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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熄灭的灯塔

    今天就是出狱的日子,姜东根期待的心情中,带着些忐忑和不安。

    十年了,一转眼已是十年,这座阴暗而苦闷的牢狱,轻而易举便将他生命中宝贵的十年光阴掠夺而去,他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十年前的那一夜,他和妻子以及妻子的朋友在家中聚会,由于相谈甚欢,席间喝了不少酒,等他第二天酒醒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和妻子的朋友躺在同一张床上,于是,他被告以强坚罪名,判刑十年。

    在对妻子朋友的歉意以及对妻子的愧疚之中,他度过了这十年。在这期间,妻子和女儿是他心中唯一的感情寄托,正是因为她们的存在,他才能撑过这十年。

    他知道自己有罪,但他现在已经赎罪,他相信只要自己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妻子和女儿就能原谅自己,他就能重新回归到家庭当中,享受昔日一样的家庭温暖。

    就在他入狱的第二年,妻子和他提出了离婚,由于不愿让妻子忍受寂寞孤苦的煎熬,当然,也出于对自己所做之事的羞愧之情,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同意了离婚。

    而今天,他即将出狱,他出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妻子回到自己的身边。他深爱着妻子,就算十年过去,这一点丝毫未变。

    监狱外的阳光竟是那么刺眼,东根忍不住抬起手来挡住自己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勉强适应,缓缓放下手来,仰面迎接着阳光,他的嘴角露出了苦涩而又欣慰的微笑。

    离婚时,所有财产,包括房屋,全都给了妻子,出狱后的东根只好在外面租房,他刻意挑选了一个离原来那个家比较近的地方,方便日后与妻子联系。准确而言,那已是他的前妻,名叫惠子,是个很美丽很有气质的女人。曾经,许多人都向东根开玩笑说:“你能娶到这样美貌贤惠的妻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对此,东根心底完全赞同,出于感恩之情,他也一直对惠子疼爱有加,谁知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找到住所之后,东根又打算为自己找一个工作,他前后忙活了大半个月,向无数公司投递了简历,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令人觉得可怕的强坚犯,没有人敢冒险录用他。幸运的是,有一家超市刚好急于招聘新的员工,而且老板看东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也就勉为其难地聘用了他,只是薪水比别人低了百分之二十。

    这显然是一种歧视,但东根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情况特殊,能找到事做已是万幸,再说,这家超市就在自己家的斜对面,走路五分钟就到了,上下班都十分方便。当然,他现在的家,指的是他所租住的地方,如果这能算作一个家的话。其实他是没有家的。

    工作的时候,东根发现不时有人偷偷地对自己指指点点,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仿佛既有鄙夷,也有警戒,而曾经的朋友也都对他避而远之,装作不认识一般。他只有暗暗苦笑,心里十分苦涩。他也不明白,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和妻子的朋友躺在一张床上?他只记得醒来后妻子的朋友在哭泣,哭得好像很伤心,其他的却全都记不起来了,那晚他实在喝得太多。

    这一天,东根终于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他满心激动地去水果店挑选了一些水果,又精心为女儿准备了礼物,然后来到前妻的家外。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干净的草地,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花园,楼上的窗帘依旧是妻子所钟爱的咖啡色,看到这些景象,东根几乎激动得连心都快跳出来了,就好像妻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

    发了好半晌呆,东根终于挪动脚步,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

    “谁呀,是谁?”屋里有人在问。

    那是妻子的声音,所么熟悉的声音!多么亲切的声音!东根的眼里已经涌出了泪光。

    没过多久屋门就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子,满头长发,一身灰色的长裙,脚上踩着一双白色毛绒拖鞋,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肌肤还是那么白皙,腰肢还是那么纤细,看起来几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显然保养得不错。

    “惠……惠子……”东根想放声喊出爱妻的名字,却不知为了什么,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是你?”惠子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忽然间,眼神冷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十年了,十年别离,这十年来日日夜夜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愁苦?此刻终于相见,为何妻子竟是这种冷淡的态度?

    东根动了动嘴唇,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我回来了。”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惠子说道,“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必再来这里的。”

    她奇怪地看了东根一眼,又说道:“你知道的,我……我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听完这些话,东根双腿一软,差点倒了下去,脑子里就像是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突然间变成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地下车库里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东根抬起头来,于是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开了出来,坐在驾驶席上的是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应该便是惠子现在的丈夫了,而在看见轿车后排的身影时,东根忍不住叫了出来:“秀智,秀智啊!”

    那正是他和惠子的女儿,姜秀智。当年他进监狱的时候,秀智才只有五岁,如今算来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长得比原来高出了一倍,穿着一身校服,东根第一眼差点认不出来。

    秀智冷冷哼了一声,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满脸都是厌恶之色。这种态度无疑也像是一盆凉水,从东根的头顶浇了下来,冷到他的心里。

    他愣了愣,然后将提前买好的玩具熊往秀智怀里塞去,“秀智啊,请接受我为你买的礼物,这是你最爱的玩具熊啊,秀智……”

    秀智一把抢过玩具熊,用力一甩,将其扔到了草地里,板着脸说道:“幼稚,而且我也不收罪犯的礼物!”

    这句话尖锐如针,狠狠刺痛了东根的心,东根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

    车上的男人向惠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惠子摇了摇头,冷漠的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客气的微笑,“没事,你们放心去吧。”

    男人说道:“没事就好,那我送女儿上学去了。”

    惠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男人启动了轿车。东根发现,这个人盯了自己一眼,目光似乎有些奇特,而且,好像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东根的脸一瞬间变得涨红,在心里怒骂:“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本来是我的,他的女儿其实是我的女儿,根本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刚才竟然能叫得那么亲密,那么肉麻……”

    听着男人云淡风轻地说出“女儿”这两个字,好像秀智本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东根气得浑身发抖。

    待男人驱车远去,惠子的目光终于又移到了东根的身上,她盯着东根说道:“请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不要骚扰我们,谢谢。”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走进了屋子,只留下东根呆呆地站在门外。

    东根满眼泪光,浑身已经僵硬。难道妻子不知道自己还深爱着她?难道昔日的恩爱和睦都是假的?难道这世上的感情都是说变就变的?

    东根一步步往住处走回去,心仿佛已经麻木,望着茫茫大地,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可怜,就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犬。

    晚上,东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他闭上眼睛,眼前就立刻浮现出前妻的样子。那是一张纵然冰冷也同样美丽的脸蛋,迷人的身材,似近似远谜一般令人想要接近的气质。那曾是他夜夜搂在怀里的女人,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在她的额头上亲一口,而现在,枕畔空无一人。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晚上,东根每晚都忍不住去想前妻的样子,而这种幻想,竟勾引起了他对女人的渴望。这种渴望一旦来临,竟像洪水爆发般无法阻挡。

    万般煎熬之下,东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屋外捡起地上的小卡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门外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就有一个身着红裙的艳妆女子走到了门外,轻轻地敲了敲门。东根走到门口,将门缓缓地拉开,随着屋里的灯光落在女子身上,他渐渐看清了女子的样子。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惊呆了,他的眼睛忽然直了,紧紧地盯在女子身上,仿佛再也挪不开了一样。

    女子白了他一眼,说道:“瞧你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一定很久没做过了吧?走吧,进屋去。”说着,她径直走进了屋子。

    东根呆呆地关上房门,跟着走了进去。他的心跳得很快,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这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意外,以及羞愧。

    女子倒是毫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了下去,看着他道:“怎么,第一次叫女人来家里啊?”

    东根有些奇怪地将她看着,心里暗暗怀疑,难道这女子已然不认识自己了?这怎么可能?

    实际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正如他绝不可能忘记女子的样貌,因为,这女子正是十年前那件事的受害者!

    可是看女子的样子,好像真的已经不记得他了……

    “喂,看什么看,先付账吧,付完账别说看,想做什么都可以。”女子点燃香烟,将烟圈长长地吐了出来。

    东根咽了咽喉咙,说道:“你……你不认识我吗?”

    女子愣了愣,看着他道:“怎么,以前你找过我啊?”

    东根摇了摇头,“不是的,你……你怎么做起了这个?”

    女子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东根支支吾吾地道:“我,我……”

    女子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骂了一句:“不行就别浪费大家的表情,真是的,无不无聊!”说完就摔门而去。

    东根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着女子上车离去,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他想不通,女子为何不记得自己?

    难道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导致她失忆了?另外,她为什么会干上这一行呢?难道是因为那件事情的阴影,使得她走上了自暴自弃的道路?

    种种疑问萦绕在东根的心头,令他坐卧不安,而且一想到这些,他心里的羞愧之情就愈盛。这一夜,他彻底失眠。

    第二天晚上,东根思量再三,再次拨通了昨晚那个电话。他决定郑重向智妍道一个歉。智妍,也就是那位女子的名字。

    智妍到达他家里的时候,发现又是昨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火气一瞬间就冒了上来,“西八,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大叔?能不能爽快一点?”

    岂料东根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连地板都被撞得砰砰响。

    智妍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吃惊道:“大叔,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东根大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智妍吓坏了,“你……你到底为什么这样?”

    东根抬起头来,满脸惭愧之色,说道:“十年前,是我伤害了你,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请你务必原谅我。”

    智妍怔了怔,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原来……原来是你!”

    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东根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智妍准备怎么对待自己,他都会好受许多。

    可是,智妍却直接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其实,你不必向我道歉的,傻子。”

    她丢下这句话一走了之,东根却又迷惑了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说他是傻子?

    东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傻子,因为这一切都如云中雾里,他怎么也看不清。

    但他有种直觉,这件事似乎没那么简单,而且像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直觉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

    一周之后,东根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这一次,来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似乎智妍是想躲着他。

    之后他又打了几次电话,结果证实了这一点,智妍再也不来了。

    于是,东根打算亲自动身去智妍工作的地方找人。智妍看见他之后,本来有些意外,随后又觉得很无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你为什么要叹气呢?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东根开门见山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将怀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智妍为自己点燃香烟,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看你人还不错,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天晚上你并没有强坚我,我之所以告你也是别人指示的,你不要怪我。”

    这句话就像一道雷霆劈在东根的身上,一道更凶猛更可怕的雷霆!

    十年牢狱之灾,妻离子散,竟然是被别人冤枉的?

    他怒了,怒不可遏!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东根几乎失去了理智,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智妍的衣领,咆哮着道,“快告诉我,他是谁,是谁指使你的?究竟是谁?”

    “你别激动,我都告诉你!”智妍花容失色,失声惊呼着。她将一张名片从钱包里掏了出来,说道:“这个人也算是我的老客户了,本来我不该出卖他的,但是看你这么可怜,就当我大发善心好了,喏,就是他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看着名片上男子陌生的脸,东根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老客户?”

    智妍淡淡一笑,“我做这一行比你蹲牢狱的时间还久。”

    听她这口气,竟仿佛还有些得意,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拿着名片,东根找到了男子工作的地方,守在公司楼下,等着男子下班的时候,将他拦了下来。

    “还记得吗,十年前那件事?”

    东根这句话,立刻让男子明白了他的身份和来意。也许害怕被报复,男子拔腿就跑,而东根穷追不舍。

    两人一跑一追,狂奔了几条街之后,终于耗尽气力,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东根冲过去将男子按到在地,骑在男子的身上,以防止他再逃跑,问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设计害我?为什么?”

    男子冷笑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见他这种态度,东根挥拳便朝他脸上打去,两个人立刻扭打起来,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打了多久,打到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血流不止。

    男子一边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疯狂般大笑,说道:“蠢人,你就是个蠢人!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出卖,还被蒙在鼓里,来找别人出气,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蠢的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根道。

    “你难道忘了,智妍是以你妻子朋友的身份去你家参加宴会的?”男子说道。

    东根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又开口,“你,你是说,惠子她,她……”

    男子放声道:“别傻了,就是她!是她叫我这么做的,她要我找个女人联合起来骗你!”

    东根咆哮道:“不,不可能!”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又痛得在地上打滚,可他还是要笑,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那个可怕的女人,我本来以为离开你之后她就会和我在一起,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别人服务的,哈哈哈哈,你我都是笑话,只不过,你远远比我更可怜!”

    无论他怎么说,东根都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似的往惠子的家奔去。

    男子一定是在说谎,一定是的!

    惠子和自己那么恩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东根绝不相信,绝不。

    终于,他来到了惠子的家门外,也是他们曾经共同的家的门外。

    他在外面,他们在里面。他在哭,他们在笑。

    他们笑得好快乐,看起来好幸福,就像一家人一样。

    实际上,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而他呢,他是什么?

    他什么也不是……

    雨下得真大,雨真冷,冷得就像是冰。

    东根拖着步子麻木地走在漫天飞雨中,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吹倒,他想呐喊,却只能在心里呐喊,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突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雨真的很冷,冷得真的就像是冰一样,在东根的感觉里,整个大地也都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