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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婚事(六)

    虎头村之所以叫做虎头村,是因为在这个村子附近坐落的山头突出了一大块,形状似是张着血盆大嘴的虎头,因而叫做虎头村,但这也是当地人的叫法,外地人乃至官方是如何称呼这个村子的就难说了。

    虎头村处于土地肥沃、南朝最为富裕的三吴地区,因此村民们也是底层百姓,但显然比起其他地方的底层百姓也要好一些,然而他们也承受着其痛苦——征兵量远远高于其他地方。在新一次展开的北伐中,村中已然就有不少人被强迫应征入伍了,更残酷的莫过于地方吏员为了滥竽充数还将不足十五岁的孩子都拉上了战场,最终能回来的也是寥寥无几,毕竟他们都只是毫无战场经验的年轻人,于是村中又挂上了不少白素,不少人也穿上了缟素,悲戚的气氛笼罩着这个临近都城地域的小村子。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虽然在六年前她的儿子就被强制拉去应征了,但时到今日却已经小有成就,在北伐结束后还特意派人递送书信过来通知他平安无事。收到报平安的书信时,王氏既是欢天喜地,感激着老天爷对她儿子的眷顾,却又因为自己的这份庆幸而惭愧,因为村里明明可是有不少与她儿子年纪差不多甚至更小的孩子都牺牲在战场上了,她却还如此高兴,这倒是让她想起六年前她刚刚收到丈夫的噩耗时的情景。

    “哎......”她最终也只能轻轻叹息一声,将这份小小的庆幸埋藏于内心,不让乡亲邻里发觉。甚至当别人问起她儿子的情况时,她也只好支吾着敷衍过去,只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至于已经当了军官一事自然是没必要说出去的,她还特意盯住了自己的女儿莫要往外说,尽管苏初一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迫于母亲的威严,她自然还是应允了。因而当别人问起她儿子的情况时,得到了“还活着”的答案后,别人并没有会嫉妒,而是叹息着替她一起庆幸......毕竟在这个时代能活着就是个好事了,说不定不久后就要遭遇意外死掉了呢,还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在离虎头村不远处的山谷中有一条小溪,那是平时村里的妇女们去浣衣服的地方,今日显然也不例外,王氏也是其中之一。村里的妇女们出外时往往就是成群结队的,毕竟妇女单独出行那该是多危险的事情啊,像这种洗衣服的事情更是不能让男人跟着了,于是成群结队的出行也是成了日常。

    对于王氏来说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是习惯了,十几年来也是如此,日复一日,除了丈夫和儿子陆续不再在自己身边外,她的生活几乎十几年来都不曾有真正的变化。尽管如此,尽管已经度过了十几年,但她依旧觉得自己身处这群乡村妇女中格格不入,感觉自己跟她们颇不相合,若非这是村子的惯例,她怕是也不会跟她们有所来往吧,但既然身处只有几里的生活范围中,那就必须跟她们有所来往。

    在前往山谷中小溪的路上,在小溪边洗着衣服的途中,她们依旧兴致勃勃地聊着,互相交流着自己最近在村子里遭遇到的事情,又或是家里的趣闻,这个小小的村子的所有情报每天都会在这里汇聚起来,并进行无意识的互相共享,最终大家都知晓了村里的秘密。这样说或许有些冒昧,因为在这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有秘密,只要你将这个秘密让第二者知道,那么它将不再是秘密,并在第二天让村里的所有人都知晓了。

    王氏并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她也不喜欢在私底下说别人的事情,久而久之,其他的妇女也习惯了她这般作态,其实她们私底下还瞒着王氏说她肯定是来自哪个破落的千金之家......这并非毫无根据,一来王氏的气质和举止与她们这群乡村妇女截然不同,二来王氏也是来历不明,不似她们其实都是附近村子或者干脆就是本村子的人,家人及其族人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而王氏则是孤单一人。

    若非有孩子相伴,恐怕王氏也难以忍受这种孤单。当一个女人有了自己孩子的时候,即使遭到了男人的无情抛弃,她也会因这个孩子的村子而竭力活下去,并将自己的一切价值都赋予在养育之上,这是自古至今、不论哪个地域都能通行的普遍道理。

    王氏的身世来历其实没那么神秘,尽管她不是乡村妇女,但也不是出自千金之家,而是出身于一个还算富裕的小家庭,念过一些诗书,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皇宫,当了宫女......但实际上在皇宫里也没有过什么戏剧性的故事,别说得到皇帝的青睐,实际上她还从未见过皇帝,若不是那皇帝在驾崩前下了诏令大赦天下将宫里的妃子宫女等都释放出宫,或许王氏该是要在皇宫里孤独终生,更是没有现在的少年将星苏二五的诞生了。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王氏回到家乡后却发现父母已经逝世,家里的亲人也对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宫女感到陌生,更不打算留她,于是她只能另觅他处,最后又在一番机缘巧合下嫁给了那个名叫苏百七的军户,并在虎头村住了下来。这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激情,当然也没有太多的悲惨,正因其枯燥无聊而难以让人忍受,但王氏早已在皇宫里过惯了这般的枯燥及无聊。

    在陆续生下了一子一女后,加之丈夫在战场上的牺牲,这一子一女就成了她最后的希望了,大抵也是她至今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至少她是这么定义她自己的。尽管这个定义残酷而又无情,却几乎是每个普通人在忙忙碌碌的痛苦人生中坚持到死亡的办法。

    如今在王氏的生活中,织布、做饭、洗衣等已经成了她日常的生活,家里虽然还有几亩田,却是只能交给邻居去帮忙打理,到时候还得给邻居部分粮食,但她和她的女儿并不会因此而生活拮据,因为她的儿子会偶尔寄送书信回来,在书信之外也附送了钱物,因而家中只要过得节约些不需过得太惨淡,对于王氏来说期待着儿子的书信也算是灰色的长年生活中难得的乐趣了。

    她自然也是识字、会写字了,但她一直不曾交给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是因为她知道识了字的人就会变得心气高了,于是就会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并走得更高,可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因而她才决定不教,尽管没想到即使她不愿如此,她的儿子还是走出了村子走向了外边的世界。每封被寄回来的书信她都会仔细斟酌着其一字一句,时不时为其言辞和书法的愈发精深而赞叹不已,也同时禁不住感慨自己的儿子竟是成熟了许多,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哎对了,妹妹啊,最近几年隔壁村那个老李不是一直在对你死缠烂打嘛?”正在洗着衣服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对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氏说起了话来,“你现在还年轻,儿子也在外面一直都不回来,自个儿带着女儿也挺辛苦的吧,那个老李好像家里也有些小钱,你男人也不在那么多年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再嫁,不然可惜了你这身好皮囊喽......”她对着王氏挤眉弄眼,神色得意,好似掌握了这世间至大的真理,但也不知那句“好皮囊”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为在这旁人听来实在是太像骂人没用了。

    的确,尽管王氏不再有以往当年的年轻美貌,也劳累了多年,但能进宫当宫女本身就说明了其相貌和才华的优秀,如今纵使到了这无人问津的村子那也是仿佛没了毛的凤凰进了鸡窝。

    王氏对此不以为意,因为这般的村姑其实是比比皆是,她们说话时总好似藏着针尖,尽管难以察觉,却总是扎得别人痛一下。在王氏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时,别人就看不过眼帮她说话了。

    “哎呀何姑,你真是多事啊,那个老李的确是有点小钱,不过又如何呢?我听说他娶过好几个婆娘了,但都死了,听说还是被他虐待死的......你把人家推过去,这不是推进火坑嘛。”

    既然有人带头说话了,其他的妇女也七嘴八舌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倒是作为当事人的王氏一笑了之,并不多说什么。

    最终她们洗了半个时辰的衣服,聊了一个时辰的话,然后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