激动起来。她突然狂奔着冲了过去,就如一个流浪在外受苦的孩子,突然见到久违的亲人一样,眼眶中不由自主已噙满泪水。

    于飞雄确实已算得上是她的亲人,在她很小的时候,于飞雄就经常带着她四处游玩,一直都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特别是在她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南彩云因为责怪父亲太看重自己的事业,没有花心思照顾好母亲,而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是于飞雄费劲心力,不厌其烦地教导,才终于帮她打开了心结。说是亦师亦友的长辈,也不为过。

    就在南彩云跑出去的一瞬间,萧和本来已抓住了她的手臂。可当她回过头来,萧和看到她一脸惊慌,忍泪吞声,楚楚可怜的样子时,他的手又松开了。

    南彩云泣不成声地告诉了于飞雄她父亲已死的消息后,于飞雄陡然身子一颤,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记得前天才在喜宴上与南天翔畅饮,可若非这样,南彩云这个时候绝不可能单独出现在这里。于飞雄顿时陷入了猝不及防的悲痛中,迷惘而无奈地看着南彩云,眼皮塌陷,脸上皱纹骤增,高大英武的身形一下子矮了下来,犹如一个深受打击的半旬老人。

    他嗒焉自丧地问南天翔是怎么死的。南彩云含着眼泪,犹豫了片刻,终于转过头去,指着身后的萧和说:“是他,就是他害死了我父亲!”

    于飞雄正眼一看,目光中突然闪现出刀光。他整个人瞬间就变了样,像一头展翅急冲云霄的雄鹰,双手恰似一对锋利的鹰爪,直奔萧和而去。

    萧和没想到南彩云居然出尔反尔。面对于飞雄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势,他似乎被震惊到了,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控制着自己急切的呼吸,双拳紧握,两条腿如深深扎入地底的木桩,稳定坚实。就在于飞雄利刃般的手爪逼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吼道:“真凶其实是你!”

    掌风催动着萧和凌乱的头发飘散,风声骤停。于飞雄那一击停了下来,他的人也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却比利爪更尖锐。

    “我说杀害南天翔的真凶,其实是你。”萧和紧紧盯着他那双慢慢开始游移的眼睛,接着又道,“至少,我们怀疑南天翔很有可能是你毒害的。”

    “你们?”

    “没错,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来你这找线索的。”萧和特意侧过头,把目光投向南彩云,“是她带我来这里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她,事情究竟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于飞雄也紧紧地盯着萧和那双坚定的眼睛,没有说话,仍保持着那股势如破竹的气魄。萧和那紧张的心却慢慢平缓了下来,他知道于飞雄已经被他的话打动了。他也已看出来,于飞雄并不是那种毫无头脑,意气用事的江湖莽汉。萧和趁机又摆出了另一个事实:

    “如果南天翔真是我害死的,我为什么还要带着她来找你?而且,真凶如果是我的话,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命活到现在。这一点,我相信像前辈这样的老江湖,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于飞雄渐渐冷静下来,心想:他说的确实没错,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完全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令自己再次陷入险境。可南彩云为什么会这样说?于飞雄疑惑地问她:“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南彩云吞吞吐吐,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把整件事说出来。还没等她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萧和立即又道:“不如还是让我来说吧。”

    于是,他将自己是怎么被嫁祸毒害南天翔,又是怎么逃脱的经过,甚至他为什么坚持要到这来的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于飞雄。整个过程中,他眼神依然坚定,毫无半点遮掩,完全不像是一个心虚的罪犯。

    于飞雄又问南彩云:“丫头,他说的是事实吗?”

    南彩云并没有萧和杀人的确凿证据,这些她都只是听司徒羽说的。而且他们来这里的事,确实都如萧和所说。她不敢撒谎,但又无法就此认为萧和不是凶手,她有点举棋不定,欲言又止。

    于飞雄又盯着萧和看了半天,忽然开口道:“他确实不是凶手。”

    南彩云十分吃惊地道:“于叔叔,你怎能能断定他不是?难道就凭他没有杀了我这一点吗?”

    “他说的合情合理,如果他真是凶手,就绝不会来找一个被他杀死的人的朋友。他没必要冒这个险。”于飞雄接着又道,“最重要的是,有一点他说的确实没错,能够在你父亲酒中下毒这件事,外人根本办不到。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江湖立足,一直活到今天,并成为威震一方的豪侠。除非,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才可能有这种机会。”

    南彩云显然有点不敢相信:“难道……”

    于飞雄道:“所以,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在喜宴上,我为什么会提前离开?”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只是我们不知道,所以才会胡乱猜测,”南彩云仿佛有点激动,摇着头说,“我相信于叔叔你绝对不会是……”

    于飞雄打断了她,一本正经道:“你忘记我刚才说的了?我也是你父亲非常信任的人,我当然也值得怀疑。跟你父亲越熟的人,就越有可能。”

    这时萧和忽然开口,道:“但我相信,你不会是凶手。”

    “哦?为什么这样说?”于飞雄问,“你不正是因为对我有所怀疑,才到这里来的?”

    “你如果真的是凶手,刚才就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了。”萧和慢慢解释道,“不管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多少人在操纵,假如你是真凶的话,也一定会知道我是被陷害的。为了永除后患,你一定会杀我灭口。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你居然因为我的一句质问而犹豫了。这足以说明,你绝非凶手。”

    于飞雄的确不是凶手,他也根本没有杀害南天翔的动机。何况,他当天提前离去,也有十分恰当而真实的理由。

    03、

    南彩云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像见到一个久遭质疑的亲人,终于洗脱了罪名一样,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安定了下来。索莫乏气的脸上,竟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可是,于飞雄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按照这样推论,他不免也能想到,真凶肯定就是听雷阁的人。而最能得到南天翔信任,又最有可能在他酒中下毒成功的,在听雷阁就只有那两个人了。当于飞雄想到那两个人的时候,一种毫无由来的感觉告诉他,凶手绝对不会是老赵。

    想到这里,于飞雄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宁愿那种感觉是错的,他宁愿真凶就是赵晋。因为他不愿看到正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南彩云,再次承受更大的打击。何况,他也想不出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和动机来。

    他把目光从南彩云身上移开,投向了那个一直单独呆在屋檐下的孩子。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瘦小的个子,却拥有一双倔强的大眼睛。他看起来似乎很谨慎,好奇地打量着每个人,但显然又听不懂这些大人在讲什么。

    于飞雄忽然说:“那天我提前回来,其实是为了他。”

    萧和他们当然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了,他也已看出,那个小男孩长得一点也不像于飞雄,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的儿子?”

    “当然不是。”于飞雄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忧伤,“他是一个孤儿。”

    “你一直在收养他?”

    南彩云也不禁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和爹爹提起过?”

    于飞雄抬头望天,忽然有所感慨地道:“两年前,我在秦岭之巅,与终南山成名已久的刀客万楚决斗。那一战,我们拆了三百多个回合,可最终,万楚还是死在了我的手里。之后又过了半年,我路过终南山下的黄龙镇时,遇到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被另一群同样在乞讨的孩子驱赶。我走过去问这个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的父母都去哪了。这孩子告诉我,他父亲跟别人比武死在了外面,母亲为了改嫁,竟狠心将他抛弃了。”

    他说完后又把目光聚焦在那孩子身上,轻叹一声道:“于是……我便将他带了回来。”

    南彩云这时忍不住问:“这孩子,难道就是万楚的儿子?”

    “没错,他叫万飞。”

    南彩云十分惊讶地道:“你……他知不知道,是你杀了他的父亲?”

    于飞雄道:“还不知道。”

    南彩云又问:“可是,上次我跟父亲来看望你,为什么也没有见到他呢?”

    于飞雄指着东面山头上的那个庙堂:“你们上次来的时候,飞飞刚好在那个寺庙里。这些年,我给那个庙堂供过不少香火,时常会抽一段时间住在庙里。偶尔也会将飞飞留在那里,请庙里的和尚帮忙照顾一下。这件事,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特别是你父亲,所以他并不知道……”

    飞飞?看着于飞雄这钢铁般的汉子,忽然露出如此柔情的一面,南彩云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于飞雄接着又道:“别看他年纪小,却已会自己烧饭做菜了。但留他一个人在家过夜我还是不大放心,那天吃完晚饭后,我坐立不安,所以还是决定赶回来陪他了。”

    “原来如此……”萧和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随后,他睁开眼,俨然一副通透的表情。萧和忽然叹了口气,问于飞雄,“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于飞雄陡然一怔,显然没料到萧和会突然这样问。但他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个问题,他迟早都是要面对的。

    “等他再长大一些吧。我还要教他武功,教他刀法,让他以后不再随便被人欺负。”

    萧和道:“你教会了他这些,等他以后长大知道了真相,他却会找你报仇。”

    南彩云立即反驳道:“他怎么能这样?算起来,其实是于叔叔救了他,把他养大成人的。否则,他说不定现在已经饿死在街头了。”

    “他当然应该这样,因为真相就是这么残酷。”萧和顿了顿,接着道,“毕竟,这是杀父之仇……”

    于飞雄忽然转过头去盯着萧和,似乎在瞬间就已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了。但是随后,他又淡淡一笑:“谁又知道,等他长大以后,我和他会成为仇人,还是朋友呢?”

    萧和似乎也明白于飞雄这么说的意思了。

    对这孩子而言,对万飞而言,似乎也是一样。等他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男人手上时,他会毅然决然地向他报复,还是能最终放下这段恩仇?这是一件谁也无法预知的事情。

    但是,无论万飞日后会选择哪种做法,都是他最正确的一个选择,谁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生。他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江湖中人,还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人,他只能选择在这之后所要面对的一切。而无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样,也都是他自己必须承担的。

    萧和看着于飞雄,于飞雄也看着萧和。他们的眼神碰撞激烈,忽然聚焦在同一个点上。仿佛同时入定,两人心领神会,灵意相通,神交在彼此的意念之中:

    “我猜到凶手是谁了。”

    “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

    “可是你却不敢让她知道。”

    “因为我不认为是你猜的那样。况且,那个人并没有杀人的动机,而你也没有证据。”

    “我知道这个答案很不可思议,特别是对于你们来说,更是难以置信。但除了他之外,这件事你还能想到有谁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