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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生火

    “焦涛不遵上令,延误军机,致使北关城内绝粮多日,不知道侯爷认为当如何处置?”说完,方正向前几步走到人群正前,满目悲凉的一指囚车中的焦涛:“就是他,延误了军机,致使城内绝粮多日,这些天你们都经历了什么?啊?!”

    人群略显哗然,看向焦涛的目光带着浓郁的杀意,这些天的苦难浮现心头,却全然忘记了就是他们目光中那个该死的人,这些年一直沙场浴血,为的是保卫他们的安慰。虽心中有恨,却没有人站出大声的咒骂,显然北关军多年的威名还让他们忌惮几分。

    “易子而食啊!”

    “这些天我见到的惨剧,比之前一生见闻还要多出很多,有人饿死,有人病死,更多的人为了活下去,生吃人肉,因为城中这些天,所有能够引火的东西都被运到了城墙。有多少弟兄饿着肚子厮杀,有多少人再也没有走下城墙,那些人该死么?不!他们不该死,他们,你们,为了大赵付出了太多,也流尽了鲜血,可是致死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为什么?因为……他!”

    眼珠通红,有血丝密布,滴滴泪水沿着脸颊坠落,方正身子略显颤抖,愤恨的咆哮到:“因为他,延误军机,不遵上令,置殿下命令不顾,贪生怕死,这样的人……你们说,该杀么?”

    他转身直视杜江,厉声喝问:“侯爷……你说这样的人……该杀么?”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那滴滴泪水似勾起了最近一段时间痛苦的遭遇,人群中有喊杀声响起。

    “杀!”

    “杀了他!”

    “这种人不杀了,对不起北关将士,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冤魂。”

    “畜生啊,你也是生在北关的人,怎么能这么狠心!你知道这几天中,有多少人被活活的饿死了么?你知道么?”

    有哀嚎,有质问,初时只是偶尔几声,很快的便轰隆隆连城了一片。似是挑衅,趁着无人关注,方正向杜江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杜江面容一冷,心中大致明白一切缘由。

    “还真是……死性不改!这么多年也没有一点长进。”

    文人善斗,总有无数办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煽动民意,污人名声,让其身败名裂后又留下万古骂名,先秦以来一直如此,简单也很有效,方正此时的做法正是这样。

    门前,宋黎丝毫没展现一个国君应有的风范,不说平面调解,或占时的压制下这一类事件,反而躲在人后,不断和以侍卫男子谈笑,谈笑间那侍卫挥挥手,街道上又有无数兵士上前,将他紧紧护在中间,显然,与眼前危机相比,他更看重自身的安危,而这一切更像是他在背后推动。

    杜江坚信,若是没有朝堂支撑,他方正怎么敢这样放肆?至于此时身处北关为何毫不慌张,甚至不怕自己盛怒下行兵变之事儿?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显然已经找有准备。赵皇也不是傻子,满朝文武更不可能将储君至于危险之地,那些人虽然废物一些,面对北国铁骑毫无办法,可内斗起来是真正的行家,杀人不见血,老谋深算的很。

    人群喧哗,方正意气风发,似呼吸都变得顺畅,这呼唤应他而起,而在这欢呼声中,他仿佛看到了书中先贤,为民请命!他……不可战胜。

    “不该杀!”

    “不该杀?!”方正面上变得愈发悲哀,可那眼底中的笑容变得更加旺盛:“侯爷刚刚连说十几个斩字,莫非这军法因人而定?或者,是因为焦将军是侯爷手下爱将所以不能死?那这北关臣民,几天间饿死,战死的人,他们就算不得人么?”

    这一声质问,似一柄重锤,铛的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间,人群中,有人面色发白,似想起了家中冤死的父母,有人双目通红,似又忆起了曾经最喜欢最在自己身后的孩儿……

    “侯爷,你守卫这里,我们敬佩,可为了这一个混人搭上自己的英明,不值得啊!”

    “杀了他!杀了他啊!他犯下的过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

    “狗官!官官相护,往你往日间装出一副圣人模样,原来一切都是虚假的!”

    人群中被方正几句话挑拨的群情激愤,双目通红,更有甚至在呼喊中抓起身边能拿起的一切像焦涛挥去。

    “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要活着回来啊!?”

    “畜生,去死啊!”

    胡宇护在囚车旁,听着呼喊,看着人群,心中发冷,目中满是杀意,手中的长刀挥舞间幻做一道道残光,可终究没法完全护住焦涛。

    “兄弟。”

    焦涛声音虚弱,吐出几个模糊字节:“让开吧,没用的,我的确没有完成大帅的任务。”

    胡宇摇了摇头,目露悲哀:“我们……守护了你们十年啊!十年,还不顶这人几句挑拨?你们都是狼么?”

    宋黎站在门前,好奇的打量这一切,对于那种不能理解的情谊也展现出了一丝心惊,即便是到了此时他依旧不急,对眼前一切危机视而不见。

    “哼!”杜江冷哼一声,心中有了悔意,眼前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至方正前来北关后刻意的放纵,才有了今日的苦果,虽早有预料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可那些在猜测中,终究是在自己死后!

    “强词夺理!”

    “敢问殿下,焦涛奉我命令前去押运军粮,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所谓违抗上令,自他离去之后便在没有消息传回,且这一段时间之内人间蒸发,现在是被殿下押运回来,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若是焦涛违背了我的命令,在筹措粮草间延误了时机,或是在押运途中误了时辰,或是被北国兵马劫了粮道,我定斩不饶。

    北关这些年,从没有包庇过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只要犯了错误都要承受相应的惩罚,若是不能让弟兄们感到公平,看到希望,如何能够奋勇杀敌,将北国虎狼隔绝在大赵之外十年?!如今所见,焦涛是殿下押回,还请殿下明示,他犯了什么错误?!”

    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充满了煞气,声音逐渐抬高,最初平缓似叙事,到了最后如同历喝般的责问,宋黎见杜江责问,面上一正,停止聊天看戏,似早有准备一样对杜江说:“杜候,我初来乍到,哪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从京都奉父皇之命离京后大多时间都是在路中奔波,前来北关更是抱着向侯爷学习的心态。至于焦将军……北关军政在出发之前父皇已经交代,一切由方大人负责。”说着话,他对方正一指。

    方正得意的像杜江挑了挑眉,转过身后瞬间恢复了悲天悯人的形象。宋黎的话语让他感到有些吃惊,这个十年没有接触过的储君这一手踢皮球的本事的确了得,若是文官,少不得要升至丞相一类,并留下什么人猫之类的称号,可他说储君啊!大赵的未来,这些年就学会了这些东西么?

    方正眼中得意之色更盛,宋黎话音落下瞬间,他指着焦涛说:“杜侯这话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样的道理又能大过圣人的口谕?殿下此来北关,有圣人手书口令,可节制北关一地兵马,我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已经交与焦涛过目,可他拒不执行,仗着手中有兵,硬是要闯关,请问侯爷,如此行为与谋逆何异?今上的密令拒不执行,莫非这北关一地将士都要行佣兵之事!?”

    声音高亢,起伏有序,讲述间似能勾动人心,只是说过之后并没有再次得到欢呼,反而沉寂一片,有民众沉思不发一语,便是一些身染鲜血的兵士都沉默起来,似乎仔细在品味这话中的意味。

    谋逆!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当众道出,其中的意味,值得人去仔细的品鉴,尤其北关之中当这大军主帅的面当众责问,且还有储君旁听。

    “侯爷!”

    杜江刚要开口,那边焦涛不知是恢复了气力还是回光返照,大喝了一声吸引全场目光,方正挥了挥手,有兵士上前解开囚车,在胡宇搀扶下,他颤抖中走了出来,只是身子一动,立时有鲜血自伤口流出,淌了一地。到了此时,方正也不怕焦涛逃离,众目睽睽之下,他无处可逃,同时也逃无可逃。

    “侯爷!算了,还是叫你一声大哥吧,这些年,一直想要这么称呼,却是不敢。”

    从囚车到杜江身前一丈距离,即便是在胡宇搀扶下,也足足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地上鲜血铺路,散发着那种独有的腥臭气息,胡宇手中大刀开路,不等挥舞那些兵士在宋黎示意下分开了一道缝隙,便是方正也都自觉的退让一步。

    “我自青年时期便一直跟在您的身边,这些年数次厮杀,受了无数的伤,却从来都曾叫喊一声,不曾埋怨,也不曾退缩。当年一同的弟兄们有太多的人死在了那些征战中,我侥幸为死,在心中早已将您当做兄长一般。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却还是如之前一般鲁莽,若不是您的照料,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声音坚定,可咬字却是极为模糊,他的语气已经有些变得哽咽,似在回味一生的经历。

    流浪,生不如死,眼见着一大家子人饿死的饿死,被杀的被杀,却毫无办法,直到从军之后,一心赴死,却在厮杀中一次次侥幸存活了下来,可任凭身份地位如何变化,这些年,那颗心却从没有变过!

    “北关!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军中的汉子,本该粗鲁直接,焦涛尤其如此,可此时他却难得的絮叨了起来,至少在熟悉的人眼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杜江默默的听着,在他的话中,似有回到了当初厮杀的战场,曾经的那些兄弟一个个倒在冲锋的路上,或被斩杀,或被马踏,或被失血过多,或气血衰败,活下来的实在是太少了,可即便是死,也从没有人在他的身前哀嚎一声,道出过一句的后悔。

    当年出京都时柳南赠与的一队亲卫如今还剩下几人?初入北关时,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庞现在还有几个存活?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恐惧中前行,甘愿赴死,用血肉构筑了这道北关的城墙,可得到了什么?

    “兄弟们在这里流了血,丢了性命,我不能负了他们。”焦涛的声音还在继续,话中带着浓浓的凄凉,以及……不甘:“这里,是咱们弟兄用命换回来的,我可以死,却不能辱了他们的名声,北关,没有逃亡的兵士,只有战死的将领!否则到了地下,我没办法向他们交代。”

    “方正,宋黎,你们……该死!大赵有你们这等人败坏,迟早都要灭亡,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在这片我和我的兄弟们浴血的地方看着北国入关,收了你们的狗头,看一看倒时你们的那些阴谋,聪明才智,在北国铁骑下,是不是能发挥出现在的本事!”

    他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即便解释了又有几人相信?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些天他自觉已经是这些年间最为警惕的几日,可却依旧着了道,在大军中被人抓住了把柄。战场厮杀他从未怕过,甚至单凭敏锐的嗅觉这些年胜绩无数,可对于人心,对于人性,那些文人才是真正的宗师。他们耗费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去专研人心,以书本传承,面对外敌时贪生怕死,好财好色,可面对同类时,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焦将军似乎说的有些道理。”

    “放屁,强词夺理!这言论已经构成了谋逆大罪,这等人死不足惜。”

    “对,他污蔑殿下,方大人构陷他,笑话,就凭他一个丘八凭什么值得大人们构陷?”

    人群中,有人似想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出口认同,却很快的遭来身边人一句又一句的责骂,圣上仁慈,派来了储君拯救北关,又怎么会使用如此的手段构陷将领?在北国扣关下,需要的是军中的安稳,他们更愿意相信是焦涛习惯了曾经的作威作福,北关太上皇一般的生活,在违背了陛下命令后的一种强词夺理。

    门前,宋黎勃然色变,焦涛言论已经涉及了谋逆,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容忍的,赵国是他的,天下是他的,北关也是他的,他不容的有人觊觎,而且还是当他的面,当着北关臣民发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拿下!”

    他再次出声,甚至不顾此时身在北关,杜江这个北关统帅就在人中,有兵士上前,长枪对准焦涛杜江,杜江瞥了一眼,毫不理会。

    “杀!”

    长枪挥舞,胡宇手臂一挥,长刀划过一道白光之后,有无数枪尖跌落,‘叮叮当当’声中,没有一根能够靠近焦涛。

    “大胆!”

    方正一声历喝:“杜侯,你要造反?”

    声音有些颤抖,那是……激动。他已经想到了百年之后书中关于自己的记述:乾元二十三年秋,北国扣关,杜江谋逆,监军方正平反,就北关臣民储君与两军交战之间。

    “让他说完!”

    杜江冷哼一声,目光越过方正,人群,直接与宋黎对视,宋黎莫不做声,只是那些兵士在没上前,倒是有人离去片刻后,又有大军上前,将人群围拢。

    北关城上,北国还在不断冲锋,北关城内,所谓援军已经将其主帅围拢,甚至就在进城当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讳,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杜江不知宋黎和方正的依仗是什么,但大致猜测,也能勉强猜出一二,他们惯用有效的方法也就那些,只是不知道北关中哪位将领可以接下已经糜烂的局势。

    “押运粮草出了纰漏,我该死,纵有千般借口,没有完成侯爷的任务,让城中的兄弟们饿了肚子,是我不对,该斩,当斩!”

    “可是……我不甘!”

    “不甘啊!”

    “我一生厮杀,不想死后还要留下恶名,我不怕这些人……”焦涛勉强抬起了手臂,在人群间扫指一下,恶臭的气息在身上蔓延而出,惹人反胃:“我怕,怕死后被弟兄们鄙视,被他们称作懦夫,这片天地是咱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不欠这赵国,不欠这北关臣民什么,可是我欠兄弟们的,欠了,就要还!饿了肚子,就要吃饱!”

    仅剩的一直独眼颜色猩红,声音虽虚弱却坚定无比,那狰狞的面庞中有决绝显露,不经任何思绪,似已在心间盘算了无数次,哪怕此时伤口极重,一条腿已经完全不再受到控制,在胡宇搀扶下,焦涛依旧单膝跪地,郑重的对杜江行了一记军礼。

    “欠兄弟们的,我要还,这是债!请侯爷成全,剃了我这一身的血肉,让兄弟们饱餐,至于那些死了的,到了地下,我自然再次偿还!”

    声音不大,却似响在每个人的心间,人群中静的可怕,便是呼吸都清晰可闻,方正脚下不受控制的向后一步,只觉得浑身发冷,短短一句话让他变得恐惧起来,刚刚那一切的张扬都变得略显可笑。

    宋黎动容,自入北关之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诧,死亡很可怕,可依旧有人能够坦然的面对,可似焦涛一般,能够说出如此的话语显然已经超脱了他认知的极限,他有心想要出言打断,留下焦涛一条性命,可那样的念想只在脑中过了一下之后,便迅速消散。

    事以至此,当众下,仇怨已然生成,无法解开。杜江是否认同并会执行自己的命令?大概不会,那样一来无异于自取其辱,且他奉皇命而来接管北关,任何在这路上出现的阻碍都必须消除,大赵不会错,朝堂不会错,父皇不会错,自己……不会错!

    杜江看向焦涛,笑容略显狰狞,可那狰狞中依旧有往日的憨厚,这个跟了自己半生的兄弟此时的模样狼狈至极,即便是当年数次冲杀军阵,也从没有过这种模样,他有心拒绝,可见焦涛眼中的那一丝哀求,最终还是点头应是。

    “好!”

    拼了这一身性命,焦涛可以存活,无论宋黎有什么样的手段,他心中依旧有九成以上的概率保住性命,过江龙能够压制地头蛇,却不是用这样的手段,太冲动,也太暴戾。可是……救了焦涛一条性命又能如何?他曾是无敌猛将,战场冲杀从来一骑当先,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生不如死。

    终究不能为弥补自己的过错和内疚,强行去改变一个人的选择啊。那是兄弟,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有些活着,不如死了痛快,他们是军汉,军汉的命运,当战死沙场!而不是怀着内疚活着!

    “大哥,我想去冲洗一番。”

    一声大哥叫的艰难,焦涛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杜江点了点头,胡宇搀扶着他想府中走去。府门前,已经有人取来了材火大锅,焦涛看了一眼后,见已经有人生起了或,锅中有水汽缭绕后,对一个生火的粗汉说道:“等一下再生火,水开了就体悟不到那种过程,我是罪人,北关的罪人,这一身罪过需要在煎熬中慢慢的洗涤,而不是瞬间死去。”

    那人回头看了眼杜江,杜江点了点头后,焦涛走入大门,在经过方正和宋黎身边时,他甚至没有一声责骂,一个眼神,完全似看不到一般,无视而过。

    方正有些恐惧,刚刚那一腔热血发泄之后,只觉得现在浑身发冷,哪怕日光照在身上,依旧无法驱除那丝阴寒,这种冷,透入了骨髓。

    杜江闭目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就静静的站在那,似在感受那种绝望,也似在心中衡量这些年的坚持和改变。

    人群肃静,几次情绪的起伏似发泄掉了一身气力,再没人说一句话,北关城墙上的厮杀声再次传来,镇压一切,而就在那肃杀的声息中,焦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人群的视线之中。

    “踏!”

    “踏踏!”

    脚步沉重,没一步都走的缓慢,他的身边在没有胡宇搀扶,从门内一步步走出,模样依旧狰狞,带着一股肃杀气息。

    他是兵士,是将军,沙场上不需要任何的软弱。

    “踏踏踏!”

    门前,似有一座大山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呼吸不畅,杜江猛地睁眼,焦涛冲他一笑后,用尽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