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记（47）刘老师之殇
今年的最后一天晚上，王老师匆匆敲开英姐的家门，带来了刘老师的爱人老魏去世的消息。
王老师激动难抑，情绪也有点失控。英姐安慰他半天，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年轻的时候，老魏也是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嘴巴也会说，招姑娘们喜欢。当时刘老师也是看上了他的相貌好，会说话，稀里糊涂就跟他好上了，也不嫌他家里条件差，也不嫌他工作不如自己好，义无反顾地和他结了婚，就是图他这个人了。
结婚头两三年还好，郎情妾意的，刘老师真是幸福地冒泡泡。自从他们的女儿出生以后，家务琐事越来越多，老魏家里家外什么都不管，以前没孩子不觉得，刘老师也不用他做家事。可是有了孩子，刘老师一个人顾不过来啊，老魏又玩心不改，还是做他的甩手掌柜，刘老师难免会因为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和他唠叨生气，一唠叨老魏就到外面找人喝酒打牌，喝醉了就回家瞎折腾，把孩子吓得，刘老师也给他气得成天掉眼泪。
也闹过几回离婚，她们老魏是一提离婚就服软，又哭又闹又求饶的，跪地打自己耳光的事也干过，刘老师一心软，想想他不喝酒的时候也是个人样，也疼孩子也对她不错。心一软，也就算了。就这么一边折腾一边凑合，十几年过去了。老魏喝酒打牌的毛病没改，又添了新花样，理发理的跟人家洗头小妹好上了，把刘老师气得半死，算是对老魏彻底死心了，这才终于离了。说实在话，我们都为刘老师高兴。至少没人折磨她了，以后的日子清净多了。
可能真的是劳碌命吧，王老师一边说一边叹息，没过多久，闺女又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就是腿疼，走不了路，最严重的时候都不能上学，就在床上呆着。刘老师到处求医问药，自己还学会了按摩推拿，天天在家给孩子做理疗，生怕落下了残疾。好不容易痊愈了，刘老师的头发快白完了——她现在的头发都是染的。刘老师也爱好儿，可是从结婚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你看她身上那些，都是三十五十一件的淘宝货，全仗着个子高，身材好，披肩麻袋片子也不难看。
给孩子治病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总之后来，刘老师开始为挣钱想办法，在家开过小午托，小饭桌，还给人按摩挣点零花钱，上班下班忙得脚不沾地。也多亏那时候是工厂自己的幼儿园，领导同事都体谅她一个人带孩子不易，上班早走晚来的，也不大过问，也算是照顾她吧。后来，工厂归了地方，幼儿园也换领导了，工作纪律也都严起来了，午托自然也办不成了。挣不上钱了，可倒也不那么累了。
好在闺女挺争气，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后来找的工作也挺好，对象也不错，刘老师才算踏实了，也有精神了，闺女是她的开心果。
后来就有了蝶之舞，刘老师也是特别热心，第一个支持加入，跳得也很起劲，真的是焕发了青春一样。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好几年的老魏又回来了，回来找刘老师，哭着喊着要复婚。我们都劝刘老师，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和他复婚。可是刘老师，唉……
王老师长叹一声。
刘老师，终究还是没抗住老魏的软磨硬泡，居然真的和他复婚了，你说她是不是傻了。
英姐没想到刘老师身上还有一段如此曲折复杂的情感故事，不禁呆住了。
那，她们老魏改了吗，还喝不喝酒了？
英姐试探地问。
不喝了，王老师笑了笑，也喝不动了，除非他真的不想活了——肝硬化，硬是喝的。
哦，英姐惘然，已经病得那么重了。
是啊，浪荡了半辈子，浪荡出了一身的病，最后成废人了，又回到了刘老师身边。
也许这就是感情吧，刘老师对老魏的感情，我们外人可能体会不到的。英姐说。
谁知道呢，我们都替刘老师不值。王老师摇摇头，刘老师也知道老魏的身体不行了，但是不知道有那么严重。
复婚以后，第一个春节，老魏可能是太高兴了，和刘老师喝了一次酒——还是那个老毛病，一喝就多，刘老师看他又哭又笑的，不忍心硬拦他，结果喝完就不行了，直接送进了医院。刘老师才知道，老魏早就肝硬化了。也许哪一天，随时随地就过去了。
从那以后，刘老师就严禁老魏再喝酒。老魏也赌咒发誓坚决不沾一滴酒了，好好地和刘老师安度晚年——其实哪能彻底戒了，馋得不行了，背后偷偷喝，刘老师也知道。
就这样，老魏真的洗心革面里似的，刘老师上班，他在家给刘老师做饭，打理家务——老魏早就病退了，平常也没事，就安心在家伺候刘老师。陪刘老师买菜逛街，遛弯散步，有时候还来看刘老师跳舞，放了假俩人还出去旅游。要说女人真是容易知足，刘老师这两年好像重新找回了幸福，天天都是笑呵呵的，好像老魏以前做的混蛋事全都忘记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好，既然刘老师不计前嫌，肯原谅这个回头的浪子。可是谁知道老魏……才刚刚回家三年……
王老师满脸不忍，刘老师说老魏是回来还债的——他知道对不起我，所以临走前来报答我一下，其实我不用他还，有什么好还的。他早早死了就对了，怎么到现在才死……
英姐听得一阵心酸，泪流了一脸。
我和刘老师同一年上班，一起工作二十多年了，王老师目光悠悠，声音也悠悠，一开始，刘老师也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八婆爱打听的毛病是后来慢慢有的。有时候我也烦她，自己家里还不够折腾的，还成天操心别人家的事。后来想想，正是自己家过得不如意，才格外关注人家的事吧。不然自己好好的，哪会理会别人好不好的。
唉，也可能吧。英姐惨然。王老师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各有命，刘老师还有你这么个理解她的老朋友呢。
王老师苦笑，朋友有什么用，十个朋友也抵不上一个老魏。你是没看见刘老师，虽然活着，看上去也快死得差不多了。
你说，老魏折磨她十几年，就对她好了这三两年——中间几次住院抢救，花钱就不用说了，刘老师哪次不被他吓得半死，这哪里是还债，分明就是要债呀。结果他死了，刘老师还伤心成这样。你说英姐，这人和人之间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本来也没有公平可言呀，英姐神思悠悠，也不知道是伤感还是疲惫。
刘老师回家了吗？
王老师回过神来，该回来了吧，手续应该也办完了，人都不在了，她在医院里守着做什么。
英姐点点头。无意间看了一眼小闹钟，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赶紧对王老师说，快十一点了王老师，你家老宋知道你来我这里吗？
老宋去看他老娘了，不在家。
难怪，在的话电话早来了。
王老师笑了笑，没说话。
顿了顿，忽然问英姐，英姐，你家里有酒吗？
酒？英姐看了王老师一眼，摇摇头，就是有也不能喝了呀，这都几点了，还喝酒。
就是想喝一杯，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乱得很。
刘老师这个事有点突然，你受刺激了。回家好好休息吧，别喝酒，喝酒更糟糕，没听说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不是办法，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可是我就是想喝一通，喝他个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英姐催王老师回家，你有什么愁，你还不够幸福吗。你看看刘老师和我，还好意思说什么千愁。
王老师笑一笑，你哪里知道我。
英姐说，我哪里知道你，红楼梦有一回叫做什么来着，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就是说的你们这样的有福人呢。
人家那是说的贾母。
英姐被她逗笑了。
王老师也笑了，英姐呀，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总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钝钝的，天真的，好像在你身上有那么一种，一种什么呢，就是孙悟空给唐僧画得那个圈圈，看似无形无色的，却把自己保护在里面了。不像我和刘老师，什么都在外面，一不小心就被击中受伤了。
英姐慢慢低下头，黯然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这么钝钝的，天真的——不，是傻傻的，我可能早就肝气郁结，像刘老师的老魏一样，肝硬化去那边报道了——谁曾经“不是什么都在外面的”啊王老师。
王老师注视着英姐，眼眶湿了。
她握住英姐的手，我今天有点糊涂了，没喝酒就醉了。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英姐拍拍她的手，知道知道。
王老师轻轻站起来：真是有点晚了，我回去了。哪一天吧英姐，我们一定要喝他一次酒，我家里有好酒。到时候我把我这个幸福女人不幸福的事全都告诉你。
英姐微微一怔，好的王老师，哪天一定喝一次，不醉不归的那种。
王老师对英姐笑了笑，开开门走了。小跟鞋得得地敲着楼梯台阶，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听不到了。
王老师激动难抑，情绪也有点失控。英姐安慰他半天，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年轻的时候，老魏也是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嘴巴也会说，招姑娘们喜欢。当时刘老师也是看上了他的相貌好，会说话，稀里糊涂就跟他好上了，也不嫌他家里条件差，也不嫌他工作不如自己好，义无反顾地和他结了婚，就是图他这个人了。
结婚头两三年还好，郎情妾意的，刘老师真是幸福地冒泡泡。自从他们的女儿出生以后，家务琐事越来越多，老魏家里家外什么都不管，以前没孩子不觉得，刘老师也不用他做家事。可是有了孩子，刘老师一个人顾不过来啊，老魏又玩心不改，还是做他的甩手掌柜，刘老师难免会因为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和他唠叨生气，一唠叨老魏就到外面找人喝酒打牌，喝醉了就回家瞎折腾，把孩子吓得，刘老师也给他气得成天掉眼泪。
也闹过几回离婚，她们老魏是一提离婚就服软，又哭又闹又求饶的，跪地打自己耳光的事也干过，刘老师一心软，想想他不喝酒的时候也是个人样，也疼孩子也对她不错。心一软，也就算了。就这么一边折腾一边凑合，十几年过去了。老魏喝酒打牌的毛病没改，又添了新花样，理发理的跟人家洗头小妹好上了，把刘老师气得半死，算是对老魏彻底死心了，这才终于离了。说实在话，我们都为刘老师高兴。至少没人折磨她了，以后的日子清净多了。
可能真的是劳碌命吧，王老师一边说一边叹息，没过多久，闺女又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就是腿疼，走不了路，最严重的时候都不能上学，就在床上呆着。刘老师到处求医问药，自己还学会了按摩推拿，天天在家给孩子做理疗，生怕落下了残疾。好不容易痊愈了，刘老师的头发快白完了——她现在的头发都是染的。刘老师也爱好儿，可是从结婚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你看她身上那些，都是三十五十一件的淘宝货，全仗着个子高，身材好，披肩麻袋片子也不难看。
给孩子治病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总之后来，刘老师开始为挣钱想办法，在家开过小午托，小饭桌，还给人按摩挣点零花钱，上班下班忙得脚不沾地。也多亏那时候是工厂自己的幼儿园，领导同事都体谅她一个人带孩子不易，上班早走晚来的，也不大过问，也算是照顾她吧。后来，工厂归了地方，幼儿园也换领导了，工作纪律也都严起来了，午托自然也办不成了。挣不上钱了，可倒也不那么累了。
好在闺女挺争气，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后来找的工作也挺好，对象也不错，刘老师才算踏实了，也有精神了，闺女是她的开心果。
后来就有了蝶之舞，刘老师也是特别热心，第一个支持加入，跳得也很起劲，真的是焕发了青春一样。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好几年的老魏又回来了，回来找刘老师，哭着喊着要复婚。我们都劝刘老师，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和他复婚。可是刘老师，唉……
王老师长叹一声。
刘老师，终究还是没抗住老魏的软磨硬泡，居然真的和他复婚了，你说她是不是傻了。
英姐没想到刘老师身上还有一段如此曲折复杂的情感故事，不禁呆住了。
那，她们老魏改了吗，还喝不喝酒了？
英姐试探地问。
不喝了，王老师笑了笑，也喝不动了，除非他真的不想活了——肝硬化，硬是喝的。
哦，英姐惘然，已经病得那么重了。
是啊，浪荡了半辈子，浪荡出了一身的病，最后成废人了，又回到了刘老师身边。
也许这就是感情吧，刘老师对老魏的感情，我们外人可能体会不到的。英姐说。
谁知道呢，我们都替刘老师不值。王老师摇摇头，刘老师也知道老魏的身体不行了，但是不知道有那么严重。
复婚以后，第一个春节，老魏可能是太高兴了，和刘老师喝了一次酒——还是那个老毛病，一喝就多，刘老师看他又哭又笑的，不忍心硬拦他，结果喝完就不行了，直接送进了医院。刘老师才知道，老魏早就肝硬化了。也许哪一天，随时随地就过去了。
从那以后，刘老师就严禁老魏再喝酒。老魏也赌咒发誓坚决不沾一滴酒了，好好地和刘老师安度晚年——其实哪能彻底戒了，馋得不行了，背后偷偷喝，刘老师也知道。
就这样，老魏真的洗心革面里似的，刘老师上班，他在家给刘老师做饭，打理家务——老魏早就病退了，平常也没事，就安心在家伺候刘老师。陪刘老师买菜逛街，遛弯散步，有时候还来看刘老师跳舞，放了假俩人还出去旅游。要说女人真是容易知足，刘老师这两年好像重新找回了幸福，天天都是笑呵呵的，好像老魏以前做的混蛋事全都忘记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好，既然刘老师不计前嫌，肯原谅这个回头的浪子。可是谁知道老魏……才刚刚回家三年……
王老师满脸不忍，刘老师说老魏是回来还债的——他知道对不起我，所以临走前来报答我一下，其实我不用他还，有什么好还的。他早早死了就对了，怎么到现在才死……
英姐听得一阵心酸，泪流了一脸。
我和刘老师同一年上班，一起工作二十多年了，王老师目光悠悠，声音也悠悠，一开始，刘老师也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八婆爱打听的毛病是后来慢慢有的。有时候我也烦她，自己家里还不够折腾的，还成天操心别人家的事。后来想想，正是自己家过得不如意，才格外关注人家的事吧。不然自己好好的，哪会理会别人好不好的。
唉，也可能吧。英姐惨然。王老师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各有命，刘老师还有你这么个理解她的老朋友呢。
王老师苦笑，朋友有什么用，十个朋友也抵不上一个老魏。你是没看见刘老师，虽然活着，看上去也快死得差不多了。
你说，老魏折磨她十几年，就对她好了这三两年——中间几次住院抢救，花钱就不用说了，刘老师哪次不被他吓得半死，这哪里是还债，分明就是要债呀。结果他死了，刘老师还伤心成这样。你说英姐，这人和人之间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本来也没有公平可言呀，英姐神思悠悠，也不知道是伤感还是疲惫。
刘老师回家了吗？
王老师回过神来，该回来了吧，手续应该也办完了，人都不在了，她在医院里守着做什么。
英姐点点头。无意间看了一眼小闹钟，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赶紧对王老师说，快十一点了王老师，你家老宋知道你来我这里吗？
老宋去看他老娘了，不在家。
难怪，在的话电话早来了。
王老师笑了笑，没说话。
顿了顿，忽然问英姐，英姐，你家里有酒吗？
酒？英姐看了王老师一眼，摇摇头，就是有也不能喝了呀，这都几点了，还喝酒。
就是想喝一杯，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乱得很。
刘老师这个事有点突然，你受刺激了。回家好好休息吧，别喝酒，喝酒更糟糕，没听说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不是办法，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可是我就是想喝一通，喝他个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英姐催王老师回家，你有什么愁，你还不够幸福吗。你看看刘老师和我，还好意思说什么千愁。
王老师笑一笑，你哪里知道我。
英姐说，我哪里知道你，红楼梦有一回叫做什么来着，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就是说的你们这样的有福人呢。
人家那是说的贾母。
英姐被她逗笑了。
王老师也笑了，英姐呀，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总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钝钝的，天真的，好像在你身上有那么一种，一种什么呢，就是孙悟空给唐僧画得那个圈圈，看似无形无色的，却把自己保护在里面了。不像我和刘老师，什么都在外面，一不小心就被击中受伤了。
英姐慢慢低下头，黯然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这么钝钝的，天真的——不，是傻傻的，我可能早就肝气郁结，像刘老师的老魏一样，肝硬化去那边报道了——谁曾经“不是什么都在外面的”啊王老师。
王老师注视着英姐，眼眶湿了。
她握住英姐的手，我今天有点糊涂了，没喝酒就醉了。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英姐拍拍她的手，知道知道。
王老师轻轻站起来：真是有点晚了，我回去了。哪一天吧英姐，我们一定要喝他一次酒，我家里有好酒。到时候我把我这个幸福女人不幸福的事全都告诉你。
英姐微微一怔，好的王老师，哪天一定喝一次，不醉不归的那种。
王老师对英姐笑了笑，开开门走了。小跟鞋得得地敲着楼梯台阶，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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