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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没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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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冬阳和煦。

    狄青青在刺眼的金色阳光中醒来,站了大半夜她浑身酸痛,却仍旧起身梳妆,换上一袭天蓝色厚袄。铜镜里,清晰倒映出她精致的容颜,只是那飞扬的眉,始终紧锁。

    抛开昨晚的事不去想,对于赵涵沁一案,她已经了然于心。生平第一次,她没有当场揭开真相。木梳划过瀑布般的乌发,她怔怔望着铜镜,突然“啪嗒”一声,她一愣,才发现自己不慎将木梳捏断。

    望着狰狞的断齿,仿佛直刺心底。她用力收紧拳,断齿深深刺入掌心里,留下一个个红紫的印迹。

    痛,让人格外清醒。她眯起锐利的眸子,当下做了一个决定。

    用完早膳后,狄青青携琉璃一道前往凝香宫。

    清冷的空气吹来阵阵梅花清香。新年将至,宫中处处在布置着,无数盏灯笼悬挂在枝头上,远远望去,红火一片,犹胜百花怒放。

    凝香宫是一座青灰色的院落,如今附近却格外萧条,正门由侍卫把守着,见到狄青青后自动让开一条道。

    狄青青并没前往赵涵沁居住的左殿,而是直接往容听雪所在的右殿走去。

    琉璃心中虽不解,仍紧随其后,走着走着,琉璃突然“哎呀”喊了一声。原来她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接着哐当一声,是金属物件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狄青青生性警觉,循声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宫女低头连连致歉:“娘娘对不住,是奴婢不小心撞了琉璃。”。

    狄青青打量一眼,道:“没关系。”她瞧清楚了,这名宫女是容听雪身边的芷月,她曾经为芷月洗清偷盗的冤屈。

    铜盆不慎打翻,芷月赶紧蹲下身子,将黑乎乎的东西直往盆里装,连连道歉,她的双手染得乌黑:“对不起,脏了娘娘的眼。”

    琉璃望着地上黑乎乎的焦黑东西,疑惑道:“哪来这么多炭灰啊。”

    芷月回道:“容婕妤素来怕冷,久咳不愈。加上宫殿阳光不足,阴暗潮湿,所以容婕妤每日都要持续用炭火取暖。”

    狄青青示意琉璃:“容婕妤是北方人,自然有这习惯。走吧,我正要去见见容婕妤。”

    琉璃忙应道:“是,小姐。”

    狄青青穿过回廊,越往里走,越发安静无声,只余廊下檐间铜铃随风轻响。来到容听雪厢房前,门微掩着,里面漏出一道阴暗的光线。

    琉璃刚想敲门,狄青青伸手阻止。

    门是古旧的梨木雕花门,纵横的疤痕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她轻轻推开,那一刻,仿佛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屋里一股药香,混合着阴暗潮湿的气味,一道雪白纱幔由顶部垂地,随风扬起。

    隐隐可见纱幔之后,一名女子正卧在床榻上,身影纤弱无力。

    “咳咳。”床上女子便是容听雪。她连连咳嗽几声,听到有动静,无力道:“芷月,炭火盆换好了?冷得紧,把门关上,风吹进来了。”

    狄青青示意琉璃去把门关好,她自己则撩开纱幔走进去,脚步无声,缓缓来到容听雪床边。

    容听雪斜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秀挺的鼻,细弯的眉,若烟雨中青山般缥缈。她看起来很憔悴,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眼哭肿了,睫毛上泪迹未干,整个人仿佛一碰即碎。

    感觉到有人立在床头,容听雪缓缓抬眼,见到狄青青,她大惊,掩不住骇色,险些跌下床来。

    狄青青将她扶稳,又在她腰后垫上枕头。

    容听雪一阵猛咳,止也止不住。她连忙用绢帕捂住唇,尽量不失态。

    狄青青四下扫了一眼,见到床头小几上放着一个葫芦,估摸是药葫芦。她打开葫芦盖子,将葫芦递给容听雪。

    容听雪倒出两枚药丸服下,这才缓了过来。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素白的绢帕上,触目惊心的血,如红梅绽放。她凄然惨笑,幽幽道:“让你见笑,我这般弱的身子骨,怕是挨不过寒冬了。”

    “所以,你怕黄泉路寂寞,才将你的好姐妹一起带走?”狄青青不紧不慢地说着。

    容听雪一惊,脸上仅剩的血色褪至干净。她眼底若死灰般沉寂,叹道:“你真乃世间奇女子,上次芷月偷盗一事,你当场就揭露真相。我早该知道瞒不过你,既然你心中已明白,又为何到我这宫中来呢。”

    “你说呢?容听雪,你冰雪聪明,又岂会不知?”狄青青反问道。

    容听雪苦笑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不仅仅如此。”狄青青在她面前坐下,挥手示意琉璃,“去门边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琉璃听着她们二人打哑谜,越发迷糊。听得狄青青吩咐,赶紧在门边等候。不过,屋中谈话,她是能听见的。

    容听雪勉强支起身,从床榻上下来。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琉璃赶忙问道:“谁呀。”

    “奴婢芷月,给婕妤娘娘送来炭火盆。”门外芷月小声答道。

    容婕妤与狄青青对望一眼,容婕妤回应道:“交给琉璃拿进来吧,芷月你先退下,无事不要进来。”

    芷月依言推开门,将炭火盆交给琉璃,复又将门关上。

    琉璃赶忙将炭火盆送至容听雪床榻边,立刻转身回到门边守候。

    还是刚才的火盆,只不过换上新的炭火,点点猩红幽幽燃烧着。

    容听雪半蹲下来,火盆仿佛她的性命一般,她挨得极近,汲取着温暖,片刻她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精神亦是好转。她娓娓道来:“我父亲是吏部尚书,我娘不过是一名歌姬,生我那晚,我娘死于大出血,我从小便被正室夫人刘氏养在膝下。我父亲有八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虽出身低微,却成为尚书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小姐,我的哥哥们也很宠爱我。只是我,生来身子弱,病魔缠身。即便这样,我仍旧很快乐。”

    “我猜一猜?直至有一日,你听说自己的娘亲,并非大出血而死,而是被正室夫人刘氏谋害?”狄青青接过话。

    容听雪愣了愣,惊叹狄青青的分析力,旋即道:“你都能想到,可见我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她停一停,双手在火盆前不停地搓动着,继续道,“刘氏给我娘下毒,导致提前生产并且大出血,而我这一身病,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给狄青青:“这血迹斑斑的香囊,便是我娘唯一留给我之物。上面染满了她生产时的鲜血。我每日都要拿出来看,提醒自己,那些人是何等虚伪。他们对我好,只是想掩盖曾经的丑陋恶行,免受良心的谴责。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替我娘报仇,还得认贼作母。”

    狄青青接过容听雪手中的香囊,仔细看了看,绣工精湛,菊花花瓣层次分明,可惜被鲜血染透,只余骇人的黑褐色。她打开香囊闻了闻,突然皱眉,这个味道?难道是?

    “你娘是不是睡眠不好?”狄青青突然问。

    容听雪摇摇头:“我并不清楚,只是后来听说我娘每夜都爱点香入睡。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狄青青单手托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聆听。

    “从知晓真相那一刻起,虽然每日依旧强颜欢笑,可我再没快乐过,那年我才十岁。新皇登基后,选秀入宫,父亲本舍不得我,我执意要入宫,亦是想远离是非,远离他们虚假的嘴脸,远离伤心地。哪怕在深宫里聊度余生,也是值得的。”容听雪突然仰头,深吸一口气,叹道。

    “所以入宫以后,赵涵沁与你形同姐妹,无话不谈,让你觉得这世间还是有真正的友情和亲情的?”狄青青问道,她见过无数生死,每一个凶手,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让人可恨可叹。

    “是啊,她那样开朗,虽然骄纵,但本性不坏。我觉得虽然深宫寂寞,但有个人说说话,日子也不难熬。”容听雪说着,眼眸里突然窜出怨毒,“可是,自从她得了圣宠,她就变了。她变得盛气凌人,每次皇上走后,她都要炫耀一番。除了炫耀,几乎不再与我往来,就像是害怕沾染我生病的晦气。”

    “于是,你觉得,她和刘氏以及你的哥哥们一样,都是虚情假意。”狄青青点破。

    “难道不是?人间太苦,这世上哪有真情?”容听雪不屑道,“我以为皇上对你一片真心,可他不照样流连赵涵沁处?翊王曾与你海誓山盟,不照样琵琶别抱?你一点都不觉得痛心?”

    “我不会。”狄青青断然回道。

    容听雪诧异地望着她:“为何?”

    此时炭火盆里火苗骤然卷上来,容听雪受了惊一般,本能一避。

    狄青青嘴角咧开一抹淡然的笑容,在火焰中分外妖娆:“因为我为了自己而活,无须依赖他人。即便心痛,但更重要的是,看清事实,找出真相,不要被人利用。”

    容听雪被她的笑容惊艳了,神情却更加疑惑。

    “我问你,十年过去,你无凭无据听信他人之言,认为正室夫人刘氏害死你娘。试问,她膝下有数子,不愁地位不保,为何容不下你娘?真若害死你娘,她何须养育你?一道害死你不难。当时你兄弟尚年幼,如何能参与?与他们何干?疑点太多,过去太久,真也罢,假也罢,既然他们皆对你好,你何必耿耿于怀?再者,你的父亲总是真心相待吧?”

    容听雪听罢,垂首不语。

    “时隔多年,我只能略作猜测。”狄青青打开香囊递给容听雪,“这里面有回心草和柏子仁两种药材的香味,时隔多年依旧如此清晰,可见当时必是日日使用,日久渗透香囊。按理说,这只是安神助眠的草药。但如果你娘失眠严重,还要点香,又倘若她点的安神香是西番的龙花舌香,那就糟了,此香与柏子仁合用,天长日久便能引起血崩之症,你能活着产下,已是奇迹。”

    容听雪听罢水眸蒙上雾气,颤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娘不是被人所害?的确,我父亲与西番商人有往来,家中有不少西番稀罕物。难道……我真的错了?”

    “过去太久的事,我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证。我再问你,你是否见到皇上在赵婕妤处留宿十几日,早晨才走?”狄青青追问道。

    “是的。皇上只来过我这一次,见我病着便走了。之后频频留宿赵涵沁处。赵涵沁每次都要向我炫耀,暗讽我身子太弱,只配做绿叶衬托她。”容听雪说着,双手情不自禁紧握,神情愤怒。

    “既然皇上留宿十几日,你可有见过敬事房过来记录?”狄青青问道。

    容听雪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在赵婕妤房中,发现她衣柜里有一床地垫。”狄青青指出,“平白无故,她需要地垫作甚?”

    “难道皇上不曾临幸她?每次来,都让她睡地铺?难道皇上这么做,只是为了气气你?”容听雪惊诧地求证。

    “如你所想。我再问你,既然皇上的目的只是气我,并未真的临幸赵婕妤,那他住在哪宫都一样,为何不在你宫中留宿,而选择十几日皆留宿赵婕妤处呢?”狄青青取过火钳,轻轻拨动着炭火。

    火星燃得更旺,时不时爆响一声,直击心底。

    容听雪像是脑海闪过一道光,陡然明亮:“原来,皇上一箭双雕,一来气你,二来让我与赵涵沁互生嫌隙。赵涵沁十几晚都未得宠,心火难泄,碍于面子无处诉说,只得在我这卖弄?我却因为此事,嫉恨赵涵沁。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与赵涵沁,于他不过是蝼蚁罢了。”

    “若牵连你的父兄呢?”狄青青冷笑,“你的父亲吏部尚书容怀青掌握了整个官吏的选拔,你的数位兄弟,皆在吏部任要职。皇上想要任命自己的心腹,岂不是都要看你父兄脸色?正愁没有由头呢。”

    “天哪。”容听雪一惊,陡然跌跪在地,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奔腾而下。她本就是聪慧的女子,此刻已全然明白,她泣不成声,“刘氏待我如亲女,我却怀疑她,辜负了她的养育之恩。赵涵沁本就不是值得真心相待之人,我却因莫须有的嫉恨害了她。我一念之差,却要牵连父兄受诛。”她用尽全力爬向狄青青,瘦如枯槁的手臂紧紧拽住狄青青,“你既然来问我,是不是有办法,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求求你了。”

    狄青青凝眉,抬脚踢一踢火盆,对琉璃道:“炭火烧久了,需要通风,把窗打开。”

    容听雪听罢,全身一颤,脸色灰败,目光直直盯着炭火盆,失了魂魄般反复呢喃:“怎么办?怎么办?”

    琉璃虽听完全程,却也没听出所以然,正疑惑,听见喊她开窗,忙愣愣地跑去开窗。打开窗时,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人头脑清醒,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心慌气闷。

    狄青青望着瘫软在地的容听雪,只说了四个字:“犹未晚矣。”

    “你是说……”容听雪猛地抬头,眸中闪过凄楚、不甘、悔恨、坦然,最后了悟,她垂首,“我明白了,多谢你。”

    “告辞。”狄青青示意琉璃跟她一起离开。

    容听雪没再开口,只挨着火盆更近,她似乎很冷,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哆嗦。

    出了凝香宫,琉璃终于忍不住问:“小姐你知道了什么啊,她究竟明白了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

    狄青青突然停住脚步,深深回望一眼凝香宫。叹道:“她如此聪慧,可惜心思太重,自怨自艾,害人又害己,从未真正快乐过。”

    琉璃还是摸不着头脑:“小姐,你最近越来越高深莫测。”

    狄青青点了点琉璃脑袋:“你呀,一点长进都没有。”

    “呵呵。”琉璃干笑几声,挠了挠头。

    两人的身影相携没入皇宫九转八弯的后花园中。

    是夜,正值入梦。

    “走水了!”

    突然,尖锐的喊叫声刺破寂静的夜,像是谁骤然打碎了一整面镜子。接着,嘈杂的喊叫声四处响起,人们惊慌失措,往来奔走的脚步声纷乱。

    火苗直直往屋顶上蹿去,张牙舞爪四处舔舐,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不多时,空中已凝着浓重的黑烟,向四面八方蔓延。

    琉璃慌慌张张奔至玉华殿,焦急大喊:“小姐小姐,皇宫走水了。”话音未落,人已奔至狄青青床前,“也不知哪里着火,要不要我们到御花园避一避,别被殃及。”

    狄青青睡得正香,听见琉璃喊声,咕哝道:“放心,离我们很远,再睡一会儿,天亮火灭时再去看看。”

    琉璃顿时傻眼,小姐何时多了预知能力。她都没搞清楚哪里着火,小姐怎么如此淡定。

    “睡吧,别吵。”狄青青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这边狄青青淡定自若,那边皇宫里已乱套。风助火势,四处肆虐。禁卫军统领戚风指挥众人救火,无数桶水,纵横交错泼向突突蹿起的火舌,浓烟滚滚,空气里皆是焦土的气息。

    大火烧至将近黎明,终于平息。

    灭火的众人灰头土脸,被烟熏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累得瘫坐在地。

    整个凝香宫在这样一场无妄的大火中付之一炬。

    这时,狄青青来到失火的凝香宫前,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她在废墟转了一圈。“咯吱”一声,一根断梁轰然倒塌,震得地面黑灰漫天飞扬。

    “这里危险,娘娘请站远一些。”戚风连忙上前道。

    “嗯。”狄青青后退十多步站稳,这时她瞧见南宫翊也在救火行列之中。他穿着青色长衫,此刻虽被熏黑,长发微乱,额前几缕银发随热风扬起,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如青山般的气势。此时,他镇定自若地指挥太监们善后。

    戚风拱手道:“娘娘,昨夜凝香宫突然失火,唯有容婕妤体弱没能逃出来。其余宫女都妥善安置了,暂无大碍。微臣已奏请皇上,皇上片刻便到。”

    狄青青颔首,问道:“看起来,连赵婕妤的遗体也一并付之一炬了。”

    “是的,臣失职。”戚风神情懊恼。

    “可怜两位妙龄女子,皆丧身凝香宫,真令人惋惜。”狄青青的神情多了几分沉重,目光凝视着废墟,久久不移。

    南宫翊善后完毕,来到狄青青身侧。

    戚风见南宫翊到来,忙致谢:“昨夜多谢王爷指挥有度,避免殃及别处。”

    南宫翊瞥了一眼狄青青,视线落在她小腹上,看样子她离生产不远了,提醒道:“回房休息,这边空气不好。”

    狄青青冷嗤一声:“王爷怀抱美娇娘,乐不思蜀,夜里倒能起得了床,真是令人吃惊。”

    南宫翊没料到她反过来嘲讽自己,脸色发青。

    此时宫皓月已然到来,他自轿辇上下来,听见狄青青讽刺南宫翊,未置一词。

    戚风连忙上前禀报:“皇上,凝香宫失火,虽没殃及别处,也没其他损失。可容婕妤不幸身亡,赵婕妤的尸体也付之一炬,这该如何是好?”

    “起火的原因?”宫皓月清秀的脸上布满阴云。

    “微臣在容婕妤房间残骸处发现一只烧变形的铜盆,容婕妤日夜离不开炭火取暖,恐怕是不慎打翻炭火,引燃纱幔导致大火。昨夜又是西风,赵婕妤的左殿也未能幸免。”戚风一一道来,因狄青青在场,他朝狄青青道,“臣只是推测,娘娘在此,还听娘娘高见。”

    “你分析的没错。我刚才看了一圈,的确如此。”狄青青应道。

    “娘娘,如此,赵婕妤之死的谜题,只有您能解释了。”戚风道。

    “呵呵。”狄青青淡淡一笑。

    宫皓月走近狄青青身侧,定定望着她,柔声问道:“你曾勘验过现场,可有收获。”

    狄青青清了清喉咙,慢慢道:“其实赵婕妤也是死于意外。”

    语出,众人一惊,他们心中肯定赵婕妤是被人谋害,没想到狄青青竟会这么说。

    南宫翊瞳孔猛地收缩了下,那日她不慎摔倒,他抱住她,明明她说过赵婕妤是被人谋害,手段高明,缘何现在她却改口?

    宫皓月亦是惊诧,第一次质疑道:“当真,你不会弄错?”

    狄青青冷笑:“人命关天,皇上几时见我弄错过?”

    宫皓月语塞,只得问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日据我验尸,赵涵沁面若桃花,唇若丹朱。表情自然,身体极软,皮肤无任何青紫伤痕,颈侧有几片鲜红色瘢痕,眼睑有小片状出血。割开手腕当即流下粉色血液,戚风亦是亲眼所见。可见赵涵沁死于炭毒。炭火可以取暖,但若不开窗通风,久而久之便会呼吸衰竭,失去意识,窒息而亡。而特征便是这样,面部肤色呈樱桃红。”狄青青解释道,“戚风,你可还记得,赵涵沁房中屏风后地上有一抹黑色痕迹?”

    戚风略略思索,道:“的确有。难道,那是炭火铜盆留下的痕迹?”

    “正是。”狄青青道,“我问过赵涵沁的宫女芷晴,她说那晚赵涵沁的确用了炭火取暖,只不过房间当时有一扇窗是打开的。清晨的时候,她从屏风前取走炭盆,去倒炭灰,当时她以为赵涵沁还在睡觉,没有打搅。赵涵沁是南方人,不懂用炭火取暖需要开窗,那日特别冷,也就是她自己关窗这么一个细微的失误,导致她一睡不醒,香消玉殒,想来真是可惜。”

    说完的时候,狄青青视线一直注视着赵涵沁房间废墟的方向。她从未说过谎,逝者能安息吗?她掩盖了部分事实,应该是容听雪故意给赵涵沁送去铜盆取暖,而那扇致命的窗,便是容听雪亲手关上的。所以容听雪才说,不过一念之差。

    是啊,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但愿她这么做,是对的。

    狄青青深吸一口气,默默闭眼,心中为逝者致哀。

    宫皓月凝眉良久,道:“赵涵沁因炭火中毒而亡。容听雪因打翻炭火引起火灾而亡。短短几日,两人皆因炭火在宫中丧命。如此离奇,是不是太巧了?朕该如何向朝臣交代?”

    狄青青挑眉:“交代得了,交代不了,事实都是如此。没有巧事,何来巧字?我阅过无数案件,缘起缘灭,阴差阳错,比比皆是。皇上曾任按察使,想来见识过的案情不会比我少。难道不是?”

    宫皓月的神色越来越黯淡,不知在想什么,很久才道:“也罢,既然青青断过案,朕无须怀疑。戚风,让大理寺前来结案。”他停一停,望着凝香宫直皱眉,“这不祥之地,不用重建了,推平它改建成小湖。”

    “青青,你好好歇息。”宫皓月当着南宫翊的面,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在她嘴角吻了一下,“我先去忙,等我。”

    狄青青微微一笑,不语,目送他离开。

    宫皓月坐上轿辇,金色轿辇在朝霞的光芒下闪耀得刺眼,渐渐远去。

    南宫翊并没有离开,只以疑惑的眼神望着狄青青。

    岁月流逝得并不快,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不再似从前。曾经他心思豪放,喜怒哀乐都写在爽朗的俊颜之上。然而经过残酷的洗礼,他变得无法捉摸,哪怕站在你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红日东升,光芒妖冶,寒风肆虐,卷起无数黑灰在废墟之上盘旋。他就这般站着,背后是狂舞的黑雾。妖冶与尊贵并存,凛然与冷漠共处。

    “王爷对我的分析有疑惑?”狄青青问道。

    南宫翊摇了摇头:“岂敢质疑娘娘,娘娘自有神断。”

    “呵呵,既然如此,我先回了。”狄青青讪笑,“王爷一夜没睡,美娇娘怕是等急了。”说罢,她转身便走,一刻不想多留。

    突然,背后,南宫翊提醒道:“娘娘,过几日暴风雪将至,自己小心。”

    狄青青脚步一顿,犀利的眼眸晶亮,没有接话,亦没有回头,迈步离开,身影消失在血色的朝霞之中。

    傍晚时分,狄青青携琉璃前往地处皇宫西角的尚宫局司设房寻找一些材料。

    琉璃好奇地问:“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让我弄竹篾,又让我弄糊纸。”

    “我要做两盏孔明灯。”狄青青在司设房宫女干杂活处四处寻找着。

    有认识狄青青的宫女连忙恭敬行礼,问道:“娘娘需要什么,吩咐奴婢就行。”

    “我要寻红色染料,将我的孔明灯染成红色。”狄青青回道。

    “哦。这样啊。奴婢带娘娘去做红灯笼的地方取就好啦。”小宫女神采飞扬,笑道,“要过年了,姐妹们都在忙着扎红灯笼,布置各宫呢。”

    狄青青对红灯笼这个词格外敏感,仿佛刺中她心底最深的神经。一切的谜题,都是从她踏入王府,见到满室的红灯笼开始,而至今所有未解的谜题,又似乎都与红灯笼有关,可她依然没有头绪。

    小宫女领着狄青青和琉璃前往制作红灯笼的工坊。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屋子,顶棚约两层楼高,用十几根粗梁支撑着。几十名宫女穿着粗布衣,穿梭其中。有的坐在那扎灯笼,有的在染红布,有的则在雕刻木框,分工仔细,井井有条。

    穿过屋子,后院便是染缸和晾晒红布的地方。

    小宫女对老嬷嬷笑道:“徐嬷嬷,这是玉华殿的娘娘,想要一些染料。”

    狄青青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可一提玉华殿,人尽皆知。玉华殿里住着皇帝夺来的前任翊王妃。虽没名分,但人人都唤一声“娘娘”。

    徐嬷嬷连忙应承下来:“娘娘稍等,老奴找个瓶子装一些染料给您。”

    狄青青颔首,她习惯性地四处打量。

    见到一名灰衣嬷嬷正在指挥另一名粗布衣衫的宫女往染料缸里倒一袋白色粉末。那粗衣宫女似乎腰不好,几乎站不直,手一抖,洒出不少粉末在缸外。

    灰衣嬷嬷见状,一脚踹上去,大骂道:“不中用的货,这粉可贵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那粗衣宫女连忙跪地求饶。

    狄青青好奇地走上前,见染缸内颜色鲜红,却往里倒白色粉末,不禁奇道:“这是什么粉末?”

    徐嬷嬷跟上前,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这粉名唤‘血狐’。用了此粉能使染出的布料更红更艳丽。”

    “雪狐?大雪的雪吗?”狄青青并没听说过,确认道。

    “不是,是鲜血的血。”徐嬷嬷答道。

    狄青青颇为惊讶:“明明是白色,为何叫‘血狐’?”

    徐嬷嬷笑道:“这老奴就不懂了,奴婢们都是些粗人,只知道前朝沿袭下来的方法,我们照用。这是娘娘要的染料。”

    狄青青颔首接过,她们不知也不奇怪。前朝的方法沿用,又是前朝,她心内一颤,为何总与前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弯腰,取出绢帕,将方才掉落在地的“血狐”粉末包了许多在帕子里,扎好帕子放入袖中。

    琉璃在旁笑道:“小姐,你的好奇心又来了。”

    狄青青点了点琉璃脑袋:“不好奇哪来长进。走吧,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将孔明灯做好。”

    “好的。”琉璃点头如捣蒜。

    两人相携离开,回到玉华殿。

    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时,狄青青终于将孔明灯染好,她与琉璃来到明月湖边。

    比起凝香宫大火后的凄凉冷寂,这里处处悬着宫灯,灯火洒在碧湖上,光影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

    狄青青从琉璃手中接过蜡烛,点燃一盏孔明灯,热气升腾,孔明灯缓缓上升,漂浮在夜空中。她又点燃另一盏孔明灯,两盏孔明灯相继朝夜空飞去,天际是唯美的墨黑,放飞的两盏灯一前一后,为茫茫黑夜点缀了一抹红,仿佛照亮了前往天边的路。

    望着它们一点点远去,狄青青默念道:“愿逝者安息。”

    琉璃终于了然,惊道:“原来小姐是为了赵婕妤和容婕妤制作的孔明灯。难道,容婕妤杀害了赵婕妤?可小姐你却……”联系前后,她终于懂了。小姐竟隐瞒了真相,而容婕妤之死,莫非是小姐暗示容婕妤自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狄青青面容凄艳,在湖边交错的灯火下,格外萧瑟。

    琉璃不忍见她这般,劝道:“容婕妤左右不过是死,小姐您没有罪过。”

    狄青青长舒一口气。

    望着孔明灯凝成两个小点,最后消逝。

    良久,她喃喃自语:“但愿,我走的第一步,是对的。”

    琉璃不懂她话中之意,抬手给她披上一件缎袄:“夜凉,小姐早些休息。”

    “嗯。”狄青青拢紧衣领,“暴风雪就要来了,琉璃,凡事十二万分小心。”

    “哦。”琉璃应声,她疑惑地回望一眼夜空,万分诧异,明明天高云薄夜深邃,哪里像要下雪?

    虽不解,琉璃忙跟上狄青青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