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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解谜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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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过落雁峡北麓,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狭长的平地,一条大河横亘,波涛汹涌,河水滚滚。北漠与天启国,便以怒云江为界,过了怒云江,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属北漠国境地。

    晨光昏暗,阴沉的天际仿佛压迫到江面上,翻滚的水花与黑暗的阴云几乎融合在一处,狂风呼啸,四处横冲直撞。

    南宫翊背着狄青青一步步下山,抵达山脚时,他猛地停下脚步。

    狄青青伏在他宽阔的背上,睡得正香,突然的停顿让她从梦中醒转,只是睡得太香了,她一时半会儿不愿睁开眼睛,头依旧埋在他颈窝里。

    眼前的形势……

    南宫翊僵直身躯,俊眉拧成死结,他轻轻唤了声:“青青,醒一醒。”

    “嗯。让我再睡一会儿。”狄青青咕哝一声,换了一边侧脸贴着他,手搂得更紧。

    “青青,真的不能再睡了。”南宫翊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迫。

    狄青青缓缓睁开眼,甩了甩头,眼前起先白茫茫一片,接着情景由模糊到清晰。绝美的瞳仁猛地收缩一下,她松开南宫翊,自他背上滑下,稳稳落地。

    眼前,宫皓月率大军抵达,他高高在上,端坐在战马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一切。手下的人马将秦雷阳和叶武带领的人马团团围困在怒云江边,背后是绝路,身前是明晃晃的利刃,无处可逃。

    千乘浪亦被数名士兵以长矛抵住囚禁。他依旧吊儿郎当,并未露出丝毫紧张。

    看起来宫皓月已识破他们的计划,迅速自峡谷外围包抄,将他们团团围困。

    狄青青昂首望去,但见马上宫皓月金冠玉带,广袖长袍,他还是那般俊朗非凡,只是周身迸发的寒意与之清润的气质极不协调。

    他的背后是风雪将至、黯淡无光的天空,风越来越大,江面上掀起狂涛巨浪。然而,此刻,他眼底的风暴更胜暴风雪,浑身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他一字一句道:“狄青青!你好大的本事,竟能从朕眼皮底下逃出皇宫。”

    狄青青站得笔直,寒风卷起她的青衣,若扬起三尺碧水。她的脸庞因坦荡、直率而闪耀着熠熠光辉。她提高声音,冷冷嗤笑:“逃?皇上也知对我是囚禁?”

    “你!”宫皓月指着南宫翊,怒道,“朕待你如何?他又待你如何?从前朕是有错,利用了你。朕为你做尽一切弥补。可他呢?辜负你,重伤你。你却原谅他,偏偏对朕耿耿于怀,是何道理?”

    “呵呵,我不需要原谅任何人,皇上。包括翊王。”狄青青昂首回答。

    南宫翊心一揪,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狄青青慢慢道:“皇上想多了。我闲来无事,终于破解谜题,想要给皇上一个答案,亦给世人一个真相。”

    这时,南宫翊的视线牢牢盯着宫皓月身后的黑衣将领,如火般的视线似要将那人洞穿,他冷冷道:“从皇宫潜逃的姚公公姚德广,原来是你一直在暗中辅助宫皓月。难怪你们人脉四通八达。”

    姚德广仰头狂笑不止:“翊王没想到吧。哈哈哈!你们都是瓮中之鳖,临死挣扎,皇上何须与他们废话,全部杀了。你是宇文家唯一的血脉,匡复前朝名正言顺!二十多年大业今日可成。哈哈哈!”他眼里露出嗜血的光芒,“也不枉我潜伏二十多年,呕心沥血。”

    秦雷阳被控制住,听罢极度震惊:“原来,原来你们竟是宇文余孽。难怪,难怪朝中重用前朝旧臣,对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我今日始知缘由!”

    姚德广不屑地瞥了一眼秦雷阳,讥讽道:“能让你做个明白鬼,已是你修来的福分。哼!”

    秦雷阳不甘地想挣脱控制,可惜都是徒劳。

    宫皓月牢牢盯着狄青青,想要从她眸中找出退缩与惧怕,可惜什么都没有,只有晶亮、精明。她是那样淡定,让他瞬间有种错觉,心底掠过一丝慌乱。仿佛她才是那个掌控一切之人。怎么可能?

    “狄青青,你莫要怪我,朕要大开杀戒,从此世上再无南宫翊。你认清形势,没人能阻挡朕匡复前朝,赶快回到朕身边。今日一切都会结束,我既往不咎。”宫皓月冷言相逼。

    他最后一句话用了“我”字,狄青青知他有几分真切,只是眼下形势,容不得半点差池。

    狄青青淡淡一笑:“放眼望去,青青自然明白已插翅难逃。”她抬头望了望天,天更暗了,风更大了,似有细小的雪花随风狂舞。

    她慢慢伸手,指尖接住一点晶莹的雪花,转瞬即化,默念道:“今日一切都会结束。”

    “青青。”南宫翊望着她美丽的侧颜,心内安详又平静。她这样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他知她定有十足的把握。

    狄青青哈出一口气,慢慢道:“既然大局已定,皇上不妨悠闲地听青青讲完一个故事。承乾年间,苏家乃是最大的名门望族。苏家有女苏沐雨,更是生得颜色如花,肌肤似雪,仿若月下仙子。”

    宫皓月听到“苏沐雨”三个字时,沉下脸色:“你想说什么?”

    狄青青伸手捋一捋额发,道:“当年苏家与姻亲尉迟家是世交,尉迟家长子尉迟烨温文尔雅、俊美无双,与苏沐雨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无奈苏沐雨的父亲苏候翔贪恋权势,苏沐雨的兄长苏云杰更是推波助澜,明知宇文鸿暴政横行,不得人心,仍将妹妹送入火坑。”

    “世人都道南宫家族外戚专权,后取得帝位。其实世人不知,若不是苏家满门被灭,取而代之的应该是苏家。当年苏候翔布下一局好棋,苏云杰更是等着当太子。是也不是?姚德广?”狄青青语出惊人,一针见血指出姚德广的真实身份。

    “你!你是苏云杰!你不是当年早就被斩首示众了?”千乘浪惊叫道。他虽未见过苏云杰,但是当年的事经常听父亲提起。

    南宫翊更震惊,苏云杰竟然没死!父皇竟然多年未发觉,他真是隐藏得太好了。

    苏云杰笑得阴邪:“呵呵。是又如何?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

    狄青青不客气地回击:“以免像你妹妹那样,不好控制,对吗?你们拆散了苏沐雨与尉迟烨,本想借此掌握皇权,谁知却是自掘坟墓,早入黄泉。”

    “你们自诩聪明,却都中了宇文鸿的圈套。他并不贪图苏沐雨的美色,一心算计着如何铲除苏家。苏云杰,你还记得祭天台上,天降祸兆,鸳鸯泣血,那一对流出血泪的鸳鸯钗吗?”

    苏云杰眯眼:“当然,若不是此物坑害苏家,天下早已在囊中,何须等待二十多年!”

    暴风雪来临前,往往格外平静。

    狄青青自怀里取出一直小心放好的鸳鸯钗,对宫皓月道:“还记得千乘老将军六十大寿那日,你我一道前往祝寿吗?当时千乘二夫人搬来一尊古董铜鼎贺寿,后经我鉴别,此鼎并非古董,而是祭祀所用,是人为覆上锈迹作假。恰恰这就是当年祭天台上那尊铜鼎,被丢弃后又被人造假转卖。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这一对鸳鸯钗,便是清理铜鼎时从灰里刨出来的。虽然烧得乌黑,但鸳鸯形状依稀可见。同皇上手臂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她盈盈莲步走上前,广袖一扬,将手中的鸳鸯钗抛给宫皓月。

    宫皓月接住,皱眉看了看,他咬牙切齿道:“正是南宫婉彤这个贱人,害死朕的母后,令朕母族百余人丧命。”

    “你错了。害死苏沐雨的,并不是南宫婉彤,而是皇帝宇文鸿。”狄青青语出惊人。

    宫皓月不齿:“朕不信。父皇为何要害母后,简直可笑。”

    狄青青自顾自说下去:“昔年,皇后苏沐雨头戴凤冠参加祭天仪式,凤冠上斜插着这一对鸳鸯钗,祭天台上,鸳鸯双目流下血泪,被宇文鸿冠以皇后引来天怒为由,赐其死罪,株连九族。其实,当年这对鸳鸯的双目是用掺着血狐粉的蜡烛填充。血狐粉是一种奇特的东西,明明是白色,却唤作血狐,此物受热后会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加上蜡烛受热融化,便形成了所谓的鸳鸯泣血!然而这一谜题,二十多年过去了,无人解开。”

    宫皓月的眼神冰凉:“即便这样,你又凭什么说,是我父皇所为,而非南宫婉彤陷害?”

    狄青青知道他会这么问,回道:“因为只有前朝皇帝宇文鸿才有机会碰触到这一双苏沐雨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鸳鸯钗。这是她与尉迟烨的定情信物。我猜想,是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曾经年少共剪烛,曾经彼此倾心,日日相携绘下戏水鸳鸯图。曾经的少年将二人绘制的鸳鸯图,去珠宝店订制一双鸳鸯钗,赠给了心爱之人。入宫以后,皇帝的虚伪、阴毒,苏沐雨不是不懂,漫漫长夜只能靠枕着这一双鸳鸯钗入眠。除了枕边人,没人能办到。”

    “苏沐雨死时,你还未出生,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是笑话,让我等在此听你胡言乱语。”姚德广,也就是苏云杰不屑地冷笑道。他转向宫皓月,苦心劝道:“皇上,江山都是你的,后宫三千,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杀了她,万万不可栽在女人手里!”

    宫皓月不为所动:“青青只有一个。”

    “你真的不清楚?恐怕你应该是最清楚之人,苏云杰!”狄青青冷冷瞪着苏云杰。

    她伸手掸了掸被风吹乱的衣袖,眼中闪着精光,娓娓道来:“苏云杰,我还是从你,开始说起吧。起先我一直猜测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个人布置以及操控了全局。话说当年,你买通狱卒,找人替你斩首,你逃出生天后,意识到这是前朝皇帝宇文鸿的一场阴谋,你心有不甘,认为时局动荡,天下应当落入你们苏家之手。那时,你遇到受苏皇后所托,抱着承庆太子出逃的宫女紫秦。你们带着襁褓中的承庆太子藏匿起来。苏沐雨死后,宇文鸿暴政,虽然时机尚未成熟,南宫万海率兵起义,或许也因冲冠一怒为红颜,与宇文鸿对峙。你知道机会来了,便开始精密计划,数年后趁着政权更替,后宫混乱,你先让紫秦返回宫中,好为你效力。”

    “你将宫皓月寄养在一户贫苦的山中人家,随后你改换容貌,想尽一切办法自己也混入宫中,最后当上太监副总管。在这二十多年间,你早就在外建立了广大的人脉和根基,随时助你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时,宫皓月瞥了苏云杰一眼,神情冷寂。

    狄青青停一停,继续道:“宫皓月天资聪颖,你从小便灌输他将来要匡复前朝的思想,你利用人脉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坐上了雍南六郡按察使的位子,从此进入权力的中心。宫皓月远超你所望,一心想要报仇,想要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他一步一步布局,计谋远胜你。渐渐地你只需听他差使,你也乐得坐享其成。我没得说错吧。”

    宫皓月勒紧手中的缰绳,不置可否。

    狄青青继续道:“苏云杰,紫涵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入宫之前曾占有紫秦,却嫌弃她们卑贱的出身,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的亲人,除了利用,还是利用!紫秦在宫中,被调去南宫婉彤身边,为你谋得信息。至于紫涵起先一直在宫外生活,她也是你威胁紫秦的筹码。机缘巧合之下,你让紫涵冒名顶替救过翊王的沈冰蓝,进入翊王府为你卧底,谋取消息。谁承想,紫涵自小见惯母亲被利用被操纵之苦,她心灰意冷,不愿自己和母亲再受你摆布。后来,在江城与紫涵发生争执时,江城不慎将紫涵推倒,致使紫涵头部撞在桌角之上,血流不止。紫涵姑娘不想再做棋子,生无可恋,因而坐着等死。那日江城被我揭穿后,越狱出逃,他去十里坡本想找你汇报情况,却被你残忍灭口。是也不是?”

    苏云杰只冷笑:“是又如何?”

    狄青青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抬首将视线落在宫皓月身上:“也就是这一次,我断案的才能,被你发觉后,你想到了一条更快接近皇权的捷径,就是假装自己是南宫万海的私生子。你在天香茶楼里用笛声吸引我,意图让我对你惺惺相惜。当时南宫翊罚你跪在雨中,你趁机故意让我看到你手臂上的鸳鸯印记。你知晓我对这些特殊的印记,必定过目不忘。”

    宫皓月听罢,俊颜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却很快隐去。他直直望向狄青青。

    狄青青却避开他的目光,对苏云杰道:“如此一来,你们便开始了下一步计划。紫涵死后,起先深宫中的紫秦并不知情,她依旧因女儿受你们控制,为你们做事。宫皓月用暹罗国的天蚕丝以及他设计的精巧的机关,布下了完美的南宫婉彤金丝断头密室杀人案。接着故意向南宫万海推荐我入宫破案。”

    宫皓月见她回避自己的目光,不悦地打断道:“我想知道,我哪里露出破绽,让你怀疑我?”

    狄青青微叹一声:“人非圣贤,做事岂会不留痕迹?你既识得天蚕丝,岂会不认识鹦鹉?恐怕你与暹罗国渊源匪浅,当时你向我详细介绍天蚕丝,是怕我不能破案,便不能由此引出你的伪造身份。杀人凶手不难猜到是紫秦,你却推说不知嫌疑犯是谁。你掌管刑狱出身,能力岂会在我之下?苏云杰手中持有苏沐雨的遗物,又身处后宫高位,方便做事。你们找出昔年南宫万海赠给苏沐雨的手帕,苏云杰擅长书法,更是对妹妹的字迹了如指掌,模仿不难,你们用的全是昔年旧物,再花些功夫做旧,无人能识破。当时这些物件也非我能过目。即便到时候物证都送去大理寺校验,你们也不惧,一手提拔宫皓月的大理寺卿霍进贤也是你们的人,一切天衣无缝。计划随着你的设想顺利进行。而此时的紫秦方才得知唯一的女儿已死,她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于是在房间内挂满红灯笼,悬梁自尽。对于这一切,你们自然喜闻乐见,因为目的达成,这两枚棋子,早已失去价值。”

    宫皓月浑身一颤,身下马儿也跟着躁动起来,他沉声道:“原来,你那么早,便已不信任我。”

    南宫翊凝眉立在狄青青身旁,朝她投去温柔的眼神。

    狄青青察觉到,回他一抹恬静的笑容。

    这一幕,让宫皓月看得心火顿生。

    狄青青接着道:“紧接着,我与你们一道前往临江查探狄家涉嫌的粮仓一案。苏云杰在宫内,为了瓦解先帝的实力,挑唆先帝与我父亲狄谨仁的关系,又怂恿先帝让我嫁给南宫翊,好让皇室名正言顺地侵占狄家的全部财产。接着苏云杰又一手策划了粮仓一案,谋得你们需要的资金。漕运总督李荣江便是你们的人,常年为你们榨取民脂民膏。你们心知狄家案情必定会暴露,是以先杀死李荣江的相好琴雨儿,警告李荣江安分守己,后来在萧县的春风楼,你们暗中派人用皇宫里的禁药绝命散从楼上木板缝隙里滴落至李荣江的碗里,致使他毒发身亡,因被我察觉,你们的人只能服毒自尽,但他的太监身份暴露,至此所有的线索和矛头全指向皇宫。世人只会以为是先帝容不下狄谨仁,设下此计,你们正好将这罪名栽到先帝头上。于我,于南宫万海都只能吃哑巴亏。你们知道此事败露,但于你们大计并无碍,时机也成熟,苏云杰索性逃出皇宫,从此转为暗中相助宫皓月。”

    此时苏云杰阴鸷一笑:“算你有点本事,说得没错。可惜,你还是迟了!”

    寒风自耳畔刮过,冷冽若刀刃。

    狄青青闭一闭眼,她走上前,在离宫皓月几步远时,停下脚步,她仰望着此刻高高在上的他,痛声道:“是啊,可惜当时我心知有异,识破却太晚。我直到查清狄家粮仓案从临江返回,来到你府中,才终于破解。你府上门楣虽简陋,里面却别有洞天。院子里紫竹、假山铺设精巧,安了一盏琉璃灯。屋内一盏长台,台上供着盆景小松,香炉里焚的是紫萝香。要知道,一个人的习惯最难改,你说自己小时候穷苦,可骨子里却是贵族做派,这屋内屋外的摆设,与宫廷布置何异?再来,我见到你屋中那支缀着象牙装饰的竹笛。好眼熟的竹叶样式,我回想很久。终于,我猛然联想起南宫兰舒的枫月院,满院枫树改种竹子,竹篓里搁着绣了一半的香囊,竹叶花纹,还有梳妆台上竹节形状的象牙发簪。与你的竹笛,竹叶样式一样。而南宫兰舒之死,正是在你受封静王那日。种种细节穿成线,我这才恍然大悟。一切的不合理,只有一种解释,你根本不姓南宫!起先你欲靠南宫兰舒上位驸马,进入皇室。只不过后来你有了更高的招数,便弃了她,南宫兰舒以为你们是兄妹,接受不了事实,投水自尽,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天地间格外静,静得能听见她深深吸一口气:“我此时才明白,你根本不是先帝的私生子。可惜为时晚矣。”遗憾的尾音飘散在风中,袅袅回荡。她是有罪过的,若不是利用她引出宫皓月伪造的身份,何至于此。她亦是遗憾的,若能早些识破,何至于此。

    宫皓月俯首望着狄青青,他多么想伸手抚摸她精致的脸庞,多么想将她拥入怀中。大千世界,唯有她的睿智,才能征服他的心。即便她生来是和他作对的,他也放不下她。

    狄青青很快从自责中回过神,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要说,她继续道:“宫皓月,我一直忘不了,你告诫我的一句话,机会是留给懂得忍耐之人的。从此我便长隐于宫中,静待机会。我看着你故意接近以及挑唆赵婕妤,令容婕妤被妒火蒙蔽心智,设计害死赵婕妤。你本想利用容婕妤之罪革除吏部尚书容怀青之职,可惜一场大火使凝香宫付之一炬,真相也随之灰飞烟灭。可惜你的这步棋,被我打乱。”

    宫皓月俊颜涨得发青,齿间迸出几个字:“原来真的是你。”

    南宫翊则一脸恍然,他疼惜地望着狄青青。难怪她起先和他说赵婕妤被人所害,手段高明,后来却又改口。他心疼她,知她必会自责。

    狄青青自嘲一笑:“是又如何?我自诩断案,是为还世间真相,却一手掩盖事实,逼迫容婕妤自尽,我亦是手染鲜血,彻夜难眠,良心难安。你此计不成,故技重施,可怜千乘碧雪痴心一片,怎知你从一开始便不想要她的孩子,你岂能容忍自己再受外戚控制?对千乘家将来必然要扫除。”

    “什么!”一直旁听沉默的千乘浪突然嚷起来,他大骇,“难道……”

    狄青青直指真相:“宫皓月,你的计策太高明,将七花莪术粉末混入千乘碧雪平日用的唇脂中,每日抹一点,每日吞食一点,日复一日孩子临产而亡。然后你将七花莪术放入曾赐予秦玉贞的香料瓶中,栽赃给秦玉贞,并将她打入冷宫,逼反秦雷阳,再诱南宫翊前往北漠镇压。你却回头诬陷南宫翊与秦雷阳一道谋反,如此你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宫皓月大惊,只觉凉意直窜脊背,他的声音几乎发抖:“你怎可能识破?”

    “呵呵,非常手段自然识破不得。若不是你栽赃秦玉贞,必须抛出七花莪术这个谜底,我也没那么容易查到。下毒需要将药粉混入唇脂中,是以你必须亲手操作。那么盛有唇脂的贝壳底部必定会有你左手拇指的指纹。”狄青青当场比画了一下用拇指托住底部的动作,又伸出拇指示意,“西方有本奇书记载,千人指纹千人不同,我在千乘碧雪的贝壳唇脂底部吹上一层胭脂粉,令你的左手拇指指纹显露无遗,恰恰你的左手拇指,指纹上还有三道刀割伤痕,一看便知。所以给她下毒之人,非你莫属。”

    千乘浪愤怒了,狂吼道:“宫皓月,家姐一心牵挂在你身上,处处维护,事事相帮,你竟如此践踏她一片痴心。”

    宫皓月突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畅快笑后恢复阴冷,决然道:“你既已识破,我也不隐瞒,的确都如你所说,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狄青青一脸惋惜,摇了摇头:“宫皓月,你错了。可惜这么多年,你隐忍,你苦心经营,你历经万难,可支撑你的信念,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而这一切,苏沐雨的贴身宫女紫秦最是清楚。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与紫涵死前均为我们留下了线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

    “千乘浪,你装够了吧!我交给你的灯笼呢?”狄青青高喊一声。

    用长矛抵住千乘浪的士兵们均诧异地望着千乘浪,不解其意。

    千乘浪干笑一声,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突然振臂一挥,困住他的士兵只感觉一股强大的气浪将他们瞬间撂倒在地。蛟龙岂是池中物,千乘浪一跃而起,挣脱控制。

    其余人马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制服千乘浪。

    宫皓月却抬手阻止,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千乘浪从自己马背的行李中取来一个黑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灯笼的骨架。他嬉笑着快步穿梭于军队之间,走上前,将灯笼骨架双手奉上交给狄青青,仍不忘调笑道:“您交代的,我都完成了。您还有何吩咐?”

    南宫翊诧异地望着他们俩,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狄青青瞪了千乘浪一眼,从怀中取出她之前已经制成灯笼罩的手巾,罩在灯笼支架上。

    南宫翊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主动取出火折擦亮,为她点上灯笼。

    此刻的天,大约暴风雪前的宁静即将过去,逐渐暗沉得犹如黑夜,这时一点鲜红的明光燃起,像是照亮地狱的最后一盏明灯。随着红烛在风中瑟瑟狂抖,灯笼罩上的字迹缓缓呈现。

    狄青青指着在火中显现的字迹,大声道:“各位看清楚了,这便是我一直未解开的红灯之谜。我大婚之夜,紫涵死于自己的房间,她生无可恋地等死,死前却拼命地点亮桌上的红灯笼。当时我不解其意,只能将从她身上找到的半块手巾收藏起来。手巾上沾染了荧光绿粉,其实这只是她害怕别人发现不了手巾,想要引人注意,与点亮红灯笼解开谜题并无关联。所以我被误导了很长时间,想不出原因。紫秦死时,她点燃了一室的红灯笼,与紫涵之死一幕太像了,不禁让我想起这始终未解的红灯笼之谜。果不其然,我在紫秦身上找到了另外半块手巾。我深知背后定有隐情,可惜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有一日,我想亲手做孔明灯给赵婕妤、容婕妤超度亡魂,便去尚宫局司设房制作红灯笼的工坊里索要一些染料,意外地发现了血狐粉。工坊的徐嬷嬷告诉我,血狐粉是一种奇特的物质,用了这粉能使染出的布料更红更艳丽,这是自前朝沿用下来的方法。后来,我偶然间想起,如果我用这两块手巾染上血狐粉,还原成红灯笼,能否找到答案?因为这两块布料,如果自始至终,并不是我以为的手巾,根本就是制作灯笼的布料呢!”

    红灯笼上的字迹一一显现,紫秦将昔年真相一一记载。

    承乾四十年,苏沐雨被迫入宫,尉迟烨一怒之下,不愿继承家业,不知所踪。尉迟家族从此没落。苏沐雨夜夜枕着一双鸳鸯钗,流泪至天明。

    承乾四十一年,南宫婉彤受宠,苏沐雨皇后之位在后宫形同虚设。

    承乾四十二年,南宫万海在看望自己妹妹时,偶遇苏沐雨,一见倾心。常暗中私赠礼物,恋恋不舍。

    承乾四十三年,苏沐雨自请前往皇家寺院清修,宇文鸿应允。清修期间,遇到空无住持,竟是青梅竹马的尉迟烨。虽尉迟烨已落发为僧,两人骤然相逢,干柴烈火,红烛帐暖,互诉衷肠。然而,南宫万海得知苏沐雨在皇家寺院,连忙赶至,为了得到她,不惜买通僧人在她饭菜里下药。尉迟烨察觉后,当夜将南宫万海灌醉迷倒,另找了一名女子送上他的床,南宫万海醒后,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苏沐雨,并向苏沐雨郑重发誓,将来一定要救她出皇宫。这时,宇文鸿将苏沐雨召回皇宫,南宫万海心系佳人,魂不守舍,数次偷偷入宫幽会,苏沐雨只得敷衍应对。回宫以后不久,苏沐雨发觉自己怀孕,她知晓是尉迟烨的孩子,因她与宇文鸿欢好时,都会佩戴麝香避孕。

    承乾四十三年,苏沐雨怀孕后,仍数次前往皇家寺院与尉迟烨私下幽会。

    承乾四十四年,苏沐雨诞下皇儿,受封承庆太子。她用鸳鸯钗在火中烧灼,在孩子手臂上烫下印记,以明身份。

    承乾四十五年,苏沐雨察觉宇文鸿对她起疑,她与尉迟烨谋划许久,制造一场皇家寺院离奇大火,空无住持,也就是尉迟烨假装圆寂。尉迟烨准备在祭天仪式后乘乱带走苏沐雨。谁知等到的却是苏沐雨满门抄斩,命丧黄泉。

    承乾四十五年,紫秦深知孩子来历,受苏沐雨临终所托,恐日后被宇文鸿知晓加害,偷偷抱走承庆太子,遇到侥幸存活的苏云杰,两人一道逃亡,相依相存,产生感情。

    记载完真相以后,紫秦记录了自己痛苦的情爱。她为苏云杰赴汤蹈火。两人育有一女紫涵。然苏云杰只是一味利用她,亦利用女儿,还用女儿胁迫她。她们母女被苏云杰逼得痛苦不堪,苏云杰明知宫皓月并非前朝太子,却顶此名义四处拉拢前朝旧臣权贵,以达到他的目的。她良心受到谴责,却又饱受胁迫,她绝望之中,将真相写在两块染有血狐粉的灯笼布料上,一块交给紫涵,一块自己留着,以求日后真相不要从此被埋没。

    众军看完真相后,大惊失色。

    狄青青一语直击要害,字字如闪电般划破暗黑的:“宫皓月,你赖以生存的信念,你自以为背负血海深仇,你为之日夜算计,呕心沥血,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你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而是苏沐雨与尉迟烨的私生子罢了。”

    “不,不可能。”宫皓月猛地摇头,喃喃自语。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脑中嗡嗡直响,四周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手不住地颤抖,连马缰绳都握不住,最终从手心滑落。

    他虽高高在上端坐马背,此刻却将他的神情暴露无遗,他的俊脸一点点惨白,直至毫无血色:“仅凭两块破布,陈年旧书,谁知真假,朕不信,朕是天子。”

    狄青青高声补充道:“这一切,你身边的苏云杰是知情的!他早知你并非前朝太子,所谓的匡复前朝,不过是他自己贪恋权势编造的借口。他对你鞍前马后,不过是想借你的‘太子’身份,联系残存的前朝势力,笼络前朝旧臣权贵,登上他一直没有到达的权力巅峰罢了。宫皓月,你也该醒了!”

    苏云杰“哈哈”放声大笑,声音恐怖诡异,他的五官扭曲,好似暗夜修罗,他癫狂地喊道:“狄青青、南宫翊,死到临头,谁要听你说这些废话。皇上,杀了他们,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是承庆太子。”

    “不,朕不信。谁,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宫皓月怒吼着,咆哮着,他的呼吸急促狂乱,全身的血液逆流,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能证明她所说,是真的。”

    一道苍凉的声音自宫皓月身后军中响起。声音并不高,也不低,恰恰所有人都能听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长的士兵装扮模样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上前来,他步履沉重,每一下都仿佛踏在心尖上,震得人心更加惊惶。

    中年男子走至宫皓月与苏林杰马前,他脱去身上的盔甲,露出里面的灰色禅衣。今日他没有易容,五官俊美,棱角分明,不再是废弃寺院扫地僧能慧那副懒散邋遢样。虽然他面上有历经风霜的皱纹横亘,依旧掩不住他清流似的俊朗。想来宫皓月的清润气质便是遗传自他。

    “我便是皇家寺院的住持——空无。尉迟家族的继承人,尉迟烨!”空无住持柔和地望向狄青青道:“你的神探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你要的答案,我已经解释。我们要的答案,还请你亲口说罢。”狄青青尊敬地致以微笑。

    苏云杰像是见了鬼一样,眼珠暴突,伸出一指,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竟然还活着!”

    “别来无恙,苏云杰。”尉迟烨只淡淡瞥了一眼苏云杰,接着望向宫皓月。这一刻,他眼神复杂,掠过激动、震颤、懊悔、痛惜,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如今大错已铸成,但愿能挽回一二。

    尉迟烨声音嘶哑,沉痛回忆道:“当年,我将准备好的灯油洒满房间,打翻灯台,趁着夜色销声匿迹。我本意只想烧毁自己的禅房,让世人以为我已死。谁知起了夜风,寺院又大多是木房,燃烧起来,便不可收拾。我一介高僧,却为了一己私欲毁了寺院。这是我应得的天谴啊,与心爱之人九泉相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血流断头台。后来,我苟且偷生,易容回到寺院扫地,一来是想赎罪,二来只有一个心愿,便是想知晓沐雨究竟是被何人害死。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狄青青你只来过寺院一次,却一眼看穿我是曾经消失的空无住持,洞察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

    尉迟烨的声音益发沧桑:“皓月,紫秦所写全是事实,我无话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与你娘情投意合,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日你去寺庙里,我一看便知你是我的儿子。尉迟家的男人,耳后都有一枚血色胎记,代代相传。”

    千乘浪好奇地伸出头,凑过去张望。果然,宫皓月耳后的胎记十分明显。

    宫皓月下意识地触摸自己耳后,他有胎记,他当然知道。

    他像是瞬间泄了气,又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冷彻骨。烈风刮在脸上,更像是一掌接一掌地掌掴着他,他几乎无法坐稳。马儿似乎感受到他的狂躁,不安地动起来。他的手无力握紧缰绳,不住地颤抖,他的腿发软,已毫无知觉。他捂住胸口,只觉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向那里,痛如刀绞,整个人仿佛要炸裂。

    突然,“噗”一大口鲜血自他喉间喷涌而出,染得衣襟前仿佛盛开了数朵妖冶的花,直刺人眼。

    他眼前一黑,跌下马来,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