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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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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云杰见宫皓月昏倒跌下马来。他知事情败露,恼羞成怒,五官扭曲,号令身后的将士们:“今日知情人都在此,杀光他们。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尉迟烨摇摇头:“苏云杰,你残害苍生,瞒天昧地,天不容,地不载。回头是岸啊!”

    “住口!都怨你,若不是你勾引妹妹,岂会坏我大事。苏家何至于沦落至此!你去死吧!”苏云杰眼底皆是嗜血的光芒,拔剑猛地刺向尉迟烨。

    尉迟烨并没有躲,背挺若青山,站直迎向长剑,嘴边带着一抹释然的微笑。他身后是黯黑将至的暴风雪,此刻他却像是周身闪耀着光辉,毫无惧色。

    “小心!”狄青青失声尖叫,可惜已来不及阻止。

    银亮的剑尖刺穿他的胸膛,周遭静得风声似乎都停了,唯有鲜血“滴答”“滴答”落地,越来越清晰。

    尉迟烨缓缓倒地,像一片飘旋的落叶归了根。

    狄青青几步奔上前,双膝跪地,用力托住他的后脑勺,眼眶湿润:“空无住持,你不能死。”

    “死又如何,生又如何?”尉迟烨艰难地说道,嘴边鲜血不断地往外涌。他已苟活了那么久,如今终于知晓真相,他死而无憾。

    “死了,终究没有活着好。”狄青青哽咽了。

    南宫翊来到狄青青身边,按住她微颤的双肩,给予她些许温暖。他知晓,尉迟烨定是狄青青此次找来证实真相的。

    尉迟烨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喘息着:“有些人活着,却等同于死……有些人死了,又等同于活着。我日日清扫寺院门庭,却无法扫除心中业障。我夜夜惦念着她,从天黑到天亮,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狄青青望着尉迟烨,心内震动,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想我一介高僧,却如此荒淫,如此自私……”尉迟烨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住持多虑了。心有羁绊,人之常情。”狄青青苦涩地回答。

    尉迟烨仿佛很倦,脸色是近乎死亡的透明,油尽灯枯,眼里最后的光亮消逝,他缓缓闭上眼:“该死的人,一直是我。私情私欲,一切皆空。我早该阻止他。但愿现在不晚……你既然叫我来,想来这围困之势,你也早有安排……我也好放心去了……”他侧头望向昏倒在地的宫皓月,努力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去碰触,可他始终都够不到,最后手无力地垂下,再无声响。

    沉寂、憋屈了太久的暴风雪终于开始肆虐。天空像破了个洞,鹅毛大雪狂肆落下,不断地打在人们身上,寒风灌入衣襟,众人冻得瑟瑟发抖。

    苏云杰红了眼,像是发了狂,手举染血长剑,高声喊道:“敌寡我众,都给我上,将他们统统都杀了!”

    此时,一直沉寂隐忍的南宫翊终于站至最前列。

    银发在风中狂舞,霸气凛然,他冷笑道:“苏云杰,你别做梦了,真以为本王会坐以待毙?你以为掌控一切,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你设下圈套之时,何尝不是中了本王的圈套?你朝两侧远方看看。”说罢,他自怀里取出一枚纯银鸣哨,薄唇吹响,声音尖锐嘹亮,穿透厚厚的云层,穿越千军万马,在苍茫大地间回荡。

    苏云杰惊愕瞠目,立即跃上马,伸长颈子瞭望远方,哨响之后,嘹亮的号角声跟随响起,声音浑厚深远,此起彼伏,漫山遍野,远处,更远处,蓝色旌旗漫天飘摇,正中红色的“翊”字穿透风雪浓雾,直刺眼中。

    “怎,怎可能……你哪来这么庞大的军队……怎么可能……你的兵权明明……”苏云杰脸色黑得骇人,眼珠暴突,几欲瞪出眼眶,他完全不敢相信,他以为他们包围了南宫翊,竟是南宫翊反包围了他们。

    “呵呵,苏云杰,本王筹谋已久,当日征战西番数月,本王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得胜后更是隐藏绝大部分主力军队,一直屯军在西番边境,只等本王一声令下,助本王清除尔等余孽,拨乱反正。”南宫翊冷眉扬起,大声道。

    “隐藏、供养这么庞大的军队,大半年之久,得要多少银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办到!”苏云杰惊惶地直摇头,依旧不信,大吼道,“除非你勾结外邦,通敌卖国。”

    “这得感谢本王敬仰的岳父大人,狄谨仁走前,将一枚玉佩交与我,西郡鹏通银楼里有他毕生积蓄,数百万两黄金。足够本王大肆招兵,否则,就凭宫皓月拨给本王的数万人,与送死何异?”南宫翊说话时,眼神温柔地落在狄青青身上。

    狄青青微惊,爹爹竟然……她竟不知。

    “苏云杰,你颠倒是非,重燃战火,置苍生于水火,生灵涂炭,罪不容诛!众军将士,真相大白,本王才是南宫皇室正统!尔等皆因受奸人蒙蔽,此刻醒悟,弃械投降者,其罪可免。连年征战,尔等可想返乡?热血满腔,本应为正义抛洒,尔等可愿成为罪人逆党?众军听令,速速将此逆贼拿下!”南宫翊振臂高喊,顿时漫山遍野,山呼声如海潮般汹涌,号角声连绵不断,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紧。

    苏云杰身后的将士们听罢这番振奋之语,顿时沸腾了。谁都不愿再打仗,谁也不想再作无谓的牺牲,谁都惦念着远方的家人。他们齐齐将兵器卸下,将盔甲脱下抛向空中,高喊道:“翊王英武!”猛然间,他们疯狂地扑向苏云杰,瞬间便将他制服在地。苏云杰丧尸一般被按在地上,面如土灰,动弹不得。

    天空亦像是压抑久了,彻底释放般,暴风雪漫天漫地卷起。顷刻间,天地间一切都被风雪笼罩。

    放眼白色迷茫一片,几乎不能视物,几乎站立不稳。马儿纷纷屈腿坐在地上抵御风雪。秦雷阳与千乘浪都有将帅之风,不慌不忙指挥着大军团抱一处,席地坐下等待这阵风雪过去。

    南宫翊紧紧环抱住狄青青,用宽阔的披风为她尽数遮挡风雪。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被卷起,抛下,再卷起,再抛下。所幸暴风雪持续时间并不长,待到这一阵狂风过去,纷纷扬扬的雪花形成的白雾慢慢消退。待狄青青看清眼前的景象,率先发现异常,大喊道:“宫皓月不见了!”

    南宫翊神情一凛,立即望过去,果然,此前宫皓月尚吐血昏迷在地,此时却消失了,甚至连地上的血迹都被风雪掩盖。

    他一惊,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千乘浪连连懊悔,自知失职,刚才只顾着调配大军,他连忙四处询问有无人看到宫皓月。少顷他打听到消息,赶紧来报:“翊王,士兵看见有人投江,因风雪太大不知是谁,会不会是宫皓月?”

    狄青青与南宫翊赶紧来到江边,怒云江波涛滚滚,狂风之下浪花尺余高,狄青青四下找寻,在江边一处嶙峋凸起的大石边,找到一缕浅金色绢布,她伸手取下,看了看道:“的确是宫皓月的衣裳,他应该是从这里跃下怒云江。”

    千乘浪皱眉望着翻滚湍急的江水,撇了撇嘴道:“如此安能有命?必死无疑。”

    狄青青瞳孔收缩了几下,风渐渐止住,她一言不发,一绺额发垂落,恰处遮去她此刻微妙的表情。

    南宫翊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侧头瞥了一眼狄青青,他微微皱眉,不知在下什么。

    狄青青长久地立在江边,晶莹的雪花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转瞬化作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她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也道不明,对宫皓月,她也有一分惺惺相惜之情。

    大婚之夜,她蒙冤入狱,他心细如尘,相赠衣裳一套,木梳一把,维护她的颜面。那时他并未利用她。这一份感激之情,她从未忘却。

    她欣赏他的才能,他们本可以是最好的搭档,可惜他却用于步步算计。可不论他如何狠毒,对她却是真心。过往的点点滴滴浮在眼前。他一味地讨好她,她一味地防范他。到头来,他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切皆空。

    此刻,水天一线,雪雾笼罩,看着江水一浪翻过一浪,形成的巨大漩涡咆哮着吞没一切,她缓缓闭眼,心里默默道:“宫皓月,你真的死了吗?”

    尘埃落定,终于落幕。

    风雪已停,天地浸染在一片白茫茫里,树林、山脉和整个大地浑然一体。

    秦雷阳领命率大军与降军先行返回帝都。返程路上,大军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南宫翊与千乘浪则稍晚,处理好善后事宜再撤退。

    待到离开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

    千乘浪骑马靠近狄青青身侧,小声说道:“喂,青青。如今曲终人散,南宫翊想必明日便会登基。我准备去宫中接出家姐,回府颐养天年。我千乘家族愿搬去边陲小镇,永不入权力中心。”

    狄青青收紧手中的缰绳,瞟了一眼千乘浪,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看来你不过是假装纨绔,真性情也。此次你居功却不自傲,实属难得。”

    千乘浪被夸赞后得意了,玉面生辉,拍拍胸口道:“那当然。官场沉浮,我早就腻烦。”见到南宫翊纵马回头,他更是抛去挑衅的眼神,故意道:“青青,你看大局已定。横竖他是负心汉,府中已有娇妻。不如你考虑考虑我?你看我,出得官场,入得沙场。样貌非凡,家世雄厚。最重要的是,我能保证,此生只取你一瓢饮。”

    南宫翊的眼神如刀子般直刺过来,咒骂了一句:“找死!”

    狄青青笑出声,逗他道:“我看你是出得赌场,入得情场吧。”

    千乘浪不管不顾地怪叫道:“青青,话不能这么说嘛。我都是逢场作戏。我刚满弱冠,可还是很纯洁的童男,如假包换。你试试便知。”

    “噗。”狄青青笑得肚子直疼,连忙摆摆手,“得了得了,不知害臊。”

    千乘浪纵马挨得更近,噘嘴不满道:“青青,你不会就这么简单原谅这个渣男吧!他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

    渣男?如果眼神能杀人,千乘浪早被南宫翊千刀万剐。但南宫翊懒得搭理他,隐忍不发。

    三人一路纵马赶路。

    行至北城郊山脚村庄时,因着路窄,放慢了速度。村口有一家农户是新盖的瓦房,院子里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东西也收拾得整齐。

    南宫翊突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道:“大家都累了,我们进去这户人家,喝杯茶歇歇脚吧。”

    闻言,狄青青在马上停滞片刻,美眸微眯,盯着这户人家看了许久,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翻身下马,前方南宫翊已将马缰绳拴在院门柱上,径自走进农户家中。

    千乘浪下马跟在狄青青身后,表情夸张道:“他是不是被我骂傻了?到这来喝什么茶?这里明显不是茶社?”

    “这户人家不普通,房子是新盖的,院子里没有悬挂过冬的玉米,门口还有拴马的地方。明显不是农户,更像是……隐居的落脚地。”狄青青眼眸一亮,朝他摆摆手道,“进去看看便知。”

    风雪过后,一丝暖阳奇迹般地钻出厚重的云层。虽只是寥寥一点,却让人心情顿时开朗。

    走近屋前,南宫翊已在门口等着,他并未敲门,而是等狄青青到了,轻轻推开门。门没有上锁,那一刹那像是推开一段神秘的时光,屋中的景象,令人意想不到。

    千乘浪最是沉不住气,率先惊叫起来:“你,你不是死了!还有你,你们俩怎么在一起?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青青莞尔一笑,果然。

    琉璃怀中抱着孩子,孩子睡得正香,她轻轻摇晃着,嘴边哼着家乡的小曲。见到狄青青,她顿时泪光闪烁,神色激动,几乎要蹦跳起来,因顾着孩子,她极力克制着兴奋,起身迈着小碎步跑至狄青青身边:“小姐你终于来了。你看,这是晟儿。姑爷给起的名字,南宫天晟,可霸气了。”

    襁褓里,晟儿睡得香甜,他又小又软,皮肤皱皱的尚未完全舒展开,大大的眼睛,好看的眉形,小小的唇里含着手指,细弱的呼吸声如树叶微颤。

    狄青青的心仿佛刹那间被这柔软的孩子融化,她颤抖着双手抱过他,她忍了那样久,想念了那样久,连他出生时都没能看一眼。

    如今抱在手里,感觉这样不真实。她甚至不敢动,生怕怀里的孩子会受伤。

    她端详许久,才确定这一切不是梦。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狄青青没有忘却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搂着孩子抬头望过去。

    只见沈冰蓝已将包裹斜挎在肩上,今日的她穿着素白棉袄,清丽淡雅,温婉柔顺,眸子里水光盈盈,我见犹怜,倒像是初次在百花楼见到她的模样。

    狄青青抿了抿嘴,思忖片刻后道:“沈姑娘,辛苦了。”

    这个称呼恰到好处,千乘浪怪异地瞅着狄青青,见她表情无波无澜,更是吃惊。

    沈冰蓝慢慢走上前,在南宫翊和狄青青面前停住脚步,她的笑容明媚坦然,与屋中漏进的一点点阳光同色。

    南宫翊只是客气地冲她略微颔首。

    沈冰蓝虽怅然若失,仍旧扯出一抹笑容,道:“我的任务结束了,所以我该走了。”

    她望向狄青青,半是羡慕,半是感慨:“我可不可以叫你青青?”

    狄青青轻轻点头,转身将怀中熟睡的晟儿,小心地放入摇篮中,仔细为他盖上被子。

    沈冰蓝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青青,你是我从未见过的睿智女子。我敬你,我服你。你与王爷情深似海,金石为开。祝你与王爷白头偕老。”

    “等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千乘浪不满地大声打断,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看看沈冰蓝,又看看琉璃,“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你不是小产了?你不是死了?你们?”

    沈冰蓝亦道:“其实我也好奇?青青你方才见到我,见到琉璃时一点都不惊讶,可见你心中有数,你究竟何时看穿了一切?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露出了破绽?”

    狄青青缓缓道:“之前你并没有露出破绽。只是那日你从宜和宫殿前台阶上摔下去小产时,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当时鲜血浸没了你下身的衣裳。可如果是真的小产,小腹位置不应该有大片浸透的鲜血,最多是擦拭到的血迹。而应该是从小腹下方渗出,对吗?我猜你定是在小腹处藏有血袋,故意将其挤破造成流产假象。”

    沈冰蓝恍然大悟,由衷赞道:“你果然非同一般,我等在你面前,丝毫做不得假。”

    千乘浪横着脑袋,插进来道:“就算这样,只能证明她是假装小产,或许她是既骗你,又骗南宫翊,博取南宫翊同情呢?这样的伎俩我可见多了。你凭什么这么相信南宫翊?”

    “还记得南宫翊凯旋,皇宫设宴那晚吗?”狄青青思绪飘回过去,眸中似有秋水横波,神情幽幽。

    千乘浪撇了撇嘴:“当然记得,琵琶别抱嘛。”

    “我日盼夜盼,惴惴不可终日,终于等到他活着回来。可那晚,他却带着沈冰蓝凯旋,我也十分吃惊。当时宫皓月让他献曲,本有羞辱为难之意。他却欣然同意。他所弹奏的这一曲没有前奏,直接奏出战场的金戈铁马,继而琴声陡转,由激昂转为舒缓,缠绵,渐行渐低,直至最后一个尾音,似有若无。此曲与当日他在册封静王晚宴之上为南宫万海所奏,异曲同工,只不过他稍加改编。而这一首他纪念母妃的曲子,恰恰由我题名,‘妾心依旧’。而那日,他奏此曲,便是想通过琴声告诉我,‘君心依旧’。对吗?”说完,她盈盈望向南宫翊,此刻,她的背后仅有一缕寥落的斜阳,她的眼睛闪烁着,似晶亮的宝石。

    南宫翊俊朗的身形一僵,薄唇微微发抖,声音沙哑又哽咽:“我好担心你不能明白。”

    “原来啊,你们几个一直都在相互演戏啊。喂,你们不去当戏子太可惜了。把旁人骗得团团转啊。啧啧。”千乘浪阴阳怪气道,“青青,你就对他这么有信心,从没动摇过?”

    这话,戳到狄青青的痛处,当真没有动摇过?

    其实是有的,即便听出琴音,可当知晓沈冰蓝怀孕,宫皓月赐婚,看着他欣然接受,在晚宴上细心照拂,后携沈冰蓝离开。她留下他询问,虽想做做样子给旁人看,可他冷言冷语,她的心仿佛被绵绵针刺。她始知,爱情如此自私,她的胸襟也不大。

    她动摇过。祭天狩猎,他故意没射中双雕,却能于黑暗中贯穿黑狼双眼,她知他是故意隐忍,假装臣服宫皓月。可当见他搂着沈冰蓝的纤腰,斥责她没有看管好琉璃。她始知,心淌血的滋味,并不痛,而是极难受。所以当千乘浪将她带走,她甚至想,就这样消失,也挺好的。

    她动摇过。宫皓月将他软禁在皇宫,她知晓宫皓月即将开展行动。她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可当宫皓月带着她去林夕宫,见他酣畅饮酒,沈冰蓝翩翩起舞,他将佳人抱满怀。她始知,妒忌的感受,比烈火烧灼还要挠心。她一直站着,直至夜深露重,双腿麻木。她动摇过,她心急如焚,他呢?

    她动摇过。千乘碧雪诞下死婴,她盘查沈冰蓝起了争执,沈冰蓝摔下台阶假装流产。林夕宫中众人对质,当南宫翊一剑刺穿琉璃的胸膛,几乎刺穿她所有的信仰。曾经他终身不改,曾经她此生不改。如今,都要改了吗?那一刻,她深深地动摇了。

    狄青青陷入深深的回忆中,胸口因情绪波动起伏着,她极力稳住呼吸。

    见她不说话,千乘浪用剑尾戳了戳南宫翊,冷冷道:“这么说,你推了她一把,令她早产,你是故意的?”

    南宫翊俊眉纠结片刻,道:“是,我知宫皓月要行动,而我外围也布置好。他将我软禁皇宫中,我能光明正大出宫自然是好。此举定能令宫皓月放松警惕。另外,我必须将孩子带走,包括琉璃,所有会羁绊她的,都要带出宫。她才能无所顾忌。”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我反复与御医宋文轩商议,他很肯定,此计万无一失。”

    “啊!推青青早产,能万无一失!亏你们想得出来,青青昏迷十几日!命悬一线你知不知道?”千乘浪不认同这种做法,凝眉斥道。

    “我没有昏迷十几日。”狄青青突然插话道,“是他们合计,由宋文轩给我下了昏睡药,我想醒醒不了,每日半睡半醒。我能感觉到。”

    千乘浪眼睛瞪得更大,不敢置信:“啊。”

    “我刚入宫时,便知晓御医宋文轩效力于南宫翊。所以,当我醒来后,我便彻底明白,他肯定有所行动。所以我努力找出真相,助他一臂之力。”狄青青莞尔,她停顿一下,幽幽道,“我介意的是,不知琉璃……”

    “小姐,我没事。”琉璃突然窜进来,笑靥如花,拍拍胸口,“你瞧我,生龙活虎。啊……”她莽莽撞撞,拍到伤口,不由得痛叫出声,其状搞笑。

    “可那一剑?”狄青青疑惑道。

    南宫翊尚未开口解释,千乘浪率先叫嚷起来:“我明白了,那一剑必是对着神督脉络刺入,人的两根胸骨这儿有一处空隙,可穿透,深入不见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比画了具体位置,“此脉络紧挨心脉,不过两指来宽。哇,南宫翊,你真是本事了得,你的剑宽穿过神督脉络已是极限,差发丝那样一毫可都是致命的!要是我,肯定做不到。”

    “本王有把握。”南宫翊白了千乘浪一眼,“看来你剑术不过关,得回家勤加苦练。”

    千乘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琉璃则挠了挠头,干笑道:“没事,不打紧,我皮厚。原来是刺穿脉络,难怪也不是很疼。我说呢,怎么也就跟针灸过似的。嘿嘿,我家姑爷怎么舍得我死呢,我还要侍奉姑爷一辈子呢。再说了,我要死了,叶武可就娶不上媳妇了。我可不忍心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嘿嘿。”

    千乘浪一脸不屑地瞪着琉璃:“女孩子家说话没脸没皮的,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狄青青:“……”

    真相说清,沈冰蓝拢了拢肩上的包裹,微微福身行礼:“王爷、青青,既然大家都已说清楚,我也该走了。”

    “你,要回西郡?”狄青青问道。

    “嗯,我打算回去开一家医馆,重振沈家门庭。”沈冰蓝答道。她似乎想了想,索性将心底憋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其实,青青,我没有你想得那般好。我不是圣人,我也起过邪念,我不敢妄想取代你,我想着即便能做你的替身,哪怕只能每日看着王爷,也是好的。可是……”她欲言又止,嘴边漫过涩涩苦笑。

    “你有所不知,当日王爷在刑场上饮下的,其实是毒酒。他一直以雄厚的内力压制着毒性,出了城门后又自己服用了一些解毒汤药,到达西郡时他已支撑不住,机缘巧合又遇到了我。我用银针倾尽全力为他解毒,半年后余毒才慢慢解去。即便如此,毒性还是让他白了额发。”

    狄青青震撼了,原来南宫翊额发变为银白,竟是因为中毒。她早该想到,当时三杯酒被他混合了,无人知晓他饮下的是什么酒。竟真的是毒酒。

    沈冰蓝的笑容无奈又凄凉;“我以为,我的倾力相助能打动他。可没想到,却是他对你的日日思念,最终打动了我,让我自惭形秽。我的父亲沈四海,是前朝名医,我也算是名门之后。我虽自小流落风尘,可母亲循循善诱,心却从未沦落。若我工于心计,夺人所爱,拆散良缘,那我与风尘中人何异?那便是连心也沦落了。所以我放弃了执念。但我没有离开,我留在战场上,帮助那些战士们,算是我一些心意,也算是我为曾起过的邪念赎罪。”

    说完这些,沈冰蓝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心间沉重的包袱。

    她幽幽道来,逐一讲述过去之事。

    “每每夜深时,便见他坐在荒野之中,望月思念。他毒发时,昏迷时,战场受伤时,他清醒时,不清醒时,从来只唤着你的名字。

    “他说当日曾对你父亲狄谨仁发誓,若负你,愿受百毒蚀骨之苦。所以,毒入脏腑,痛不欲生,他甘愿承受。

    “他不眠不休,研究地图,只为早日得胜,回到你身边。

    “可当真的打胜了,回到帝都,终于能见到你,他却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渴望,非但不能相近,更不能相亲,还要重重伤害你。他备受煎熬,我都看在眼里。宫皓月一直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宫中,王府内,围猎时,林夕宫,时时刻刻,他真的身不由己。尤其围猎时你失踪那次,他心急如焚,我只得强行留下他,阻止他去寻你,提醒他不能功亏一篑。青青,他所承受的痛,不会比你少,每一次……”

    “不用说了。”南宫翊冷冷地打断她。

    “为何不说?”沈冰蓝并不理会,突然上前一把拽住南宫翊的手臂,执意继续道,“每一次他伤害你后,都会在手臂上划一刀,记住这彻骨的痛。他说,让你心痛,他就该承受身痛。”

    狄青青心内大惊,忙上前撸开南宫翊的袖子,果然,数十道伤痕横亘,每一道都深可见骨,狰狞蜿蜒。她像是停滞了呼吸,心跳得四处乱撞,也不知是疼,还是闷,难受得直想大哭一场。

    “第一道伤痕,是凯旋宴当晚,他冷言伤你,回来所划。这一道,是狩猎那日。这一道……这一道最深的,是他推你早产……”沈冰蓝一一细数过去,数着数着不禁黯然落泪。这样的他,她就算用尽手段,又能争到什么?

    道道伤痕,历历在目。

    狄青青眼眶湿润,当嘴角尝到咸涩的味道,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落泪了。她慌忙抬袖擦拭,深吸一口气,她睁大眸子不让泪水落下来,谁知却越擦越多,最后豆大的眼泪滚落。她觉得尴尬,索性转过身去。

    “我该走了。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我自己调配的,每日上药两次,很快可痊愈,只是疤痕免不了。”沈冰蓝匆匆将一只药瓶塞入狄青青手中,快速转身走出农屋。

    她的步履起先沉重,似是不舍,终究没有回头,越走越快,直至消失。她不敢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生怕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得到他半分关注,又何必作践自己。

    琉璃心内感慨万千,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眼下这状况,她赶紧上前拉走千乘浪,死拖硬拽,小声嘀咕道:“别看了别看了,走吧走吧,别在这碍眼了,快带我去找叶武。”

    “哎呀呀。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拉拉扯扯呀。”千乘浪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琉璃拖走,一路大声怪叫着。

    木门轻轻合上,屋外已近黄昏。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宫翊长身玉立,狄青青擦干泪痕,四目相望。

    时光似乎静止。

    暴风雪后格外安宁,金色夕阳冲破牢笼,喷薄而出,将云海,山水,天地一切都染成了金色。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今年的春天虽然迟了许久,终究还是来了。春日气息拂过每一个角落。细看,积雪下新竹破土,茶梅微绽,生机盎然,连带小小的农舍,都笼罩在朦胧的霞色之中。

    他深深望着她,像是注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虽近在眼前,却不敢轻易碰触,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无的梦。他一直望着,不曾移开视线,周遭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天地间,他的眼里只剩下她。

    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她无处可避。她被他看得,心渐渐跳得杂乱无章,如小鹿乱撞。

    往事一幕幕在他们眼前不断上演、交错、翻滚。大婚天牢的初识,互相怨怼的开始,渐渐地互相吸引,生死相依,相近不能相亲的苦痛……

    可无论多么遥远的距离。

    若有灵犀,心灵也会一近再近。

    他们彼此望着,似要望到地老天荒。

    谁都不愿轻易开口,生怕打破这梦幻一般的画面。

    良久,久到霞光渐渐退去,暮色轻笼。

    狄青青终于忍不住,嗔怪道:“难道还要我主动?”

    南宫翊俊颜微红,想起上次她的主动,只觉浑身热血直涌脑门,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不是生产尚未足月,不能那个?”

    狄青青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亲我,你想多了。”

    南宫翊大窘:“……”

    “算了,没劲。”狄青青没好气道。

    她霍地转身,却猛地被他拉回怀里。天旋地转间,灼热的吻随之覆下。这一吻绵长又深入,乌发纠缠,交颈相拥,狂野中带着温柔,柔情中带着迷醉,直吻得她指尖都在颤抖。她几乎站不稳,只能牢牢攀住他,整个人仿佛融化在他怀里。

    不忘初情,不枉此生,不负岁月。

    不愿分开,只想沉溺。

    然而,“哇”一声,煞风景的哭喊声骤然响起。

    相拥的两人一怔,赶紧分开。他们竟然忘了晟儿还在摇篮里睡着。

    “哇哇哇——”晟儿扯开嗓门大哭,不管不顾。

    狄青青和南宫翊赶紧奔向摇篮……

    一个月后。桃花处处盛放,粉红如雨,纷纷翩飞。

    帝后大婚,大赦天下。

    经历政变的帝都并没多大变化,繁荣依旧,动荡仿佛已是很久前的事,被人们遗忘在昨日。十里长风街,布满喜庆的红色,丝带飘摇,灯笼高悬,整个天启国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冗长又繁重的大婚仪式,百官朝拜,耗时三个多时辰。

    狄青青顶着沉重的后冠,抱怨道:“我全身酸痛,何时才能结束啊!”

    南宫翊柔声哄道:“快了,再忍忍。”

    狄青青:“再忍忍?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南宫翊:“……”

    整个封后过程,南宫翊一直紧握着狄青青的手,不曾放开,连跪拜仪式时都是。

    狄青青怎么也甩不开他的手,不满道:“把你的手拿开。”

    南宫翊:“不放。昨夜让夫人耗费过多体力,怕夫人腿软,走路摔倒。”

    狄青青:“……”

    好不容易挨到全部仪式结束,百官退下。

    南宫翊返回元极殿,换了袭轻便龙袍的工夫,转眼便找不到自己的皇后。只余沉重的后冠搁在桌上,佳人已无踪影,他什么也顾不上,连忙四下寻找,见到余公公便询问:“青青呢?方才她还在殿前等朕,怎么不见了?”

    余公公一撩拂尘,打趣道,“皇上一刻见不着皇后娘娘,就急成这样?这里是皇宫,皇上还怕她飞了不成?怕是闷得慌,四处走走。”此前,余公公虽效力宫皓月,但暗中没少帮助南宫翊。

    南宫翊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度,也是,经历生死,经历重重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他至今都感觉不真实,生怕这只是一场梦。这种失而复得的惴惴不安,旁人不懂。

    可是,她会去哪呢?

    余公公掩嘴偷笑,提议:“皇上不如做根长绳,将皇后娘娘每日拴在腰带上,便不用担心了。”

    南宫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郑重颔首:“有道理,交给你去办。”

    余公公:“……”

    这边南宫翊四处寻找狄青青,那边狄青青听得戚风来报,发现尚宫局有一名年长的嬷嬷已在房中死去多时。

    无聊的后宫,无聊的大婚,她早憋疯了,再也坐不住。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自然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也顾不得洞房花烛,反正她和南宫翊不是第一次成婚,无所谓。

    尚宫局掌管整个后宫饮食起居,分别设有司设、司制、司膳和司珍四个部门,此次死去的是司膳房一名烧火的粗使下人林嬷嬷。平时要是死了个下人,大理寺都懒得来查,直接掩埋了事。自从南宫翊登基,狄青青掌管后宫,生死大事,事无巨细,都要上报她。

    “发现多久了?”狄青青连皇后礼服都未来得及脱去,只卸下后冠,一面走,一面询问。

    戚风恭敬地回道:“门前传来腐烂尸体的味道,估计人肯定死去多时,微臣已经派人严加把守。害怕破坏现场,还未进去查探。所以巨细不知。”

    “明白了,做得很好,走吧。”狄青青点头道。

    林嬷嬷住在最次等的下人房,狄青青与戚风走过漫长的阴暗潮湿的走廊,来到尽头处紧挨着柴房的下人房。

    老旧的木门布满岁月的裂痕,门下角腐烂发霉,里面飘出阵阵臭味。门口侍卫见到狄青青,恭敬道:“皇后娘娘。”

    狄青青颔首,示意打开门。

    两名侍卫大力将门撞开,门开的那一刻,狄青青惊呆了。

    只见林嬷嬷横躺在床榻上,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早已流干,流得四处都是。脏乱不堪的地上,用鲜血写就两个大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