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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舟

    当古旧商船再次驶过纠缠着海浪的礁石,千层浪便七零八碎地摔向木船,一遍遍撕扯着甲板的伤痕,海水激起的巨响掩盖了甲板不堪重负的惨叫。

    沿着航线渡过这一阵海的喧嚣,目之所及的尽头逐渐压上了一层层塔状雷云,厚重地压迫着海的一切,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一切刚被吞没,又突然疯狂地倾撒出来。汪洋之上的雷云猛然间咆哮着宣泄淫威,海风催命般嘶吼,蛊惑着波涛吞没这帆孤舟。前路的茫然与未知往往把人的恐惧无限放大。

    海风裹挟而来的腥臭直冲鼻腔、船舱内女囚同随行士官的隐隐呻吟不堪入耳、一具具饿殍被水手们抛下大海时击起的浪花令人毛骨悚然。时不时从脚边窜出的耗子撞翻了酒桶,径直滚落到舱门前,不省人事的士兵在醉倒前还挂念着美酒与佳人。

    混乱和无序不断刺激着凯尔的感官,令他不禁揣摩随行的部下们是否已经在这汪洋上将律法抛之脑后了。

    海风撩拨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中长发,原本深褐色的头发在灯光和雨水的渲染下显出几分黑色,并不太卷的头发显得与众不同,柔和的五官从千篇一律的硬朗中脱出,令人神摇目夺。

    倚靠在船室门边的他,打着油灯死死地盯着海图上一处四面环海的空白——标注着“范迪门”。可以看到在航线纵横交贯的海图上,仅有一条航线将那处蛮荒与外界的文明串联起来,而航线的起点正是撒克逊国,那块陆地无疑将会是本国贵胄、士官以及商人们的乐园——至少曾经在航线开辟之初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凯尔随手把海图递给船长,望向在黑夜中迷茫的航道,那所谓船长就是他眼前商贩模样的中年男子——罗格。

    让凯尔感到不适的就是罗格那一身过于违和的装束——金黄短式假发与其偏黄肥脸格格不入,随意别在领边的带着锈迹的教会勋章就可以看得出他并不是那种狂热的信徒,马甲上快被勒掉的扣子勉强将肥肉扣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肥胖,导致修身的马裤将其胯下衬托地分外明显。

    凯尔自从与罗格初次见面时就忍不住腹诽道:虽说身上掩盖体臭的香水并不难闻,衣服也算得上华贵……不过怎么这些到他身上就感觉莫名的恶心呢?

    特别让凯尔在意的是,这商人明明是个外族人为什么要带个撒克逊人发色的假发?

    罗格掂着手里的钱袋子递给凯尔:“考虑的怎么样了?只要长官你不碍事,这些……”

    “话说回来囚犯的死活同我们何干?到了那,谁又会去数这个人头呢?”男子轻笑着,随后话锋一转,“毕竟海上的事情谁都算不准,就算是像你这样的准尉也有葬身鱼腹的,而且你的属下绝对会代替你与我一同完成这次航行……换言之,钱放在自己兜里不比空守着什么道义要实惠得多?”

    凯尔听着商人带着威胁的贿赂,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他敢这么说就说明船上的士官都受了贿,而自己一旦拒绝,无疑会捧着无用的律例葬身鱼腹,可笑的是动手的也许是出发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部下们。

    “嗯……没办法啊。”凯尔沉吟了片刻后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他却一手拍开了格罗的钱,“行了,我不会再管这艘船上的事,不过我也不会要你的钱,军部发的饷钱就够我花了。”

    格罗大笑几声把钱袋子又塞回兜里,“长官这么识时务难怪能爬到准尉的位置,看你年纪才二十不到,也是和赫马中尉相仿吧?虽然比不上,不过你在同龄人中也不错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天才。”

    凯尔面无表情盯着格罗得意的眼睛,半晌才轻笑道:“是啊,我可比不上那家伙,说起来这几年连我都变得识时务了,毕竟这年头只会认钱吧,你们生意人才是主子啊。”

    “哈哈,是啊是啊”格罗一边笑着一边应和道。

    “不过……”突然凯尔话锋一转,“你们的钱,我放在身上怕沾上味……这种味道怎么说呢……”

    “啊啊想起来了”凯尔故作恍然地指着格罗道,“就和你身上的粪味一样。”

    未等格罗发作,凯尔转身摆手向船舱走去,暗道:和王都那些吃粪的味道也一样。

    凯尔摇摇晃晃踏进船舱,不禁想起赫马的话……

    就在三个月前的特丽丝港口。来来往往的不止船客与士兵,更多的一众高声传教的教徒。

    押送犯人的士兵一如既往地涣散,不同以往的是就算如此这一批犯人也并未反抗的迹象,这些囚徒眼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不甘,更多的是充斥着绝望与屈从——是不属于这个富庶国度的死寂。

    几名士兵一边粗暴地驱赶囚犯一边小声谈论着:

    “听说范迪门那边又撤下来一批王军?”

    “嗯……好像是有这事。前几天乘军舰来的一船破破烂烂的杂兵就是他们?听过还疯了几个?”

    “哈没错没错。”

    “那看样子应该是遇到硬茬了啊……”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哎哎我听说啊范迪门那边就剩一小股王军了,其他的基本上就是卫队接手了。估计啊,这几年是不会再东扩了。”

    另一个也神神叨叨地说:“是啊我那次无意间听到撤回来的那几个说什么东扩时有看到巫师模样打扮的怪物……怕是一些脏东西早就占了那地方了。”

    “而且这几年都没听说范迪门那边进展怎么样了,开头几年捷报纷纷扬扬的,报纸都买断了的。”

    此时一个士兵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把抓住一个犯人的头发,把他从队列里面拖了出来,轻蔑地瞟了一眼,然后爆出一声狂笑:“喂喂,看看这人!”

    “喂你是什么劣等种!”其中一个士兵踹了那个犯人一脚,吼道,“问你话啊!”

    此时周围原本懒散的士兵全都发出一阵哄笑,似乎他们以此为乐。

    细看那个犯人,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是他那乌黑的直发,更与众不同的是,透过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他是什么人种,明明脸上带有一些撒克逊人五官明朗的特征,但唯独眼角显得更为柔和,巧妙地衬托出即使是蓬头垢面也掩盖不了的清秀。

    此时少年脸上充斥着惊恐,颤声道:“我是撒克逊人……”

    “哈?你在说什么鬼话?”那名士兵蹲下掐住少年的脸,一脸鄙夷道,“外族人果然都一样的虚伪恶心啊。”

    就在他说的尽兴时,他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嘈杂的士兵突然安静了下来。其他士兵都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拥挤的人见此也群识趣散。正当他觉得奇怪,但未待他转头,猛然架在脖子旁的佩刀传来的寒意,不禁让他打了个寒颤。

    只见士兵身后站着两人,看制服领边可知两人都是中尉。

    与此同时士兵身后持刀人缓缓开口,带着戏谑道:“那么说赫马中尉也一样虚伪恶心咯?”

    “布朗!”另一人微微皱眉看向持刀人轻呵道。

    那名叫布朗的持刀人金发碧眼,左手满手的首饰格外晃眼。

    而另一人却是一头撒克逊人不具有的棕黑色的短发,显然也是外族人。其人神色肃然,透过棕色瞳孔看到眼神深处的疲惫与这个年纪并不相符。

    “哈?喂!赫马你好过分啊,明明我在替你出气的好吧!”布朗一脸不爽地看着那短发男子。

    不过一提到“赫马”二字不论是士兵还是路人,甚至连面如死灰的囚犯都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几个路过的船客闻讯也悄悄指着那棕黑色短发的男子,小声与其他人议论着。其他的士兵则一改先前涣散的士气,眼中多是崇敬。

    “就算这样,也不能把刀对着自己的士兵。”赫马缓缓开口,“放下。”

    “好吧好吧”布朗吐了吐舌头,收刀归鞘,趁赫马不注意扭头嘀咕道:“我又不是你的部下,还命令起我来了?”

    “嗯?”

    “咳咳没什么……”布朗讪讪道。

    “算了算了不理你了,我先去大楼了”布朗伸了个懒腰,突然抛给赫马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盲猜你应该会对这个同为异族的清秀少年感性趣。”

    “啊?”听到这句话的赫马被呛的一时语塞,嗔怒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变态吗!?”

    “哈哈!谁知道呢?”布朗双手枕在脑后悠哉地向前走去。

    “真的是……”赫马揉了揉太阳穴,“我身边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他示意那名士兵先离开,蹲下对少年问道:“有名字吗?”

    “‘阿林’,妈妈取的。”

    “明明是个女孩名啊……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我只是白天走在大路上。”

    “是吗……父母呢?”

    “地下街的人都说他们已经死了。”少年平静地回答道。

    少年异常的平静逐渐让赫马感到窒息,眼中尽是怜悯,轻轻擦去少年嘴角的污血,便把少年送回了囚犯的队列。

    他目送少年随那队囚犯一起押送上船,赫马落寞地喃喃道:“罪名是与众不同吗……但现在我又能改变些什么?”

    另一边门口士兵的突然肃立声打断了屋内凯尔的思绪,随手把手中法案扔到一边。

    “哟,凯尔好久不见啊哈哈哈!”未见布朗其人先闻其声。

    “啊~恭喜升迁啊——”凯尔扶着额头,看了一眼布朗制服的领边“我还以为你还在王都受勋呢,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你不是也刚上任嘛,我本来是在王都的,不过赫马这人硬拉着我来看你,啊~真拿他没办法啊哈哈哈哈。”

    看他一副欠打的表情凯尔就知道是这家伙死皮赖脸要跟着赫马来的,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真的够闲的啊。”

    “这是啥?”布朗拿起被凯尔扔在桌上的法案看了看后,表情顿时变得丰富起来,“噗哈哈哈,原来议会他们做给民众看的是这幅嘴脸啊……哈哈哈憋不住了呀……”

    “嗯,写的还是很正派的嘛,还照顾了商人的利益。话说你没看过这个法案?”

    “啊啊我一般都懒得看,哈哈,不过这事我倒是有了解到一些内情的。”布朗向凯尔勾了勾手,“来来来我跟你说。”

    布朗指着法案,说道:“上面写的好听,那些协助范迪门原住民开发啊促进“撒·范”共荣什么的都是鬼话,随便找了个借口——也就是上面写的协助构建文明秩序的借口就直接出兵了,当然这也是鬼话,其实航线一开辟成功议会就下令从大陆西北向四周扩进,一般来说用一些奴役和屠杀之类司空见惯的手段就能控制下来了。”

    “啧,不过这次看起来不怎么管用,这几年好像情况一直不太乐观。”他拉了把椅子来,又继续说:“原本区区原住民应该没有什么余力反抗,但是这几年不断撤下来王军,还疯了不少。据说失利的原因和那边的宗教有关,有意思的是我们这边的一大批教徒在听了撤下来的那些疯了的士兵的疯言疯语后,居然不怕死的要与王军随行。”

    “也许是别的那些异教徒偷偷插手了?”凯尔沉吟道。

    “感觉不太可能,说起来这几年我们在新大陆那边没动静后,那几个国家倒是又要跳出来了。”布朗轻笑一声,“打的旗号和我们议会如出一辙,说什么协助我国参与建设,新大陆门户开放什么的。明明他们对那块未知的大陆也怕得要死的说。”

    “因为这几年东扩无果加上其他国家的犬吠,所以议会那边就想先稳住对‘范迪门’的所有权,也就是移民计划。不过这几年撤下来的王军疯了不少,回来不久就死了,暂时也就只敢将那些罪犯先移民到那边去了。”布朗一脸无奈。

    凯尔紧跟着说:“毕竟就算是罪犯,也一样算作撒克逊人,况且本来国内监狱就已经人满为患了,还可以缓解监狱压力什么的。”

    “哈哈聪明!”布朗接着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法案上写着‘允许民间商船承办押送罪犯之事宜’和‘出发前付清承办之一切用度’估计也是想讨好商人吧,毕竟没那些有钱人的支持议会也只不过是通过了一张废纸。作为妥协押送商船上要安排一队随行督员,以确保囚犯不还没上岸就死球了。那些生意人鬼的很,对他们来说运牲畜死几个还能贪几笔粮草钱。”

    “这不,赫马等下给你送督员委任书来了”布朗打了个哈欠,“唔~他好慢啊,不会真的在和那个少年调情吧。”

    “啥玩意?调情?”

    “我下去逛逛,难得来特丽丝这边不逛逛怎么行,对了明天我就回去了,估计那时候你也要出发了。”布朗笑道,“嘿嘿不要太想我哦~”

    “……”

    当布朗走到楼下时刚好看见赫马迎面而来,“呐呐呐你好慢啊,莫非解决了一发?”

    “咋了咋了?”布朗见赫马一脸阴郁,于是他用那戴满首饰的那只手在赫马面前挥来挥去。

    “你觉得有些人生下来就该是奴隶吗?”赫马淡淡开口。

    “嗯——”布朗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拍了拍赫马的肩膀,轻笑道“你又开始了。”

    “不过是人总会有偏见的吧,这不是你我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事情吧”布朗摆了摆手准备离去,“我随便逛逛去,你自己慢慢想吧”

    “是吗……”赫马原本攥着的手仿佛认命似的松开了。

    屋内的凯尔听着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便知道来者正是赫马。

    久别重逢后的两人相视一笑。凯尔笑着说:“好久不见。”

    “嗯,特意帮你求的差事。”赫马随手拉了把椅子一本正经地坐下,“据说这来去一趟还是能在他们身上刮下不少油水的。”

    “诶?你也会说这种话的吗哈哈,这是不是有点和你一脸正派的表情不符啊哈哈哈”突然的反差引得凯尔一阵大笑。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去刮那点油水的,你不一样。”赫马白了他一眼,说着从怀中拿出一纸文书,递给凯尔道:“委任书。”

    “军部说让我亲手交给你。”

    凯尔听到这句话却是撇了撇嘴:“他们只是想借你来警告我吧?可惜的是我没你这么听话。”

    显然他对这种差事没什么兴趣,看都没看就把委任书扔在了一边,瞟了一眼赫马制服的领边道:“你再过几年就要升上尉了吧?”

    “哪有这么快?”

    “嗯,应该快了,毕竟你是军部的红人。”凯尔自顾自地把腿搭在桌上,“我还是个准尉呢。”

    说到这赫马一时语塞,讪讪地笑道:“军部的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吧”赫马一脸担忧看着凯尔,“要是到时候发生一些看不惯的事就当做没看到好了。”

    凯尔盯着赫马看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和以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了啊。”

    “现在的我还什么都做不了。再过几年……”

    “你以为你爬到高处就可以改变一切了?”凯尔轻声笑道,“还是说你觉得一纸文书或者一场演说就可以改变一个民族?一杯温水浇不醒睡死的人。”

    “那你就有更好的办法了?”

    “也许?但是我绝对不会再去帮撒克逊人提刀了!我们的手都是脏的,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就不会再把刀挥向那些什么所谓的异类,就算他们是你所谓未来道路上的必要牺牲。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死的毫无意义!”凯尔突然就歇斯底里地骂道。

    赫马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鼻梁滴落,颤声道:“是吗,如果你有你的想法你就去做吧,我会走我自己的路。”

    两人相视无言,过了好久,凯尔才拍了拍脑袋,讪讪地笑着开口道:“抱歉抱歉失言了,因为前几年我到故乡看了看,虽然是以占领者的身份,不过一片焦土对我来说触动还是太大了。哈哈,可能是最近精神太过紧绷了才会说出那种话吧。”

    赫马叹了一口气,还是一脸担忧地说:“反正你要保重,这几年有几个随行督员死在海上,都是些孤介自守的人,别人不知道你,你要是因为看不惯那些生意人的作风而死在海上我是一点都不奇怪。”

    “哈哈行了行了知道了。”

    ……

    此时一阵敲门声把凯尔从回忆拉回了现实,还未完全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只脚就顶在了空隙处,这一行为顿时让凯尔感到不悦。

    开门看去,却是一个女囚模样的少女,看着正值二八年华,金发碧眼,囚服掩盖不住她的含苞待放,别在胸前的教会勋章格外醒目。

    还未等凯尔开口,那少女就笑盈盈地对他问到:“长官,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