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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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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月余过去。

    天气渐渐炎热,花草晒得萎黄,地面上仿佛蒸腾出白气。

    宫皓月甫登基,政务繁忙,但每日抽得时间总要来玉华殿陪狄青青。狄青青虽不冷不热,他倒是极有耐心,想尽法子哄她,又弄了些稀世珍宝。

    狄青青安心养胎,每日闲来看书,月余倒是将宫中藏书看去不少。

    这日到了傍晚,下了一场急雨。雨后空气格外清新,绿叶色浓,海棠莹润,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狄青青四处走走,透透气,不知不觉走到皇宫里极为偏僻之地。

    一群宫女太监们正围在一起,像是玩着什么,兴高采烈。

    狄青青好奇地走上前,原来一群人竟在玩骰子赌钱。领头的显然是一个红衣公子,确切地说更像是个大男孩,年岁大约同自己差不多,肤色白皙,睫毛浓密,生得明眸皓齿,朱唇玉面。一身红衣如烈火。看着便像是富家纨绔子弟,也难怪,否则怎会在这宫中聚众赌博?不过,他既能进得后宫,这身份还真是耐人寻味。

    宫里只有些等级高的宫女太监识得狄青青,再加上她几乎不外出,到了这偏僻之处,自然无人认识她。

    狄青青本也无事,索性在旁观战。

    “哎,又输了。”一名小太监哀叹道,“将军,奴才实在没钱了。能不能不玩了呀。”

    他们竟然唤红衣公子将军。狄青青一愣,年轻倒罢了,这娃娃脸长相与身份违和感也太强了。

    “不行!本帅还没玩过瘾,来来来,快押注,本帅坐庄。”红衣公子撸起滚着金边的袖子,一脚踩在石凳上,兴致高昂。

    然而,一些太监宫女都不敢玩了。

    于是,红衣公子指着狄青青道:“你看了这长时间,怎么还不下注?快,赶紧的,别扫兴。”

    狄青青今日穿得极素,不过一件月白绸衫,长发简单束着,打扮倒和宫女无异。显然这位红衣公子,将她当成普通宫女了。

    红衣公子此时已经摇好骰子,只等开大小。

    几名宫女太监都压了小。

    狄青青只笑了笑,她取出些碎银,素手一扬,手在“大”字上悠悠兜了一圈,却并没落下。接着她又将手搁向“小”字一边,还是没落下。来回几次。

    片刻,红衣公子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下注,别犹犹豫豫的。”

    狄青青最终押了大。

    红衣公子微愣,掀开摇盅。

    有太监激动地叫起来:“六六七,大!将军你输了!”

    “再来!”红衣公子皱眉,扬起手摇骰子。

    这次狄青青押了小。

    “一三三,小!将军你又输了!”太监宫女们齐齐叫喊着,“将军,你可是说过,只要我们这些人加起来能赢你十两,你便给我们一百两,可不能食言啊。”

    红衣公子摆摆手,霸气道:“本帅岂会食言?”他继续摇骰子。

    狄青青依旧赢,直到她赢了十两,便不再下注,只道:“够了,我不玩了。你们继续。”

    宫女太监们起哄围着红衣公子喊:“一百两,一百两,将军。”

    红衣公子取出一袋银子往桌上一撂,倒也豪气,对狄青青道:“这里两百两有余,拿去分吧。你拿一半,其余的给他们分。”

    狄青青笑了笑,分文未取,转身便要走。

    “慢着!”红衣公子突然喊住狄青青,“赢了本帅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狄青青回眸,这人真是纨绔得紧:“那你想怎样?”

    “你是哪宫的宫女?报上名来,本帅要纳你为妾!”红衣公子扬言。方才只是觉得她与众不同,没有细看,此时一瞧,竟觉不同凡响,仿佛一盏雨后白玉兰,神采奕奕的双眸好似赋予白玉兰灵魂,显得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狄青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纳妾?

    其他宫女们都羡慕地望着狄青青,一脸妒忌。

    不承想,狄青青却突然反问:“怎么,将军家中逼婚,心中不爽,所以才来此地豪赌,以泄心头之火?”

    语毕,红衣公子瞠目结舌:“你……”

    狄青青没让他开口,直截了当道:“你以为,我会信什么一见钟情?看你的发冠,与众不同,华贵繁复却不似为了彰显权势,更像是才行过弱冠之礼,尚未换下冕冠。可是这样?”

    红衣公子愣愣地点头,明眸眨也不眨盯着狄青青。

    “你年满弱冠,家中让你娶妻,也属正常。你莫名其妙要纳一名陌生女子为妾,怕是想气气你的父亲或是你的未婚妻,令你的婚事无疾而终。不知,对否?”

    红衣公子几乎惊掉下巴:“你会读心术?”

    “不会。”狄青青淡定自若,“猜猜罢了。”

    一众宫女太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全部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一片喧闹声中,狄青青转身要走,谁知红衣公子上前一步一臂将她拽回。

    他眯起明眸,朱唇扬起弧度,露出邪气的笑容。这一刻,他不再像个大男孩,流露出男人的气息。

    “刚才确实想气气家父,不过眼下,本帅是真对你有兴趣。”

    狄青青懒得抬眼:“呵呵,意思是要强人所难?”

    红衣公子语带轻佻:“那怎会?本帅岂是不讲理之人。骰子没意思,我们赌牌九。你若赢了,本帅许你一个愿望;你若输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你便乖乖跟本帅回去暖床。”

    “你,去拿牌九来。”他指挥道。

    很快,一名小太监取来牌九。

    牌九的玩法很简单,只比点数大小,点数相合以九点最大,超过九点去整留零,以此类推比较。

    看来狄青青今日是不得不趟这浑水了。

    为公平起见,由小太监发牌。

    发牌的时候,红衣公子抬眸觑了狄青青一眼:“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围观的宫女太监们互相看了看,大家都不认识狄青青,也不知她打哪里冒出来的。

    狄青青掀开面前第一张牌,三点,她摊开牌:“你没必要知道。”

    红衣公子一愣,还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好有性格,不过他喜欢。他翻开自己第一张牌,是四点。

    此时第二张牌已发来。

    红衣公子翻看一下,嘴边露出笑容。

    而狄青青翻看一下牌,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如铃,她将牌“啪”一声盖在桌面上:“这位公子,这赌注太无趣。我再加一道赌注,赌些特别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往桌上一撂。接着,素手一抬,除去发髻,瞬间墨发如流水般倾泻。

    一连串举动,惊艳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

    狄青青抿嘴一笑道:“要是我输了,我就断了这满头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要是你输了,你就绕着这绵延宫墙爬上一圈。大家说,好不好!”

    围观的宫女太监们自然想看热闹,沸腾起来,一致高喊:“好!”

    大家纷纷挤破脑袋往里钻,都想看个究竟。

    红衣公子见狄青青气势如此盛,不禁心虚。他的牌已经是双四八点,难道她的牌是九点,才敢如此嚣张?可能吗?

    这一刻,他犹豫了。她竟然敢赌这么大。若是他输了,绕着宫墙爬一圈,千乘家也丢不起这个脸。要是她输了,断了这么美的长发不说,还要常伴青灯古佛。这可是他不愿看到的。况且,这样一来他如何得到她?

    眼下的状况,办法不是没有,只有他弃牌。只要他弃牌不跟,便没有输赢。只是这样的话,他就必须放她走。

    放她走……

    突然,红衣公子眼前一亮,他直勾勾地望向狄青青。只见她灵动的水眸中满是狡黠之色。

    霍地,他恍然明白。这才是她的高明之处啊,拿准了他的心理,逼他弃牌。她赢了,他得放她走,她输了常伴青灯古佛,他一样得不到她。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无论输赢,都别肖想她!

    好一个精明厉害的女子!他牢牢记住她了!

    他心知自己吃了暗亏,只得道:“算你狠,本帅认栽!今儿就不跟了。”他将牌甩在桌上,“本帅是八点,你也亮亮底牌。”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是真的拿到了九点,还是只是玩心理战术。

    啪一声,狄青青将自己的牌往中间一推,顿时和方才剩余的牌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她笑得惬意,道:“你既已弃牌,没必要知道我的牌。”说罢,她拿起发簪,悠闲无比地将长发随意绾起。

    “砰”地一声巨响,红衣男子愤然一掌劈在桌上,但见一道深深的裂纹自桌面急速向狄青青身前蔓延,最终裂纹停在她面前一寸处,并没有伤及她,桌子也没有完全裂开垮掉。

    狄青青暗惊,这一掌,真是好大的威力,也拿捏得十分准。果然人不可貌相,看似年少纨绔,看似朱唇玉面、弱不禁风,他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不过,也吓不到她。

    红衣公子极不甘心,追问道:“看你也不像常赌之人。至少可以告诉我,骰子你是怎么赢的?”

    狄青青莞尔一笑:“不难。靠观察,靠推断,你发现没,我每次放大放小,都会在上方停顿一下。于你,自是以为我在犹豫。于我,却是观察你的表情。每当我放对了,你脸颊的肌肉便会轻微跳动,喉结也微缩。所以我自然可以次次赢。”

    “什么!竟然是这样。”如此细微的观察力,他真是叹为观止。

    “将军,再也不见。”说罢,她转身离去。

    “喂,本帅名唤千乘浪,你记住了!本帅满足你一个心愿,说到做到。”他朝她的背影大声喊道,“还没本帅得不到的东西。我一定要将你弄到手!”

    狄青青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千乘浪,乘风破浪,好有气势的名字,原来他竟是千乘老将军的幺子。难怪他们喊他一声将军,难怪他自称少帅。

    而这时,千乘碧雪突然自不远处匆匆寻来。

    她眉蕴薄怒,步履生风,见到千乘浪便斥责道:“弟弟,你怎的混在这处?本宫找了你一个多时辰。”

    千乘浪厚着脸皮笑道:“宫里闷得慌,出来玩玩,你可别怪罪他们啊,都是我喊他们玩的。”说罢,他摆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们赶紧离开。

    那些宫女太监们见皇后娘娘来了,畏畏缩缩,四散而去,赶紧各自忙活去了。

    千乘碧雪横眉瞪了他一眼:“胡闹,爹爹知道少不了整治你。听姐姐劝,赶紧成家,也好收收心。”

    千乘浪指了指狄青青的背影,谄笑道:“姐姐,这是哪宫宫女,赏了我呗,我可喜欢得紧。有了她,我的心也就收了呗。”

    千乘碧雪疑惑地望去,只觉那背影熟悉,她凝声道:“你转过身来,让本宫瞧瞧。”她这个弟弟一向眼高于顶,玩心虽重,可对女子素来没什么兴趣。若真是良缘,收作妾室倒也无妨。

    狄青青心知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身,恭敬行礼:“皇后娘娘。”

    千乘碧雪双眸霍然圆睁,不敢置信。

    千乘浪软磨硬泡道:“就依了我吧,姐姐。”

    “住口!”千乘碧雪怒道,“你可知她是谁?”

    “谁?”千乘浪不解,皇上的几位婕妤他都见过,不是宫女,还能是啥?

    “狄青青,你来这里做什么?”千乘碧雪冷冷地瞪着狄青青。

    狄青青歉然一笑:“闲来无事走走,皇后娘娘莫要多虑,青青告辞。”说罢,她纤秀英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晚霞之中。

    这下轮到千乘浪震惊了。狄青青,她的事迹他可是听说过的。她竟然就是有“神断”之称的,曾经的翊王妃。百闻不如一见,果然非同凡人,竟将他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准!也难怪他输得那么惨。

    见狄青青走后,千乘碧雪厉声斥责:“胡闹!你想夺皇上的人吗?你是千乘家唯一的希望,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长进!”

    “我……”千乘浪听不进去,心神早就随着狄青青的倩影远去。

    狄青青独自踏着晚霞,在皇宫里漫步。

    皇宫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她感觉自己犹如那下坠的石子,悬空没有着落,只有不停地往下。这么久了,南宫翊音信全无,她只能自己安慰,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没有军饷,没有援军,又是多年平定不了的西番。她不禁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怅然若失。

    待回到玉华殿时,宫皓月已经坐在殿前花园里的石亭中等她了。他身着龙袍,宫灯高悬,耀得金色璀璨。他手掌轻轻一挥,身后的太监侍卫都退下,在远处候着。旋即,他朝狄青青招招手。

    狄青青站在石亭台阶下,中间的那段阶梯,就是二人的距离。

    她站着没动。

    最后宫皓月只得一步步迈下台阶,立在狄青青面前,轻声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在御花园里走走?”

    狄青青回道:“不然呢?还能出宫逛逛?”

    宫皓月语塞。

    狄青青望着石亭中悬挂着的鸟笼里的雀鸟,自嘲道:“其实我身在宫中,不断案,不走天涯,与其他妃嫔何异?皇上何必执着。”

    宫皓月沉默片刻。他明白,狄青青见惯世面,可不折了她羽翼,如何能留在他身边。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袋,错开话题道:“青青,我找了件有趣的东西。你瞧瞧。”

    “皇上不必费心,珠宝首饰,我都没兴趣。”狄青青径自往玉华殿走去。

    宫皓月走在她身侧,倒也不恼:“都不是。你看了肯定喜欢。”

    进入殿中,他从锦袋里取出一件物什,中间圆圆的,通透似水晶,周围镶嵌着金边,手柄上点缀着数颗红宝石。

    狄青青终于看了一眼,疑惑道:“琉璃?”

    宫皓月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琉璃,你看。”他取来一卷书,翻开,执着手柄用琉璃照着书上的字,字竟然变大了。

    狄青青从他手里接过,仔细看了看,又对着书反复照了照。

    她咧唇微笑,眼眸晶亮,赞叹道:“我曾在书中读过,遥远的西方,有种透明琉璃能放大物体,西方称其为放大镜。可惜我从没见过。原来竟是这般模样,果然妙极。”

    宫皓月见她爱不释手,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笑,他心内触动:“博你一笑真是不易。知晓放大镜,青青果然见多识广。”

    狄青青用放大镜东瞧瞧,西望望,心情甚好。

    宫皓月不禁感慨:“青青,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我真怀念以前。尤其是在萧县养伤的日子,你日日陪伴着我。”他突然止住话。可惜那样美好的时光里,他有他的筹谋,而她已然看透,半真半假。

    狄青青嘴边的笑容亦是顿住。

    宫皓月执起她的手,认真道:“不管过去如何,我自初见便对你是真心。这么久了,你感受不到吗?”

    狄青青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法子哄她。也许他对她是真心的。她也知道他对千乘碧雪以及其他妃嫔只是利用。可正是这样,才是他最可怕之处。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然,宫皓月已经迷失心性。为权势,为江山,为仇恨,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虽然他总对她微笑,可那笑容,不自觉地,她心里会生出一股寒意,这寒冷蔓延全身,冷彻骨。

    她望着红烛闪烁,突然怀念起南宫翊,直白,坦然,光明磊落。

    “过几日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宫皓月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有所触动,喜道。

    狄青青转过头来,看着他:“出宫?”

    宫皓月颔首:“过几日千乘老将军过寿。”

    “哦。”狄青青了然,难怪她会遇到千乘浪。看来宫皓月目前非常倚仗千乘家族。

    狄青青本没在意这件事。

    想不到数日后,宫皓月早朝后,身穿一袭素白长衫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想起,他说过要带她出宫。见惯了他身穿龙袍华服,突然回归素雅,她一时错愕。

    宫皓月吩咐琉璃道:“速去给你家娘娘换身便服。”

    琉璃忙应道:“是,皇上。”

    自从宫皓月当上皇帝,琉璃性子亦转变许多,在他面前恭谦小心。平时也很少出玉华殿,小姐已是不易,姑爷和叶武生死未卜,她尽量不惹是非。

    少顷,狄青青换了袭青衫,长身立玉,翩翩若兰。

    宫轿已然在门口恭敬等候。

    两人先后上轿。

    一路上,狄青青兀自望着轿外,沿途景色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略过。

    帝都繁荣依旧,人们往来匆匆,经历新皇变革,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她心内凄然感慨,果真应了那句话,任凭风雨飘摇,人生一梦方自醒。

    不多时便抵达千乘家族大门前,威严的两座石狮子,朱漆大门,金色牌匾,题名“千乘府”,从敞开的大门往里面瞧,能瞧见大理石铺就的院落里,架着一个正红色“寿”字屏风,几十桌酒席摆着,瓜果茶点已经奉上。

    千乘老爷子六十大寿,办得很低调。

    宫皓月到来,千乘德仁赶至门前跪迎,其余官员亦是齐齐下跪。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皓月抬手:“平身,今日朕便服出游,不必拘礼。”

    众官员起身,各自回席。

    狄青青注意到,跟在千乘老爷子身后的便是那日见过的千乘浪。千乘浪是千乘德仁晚年才得的独子,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

    千乘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狄青青,瞥见她身旁的宫皓月时,轻轻蹙眉。

    狄青青跟随宫皓月走进千乘府。

    院子里铺陈着连绵的洞石假山,旁边是盛开的繁花以及翠绿的松柏,石亭流水呼应,更添几分宁静。

    宫皓月与狄青青入座。

    热闹的寿宴开始,不同于宫宴,人声鼎沸,轻松惬意。

    可在这喧闹底下,狄青青却能看出,这群看似谈笑自如的官员们,都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听闻宫皓月登基后,朝局正在悄悄洗牌,一些前朝旧臣得到重用,而一些反对他的官员,总会因一些证据确凿的罪名锒铛入狱,或斩首示众或销声匿迹。

    狄青青瞥了一眼身旁的宫皓月,如沐春风般的俊颜,她心内顿冷,他太擅长伪装,这般阴毒手段,不正是他最擅长的吗?

    原因只有狄青青心里清楚。待到宫皓月根基稳定,还会有更大的血雨腥风,届时他将恢复前朝。

    宫皓月见她望着自己,和颜悦色道:“怎么了?”

    狄青青慌忙偏头,道:“没什么。”

    见状,宫皓月心情颇好。

    待到宴席接近尾声,暖阳普照,众人皆喝得微醉。

    此时,千乘老爷子的二夫人宋玲月,让小厮们搬来一个青铜鼎,年代看起来非常久远,给老爷子贺寿。千乘老爷子平日里就爱收集古董,见了铜鼎自然高兴。

    可各位夫人却对这个铜鼎的年代争论不休。有的说这个年代,有的说那个年代。最后各位夫人几乎互掐起来。

    “都别争了!”千乘浪最头疼这些妇人七嘴八舌,他走到狄青青跟前,笑容灿烂,“听闻娘娘素有神断之称,可否为我们辨识一番?”

    狄青青一顿酒席吃得心不在焉,眼前虚浮的繁华总令她想起南宫翊。

    千乘浪突然喊她辨识古董,她抬头道:“我也不懂这些。”

    宫皓月却笑道:“看看也无妨,去吧。”他知她平日里闷得慌。

    “好吧。”狄青青起身跟随千乘浪来到铜鼎前。

    铜鼎约四尺高,锈迹斑斑,看起来非常久远,上面雕刻着飞禽走兽,鼎的三足,也刻成某种兽类的脚。

    “叮。”

    千乘浪敲了下鼎,清脆的声音响起。

    狄青青听到这声音,眉头便皱起来。

    宫皓月此时与千乘老爷子去了后堂谈事。宴席结束,百官们也陆续散尽。

    狄青青看了看道:“此鼎,乃皇族祭祀用品。”

    能嫁入千乘府的自然不是一般人,众位夫人也是见惯古董的,她们左摸摸右摸摸,都没有定论。

    “如何?”千乘浪在狄青青身侧问道。

    狄青青没有回答,只是绕着铜鼎走了一圈,闻了闻古老的青铜味,她拿出宫皓月给她的放大镜,端详上面的图案,半晌后,摇头唏嘘。

    “别争论年份了。此鼎,只是一个赝品。”狄青青满脸遗憾地说道。

    “什么?”众人都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狄青青。

    “说是假的,有何凭证?二娘买古董可从没打过眼呢。”千乘浪疑惑道。

    “也不是没有凭证,就怕你们不愿意。”狄青青淡淡道。

    二夫人宋玲月连忙道:“还请娘娘帮忙验证。”

    “可否拿匕首和火烛来?”狄青青征询道。

    很快有小厮取来匕首与火烛。

    狄青青当着众人的面,自古鼎不起眼的角落里刮下一层青铜锈,小心地放在铺了棉布的桌子上。

    “点火烛。”

    千乘浪亲自奉上火烛。其余人也是瞪着一双眼睛,生怕漏了哪个环节。

    “制作青铜器赝品的方法很多,其中就有一种叫作复古。顾名思义,复古就是以某件古青铜器为模板,通过加工,使之成为历史更加悠远的古董。”狄青青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挑起刮下的青铜锈。”

    “要识别此类古董,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闻它散发出的气味和听它传出的声音。”狄青青将匕首上的青铜锈凑到火焰前,说,“真正的青铜器,其表面的锈迹,是很难灼烧的。如果是赝品,那这层青铜自然是后来加上去的,必定不是纯青铜锈,因为如果是纯的,没有办法附上去。”

    狄青青话刚说完,就见匕首上的青铜锈如油脂般燃烧起来,还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以及一股怪味。

    “真的烧起来了!”不知哪位夫人叫出声。

    “我揣测,铜鼎是真,确是皇家祭祀用物,只是这年代,至多也就是前朝。通过赝品制作高手加工,就成了上古遗物。”狄青青慢慢道来。

    二夫人宋玲月称奇道:“娘娘果然神人。想不到我竟错买赝品给老爷子做寿,哎。我还买了同一批货,现在想来,恐怕也是真假难辨。此刻再去寻那贩子,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要不然,还请娘娘一道帮忙看看?”千乘浪建议道。

    狄青青闲来无事,应道:“好。”

    她转身时,不想千乘浪紧贴在她身后,她这一转身竟直接栽倒在他怀里。

    千乘浪将美人抱满怀,一时间心神荡漾,竟舍不得放开。

    二夫人宋玲月连忙上前拽开千乘浪,打圆场道:“哎哟,哎哟,劳烦娘娘和我去库房瞧瞧?”

    狄青青微瞪一眼千乘浪。

    千乘浪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干笑两下。

    千乘府管家连忙在前引路,狄青青跟随其后,千乘浪本想追上她。二夫人宋玲月伸手将他拽住,硬拖着他走在后面,她正色道:“你何时看上了皇帝的女人?”宋玲月可是精明得很,千乘老爷子原配去世后,一直是她操持里外,对千乘浪也是视如己出。

    千乘浪谄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二娘。”

    宋玲月微斥:“你不要命了?这可是要牵连九族的,你也得为家族,为自己姐姐想想。”

    千乘浪皱眉:“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种人吗?我喜欢,我纯欣赏不行啊。我喜欢她也不是非要得到她啊。”他停顿了下,望着狄青青纤丽的背影,叹道:“只是,怕日后再无其他女子能入眼了。对了,那婚事给我退了。杀了我也不会娶。哼!”说完,他小跑几步追上狄青青,玉面溢满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哎,你!”宋玲月指着他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不消片刻,众人便来到一片独立的花园前,里面有一座孤立的房舍,门前栽种着一根根紫竹。

    宋玲月介绍道:“这便是库房,我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就好收集古董。”

    狄青青与宋玲月及千乘浪一道进入库房中。

    里面很大,几排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一件件古董,风格各异,大小不一。狄青青见惯世面,也不免吃惊,果真有不少好货。她随手拿了一件古董赏玩,这是一个方形的酒杯,四边附着瑞兽头颅,淡金色外加一层绿色。

    “这件好货,上古年代,有点意思。”狄青青赞道。

    千乘浪道:“造假之人能骗过二娘,也是有些手段。二娘,将你一道买的另外几件都给娘娘瞧瞧。”

    宋玲月连忙将另外三件物什取出来,都是小件。

    狄青青看过后,不外乎也是同样方法作假。唯有一件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这是一件乌黑的、残缺的东西,表面有焚烧痕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狄青青掂在手中反复看着,长眉冷凝,神情渐渐不对劲。

    宋玲月忙道:“哦,这不是花钱买的,这是清理铜鼎时,从灰里刨出来的。我没扔,就搁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千乘浪问道:“怎么了?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一支发钗,历尽光阴,又被焚烧得乌黑。而且,你看这图案。像不像鸳鸯?”她指了指。

    “一件破玩意儿有啥好看的。既然都是假的,就别看了。我带你去府里转转如何?”千乘浪玩心顿起,热情道。

    狄青青的心思却全在这鸳鸯钗上。钗上甚至露出点点猩红之色,只是很不起眼罢了。鸳鸯钗……她想起宫皓月手臂上的鸳鸯印记,渐渐陷入深思。

    “走吧。好不容易来一趟。”千乘浪急道。

    “这件东西可否给我。”狄青青对宋玲月道,“我或许有用。”

    “当然可以。只是,这件破烂,娘娘要不要再挑一些好货。我这可有不少宝贝。”宋玲月笑道。

    “不必,多谢。”狄青青将鸳鸯钗收入袖中,“只是,还望此事替我保密。”

    宋玲月笑容一僵,皇家之事果然复杂。她应道:“娘娘放心,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她不禁疑惑,一件破烂,难道还能有什么故事。

    千乘浪心急火燎地打发走宋玲月,拉着狄青青一路逛千乘府。

    府里景致倒也雅致,但并不奢华,到底是世代武将之家。途径千乘老爷子的书房,千乘浪也拉着她逛了逛。

    房舍中都是一些简陋的家具,只是在侧面的墙壁上,挂着几件兵器,这些兵器大多已经残缺,锈迹斑斑。

    “它们都跟随我父亲征战多年。”千乘浪见狄青青瞧着墙壁上的兵器,便解释道。

    “虽已沉寂多年,却是宝刀未老,锐气犹存。”狄青青走近几分,看着墙上一把大刀,凭着敏锐的感知力,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大刀曾饮血无数。

    “刀已归鞘,往事尘封。”千乘浪感慨道,“当年先皇打下江山,不外乎两大家族鼎力相助,一个是我们千乘家,另一个则是你们狄家。”

    狄青青一怔,沉默了,狄家已经没落。然而千乘家就真的能荣盛一世?

    她拿起千乘老爷子的茶壶,闻了闻,问道:“这茶倒是奇怪,进屋便能闻到浓烈的味儿。是什么茶?”

    “苦菊。”千乘浪道,“先苦后甜。我爹一辈子只喝这种茶。”

    “倒像人生百味。”狄青青感慨道,“看来千乘老爷子不忘初心,不喜奢华,真是难得。也难怪千乘家屹立不倒。”

    “呵呵。”千乘浪此时露出冷笑。这一刻,他退去平日里的纨绔,眼眸深沉得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他冷声道。

    千乘家族的兵权,或许是宫皓月的一块心病,千乘家族也一直在小心应对。

    狄青青亦是感受到,突然心底一冲动,直问出口:“我想打听一件事。”说完,她又后悔了。千乘浪是敌是友?她怎能轻易信任。

    “什么事?”千乘浪来了兴趣。

    “罢了,不问了。”狄青青忽地情绪低落,心里沉闷。想到南宫翊生死未卜,眼底雾气氤氲。

    千乘浪瞧出异样,她那平日里犀利的眼眸盛满忧伤,他小心地确认:“你是想问翊王?”

    话音一落,狄青青鼻间一酸,眼角晶莹有光,她深吸几口气,硬生生忍住。

    泪将落未落,最是惹人怜惜。她这般举世无双的女子,也有如此脆弱一面。千乘浪只觉心都跟着她酥软了。长这么大,他还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心疼。原来,她身在皇宫,心系翊王。

    他幽幽叹道:“翊王与我爹曾一道出生入死,此次领命攻打西番。皇上让千乘家按兵不动,我爹心中不快。任凭外人都知是何意。但你也别过分担心。翊王岂是池中物。前几日,我无意中听我爹提起,翊王似筹到军饷,募集了人马。”

    狄青青听罢,眼角那一滴晶莹,终无声滑落。

    千乘浪一愣,情不自禁伸手想要为她拭去泪水。

    “多谢,我该走了。”她偏头一避,匆匆转身,仓促离开。

    千乘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