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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隐情

    已近四更时分,书房外风灯两排,蚊蛾飞扑,是最让人觉得舒惬的时候。

    从书房出来,一老态龙钟的老仆提了风灯,一语不发地跟在萧子戊身后。看样子,他已在门口等了很久。

    萧子戊朝北房走了几步,虚眼望向远处,似乎觉得两旁的灯太过刺目,于是迈步向左侧一条岔路走去。

    “老爷,夫人还在屋里等着。”老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萧子戊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则虽然有些乏力,但并不觉疲困;二则只要踏进北房的那个院子,就意味着与外面纷扰的世界划清界限,一句话也不能提及,甚至想也不能想。夫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作为丈夫的他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他并不厌恶那个院子,恰恰相反,那里的宁静与淡然,以及一器一物什无不让他觉得很舒适自在。甚至院中常年散发的茶香和草药混杂的味道,也让他倍感亲切。

    而此时此刻,他还不想走进这个安乐窝。他和萧子钰一样,也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凉亭中才停下来,老仆提着风灯顺从地立在身后。

    “你累了就坐会。”萧子戊抄手站着,眼望着晈洁的月光透过天幕泻到眼前的树林之中。

    “是。”此情此景,老仆没有多嘴,尽管他并没坐。

    “老庄,你还常去酒馆喝酒不去?”

    老庄忙低了低头,回道:“老奴只是……只是偶尔才去一回。”

    “我就和你拉拉家常,你不必吓成这样。你嗜酒好赌的毛病,难道我是头一天才晓得的?”

    “是。”老庄低低地应了一声。

    萧子戊微微仰头,视线落苍穹中朦胧的弯月上,缓缓道:“你跟我已快有二十年了吧?”

    “回老爷,再过四个月,正好三十年。”

    “三十年了?“萧子戊眼皮轻合,回忆道,“时间过得好快啊,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一转眼,你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头发也全白啦。”

    老庄静静地听着萧子戊的感叹,他毛病不少,年纪又大,却一直是萧子戊的贴身仆人,原因之一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原因之二,就是不但能充当萧子戊的耳目,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

    果然,萧子戊感叹了一番后,忽侧目问道:“关于大人,最近城里可有什么风声?”

    老庄愣了一愣,已明白萧子戊为何忽然问他是不是常去酒馆。因为酒馆赌坊等场所,往往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

    “回老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是什么意思?”

    “别的地方老奴不知道,酒馆的人提起大人,哪一个不肃然增敬,只是……”

    “只是什么?”

    老庄低了低身子:“老爷不要多心,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大人在老百姓心里有如神明一般,只有个别刁民造谣祸众,将很久以前的官盐和曦和楼的事,与湖州的事联系起来,说什么大人如果真是明如镜,清如水,江南就不会接连出事,还件件都是泼天大案。不过这些大都是酒后胡言,或是私下窃议,说了也就过了,谁会去在意。”

    萧子戊静静地听着,并未置评:“还有吗?”

    “还有一些,不过老生常谈,老奴之前已经讲过了。”

    萧子戊点了点头,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要喝两口,偶尔一回也无妨,适可而止就好。”

    “是,老奴记住了。”

    萧子戊又站了一会,迈步离开凉亭。王夫人嗜茶,所以起居的庭院干脆以“雨前院”为名。刚到院门口,一股熟悉的药香就扑鼻而来。进入院中,除了一扇半开的窗户中透出来一抹昏光,四处一片漆黑。萧子戊示意老庄退下去,悄声走到窗前,微微低头斜觑,只见夫人倚在床头,一个丫头趴在床沿,两人都已经睡着。

    “回来了。”尽管萧子戊尽量轻手轻脚,王夫人还是惊醒了。

    “早知会吵醒你,我就在书房睡了。”

    “不妨事。”王夫人常年积病积弱,说话声有如游丝,还是撑持着坐起来。

    “不用起来。”

    “给你倒杯水。”

    “你好生躺着,我自己来。”萧子戊一手托着夫人的手臂,一手轻轻握住她手,要让她躺着。

    “扶我坐会吧,躺了半夜,腰也疼了。”

    王夫人年纪既长,又常年卧病在床,容色未见惊艳,然因昔年容色殊丽,至今眉目之间仍风华难掩,一双手虽不再如何润泽,也依然修韧纤长。

    当然,最令萧子戊爱敬的,不是王夫人的容貌,甚至也不在于飞之乐,而是面前这个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温润的性情和过人的智慧。

    萧子戊将她扶着轻轻倚在床头,又取了靠垫垫好,自己缓缓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才柔缓地松开夫人的手,站起身来去倒水。

    “晚上又一点儿东西也没吃?”萧子戊见水壶旁放着一碗红枣粳米粥,不由问了一句。

    “吃了一些蒸饼,这是弘儿端过来的,我没胃口,就放在那里了。”王夫人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微光,但很快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迷蒙黯淡的泪光。

    萧子戊手中水壶在半空停了一停,良久,才柔声道:“让弘儿去西京供职的事,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什么都听哥哥的,能有什么办法。”王夫人伸袖沾了沾眼角的润潮。她这话倒没有责怪丈夫,也没有埋怨哥哥的意思,“每日早晚,这孩子都想过来请安的,一想到他要离开我身边,我这心里就……”

    萧子戊怕她痼疾又犯,忙在她身前坐下,轻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弘儿这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京城那种地方是历练之地吗?”王夫人抬起眼眸,定定望着丈夫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他父亲,还不如他伯父待他好。”

    萧子戊望着桌上的烛火,想到儿子,慈和的脸上也不由浮出歉疚之色:“萧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大家都宠着他,我再不对他严厉些,他更加无法无天了。”

    王夫人冲他淡淡一笑,右手轻轻落在丈夫手背上:“你的心思我又怎会不明白,弘儿每次说要帮衬着做些事情,是你不让他掺和。你说,要是平日里你让他多知道一些,他此去京城我们不也放心一些吗。”

    “让他去京城,一是太子的意思,也是因为哥哥觉得弘儿最近越来越不像话,曦和楼的事不就是这小子闹出来的吗。”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觉,这孩子最近是越来越惫懒了,以前还总说要帮衬府上,最近好像都不提了。”

    萧子戊闻此,不由微微怔了一怔,目光很快落到正在床沿熟睡的琳儿身上:“这丫头瞌睡这么大,怎么伺候人?”

    王夫人微笑着望着琳儿:“她年纪还小,刚陪我熬了大半夜,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刘嬷嬷不是挺好的,你怎么会换她伺候?”

    “难得这丫头会烹茶,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所以就打发刘嬷嬷去厨房了。”

    “会烹茶?”萧子戊又是一怔。

    “怎么了?”王夫人留意他神色有异。

    萧子戊看了琳儿一眼:“让她出去。”

    琳儿沉梦正酣,王夫人叫了一会,她才睡眼惺忪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面揉眼一面就往外走。

    “哎唷!”迷迷糊糊间,琳儿忘了开门,一头撞到门上。

    “你这丫头,走路也走不好,怎么伺候夫人!”萧子戊刚说一句,王夫倒是笑着轻轻抚着丈夫的手,示意他不要动怒。

    谁知琳儿似乎没听见,打了个哈欠,拉开门摇摇晃晃出去了。

    “你是觉得,这丫头有什么不对劲么?”

    琳儿这番模样,萧子戊反而舒了口气:“也没有。”

    王夫人又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我知道,最近外面纷纷攘攘的,你怕扰着我,吩咐谁都不许对我说外面的事。可说句心里话,这府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事,哪一件不倚仗着你,你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这些年,我不能照顾你,还要你忙完外面又照料我。要是一点心里话我都不能和你分担,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用。”说到这里,眼眶不由红了。

    萧子戊听得心中一动:“其实也没什么,最近几个月,江南是人心惶惶,我回忆了一下,好像自从姓墨的先生来了以后,萧府就没有清净过。锦弘发现曦和楼暗场,和哥哥顶嘴也是墨先生入府后的事。现在屋里换了这个丫头伺候你,偏偏她又懂茶,这会不会太巧合了?”

    王夫人静静听他说完,过了一会,仍只是悠悠望着烛火,没有说话。

    “当然,我也只是犯疑,你不要多费神。”

    “你是觉得这个墨先生有问题?”

    萧子戊斟酌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墨先生从入府到现在,几乎很少出过门,而且也着实为府上出奇划策,解了不少困厄。”

    “此人有问题,你为何不派人查一查?”

    “查过了,他原是蜀地西川人,因为避难才移居夏吕澄海村,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疑的。”萧子戊看了夫人一眼,“听你的口气,莫非也觉得此人有问题?”

    王夫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也没有啦,我觉得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我疗病而来,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府上的宾客了。而且,这些日子过去了,我这胸痹之症还是时好时坏,不见有什么根本性的好转。”

    萧子戊沉吟不语,良久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你干嘛不派人去蜀地查一查?”

    “哥哥很是信重他,好几次都因为此事发脾气。你觉得有此必要吗?”

    “你偷偷派个人去,他不会知道。再说了,此事也是为萧府好,他知道也不至于怪你。”

    萧子戊点了点头:“我有数了,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吧。”

    “你不歇会吗?”

    “天一亮我要去一趟歙州,不睡了。”

    王夫人听他要去歙州,也没多问:“你来睡会,天亮我叫你。”

    “不用……”萧子戊话没说完,王夫人给他拿了件柔软的中衣,自己让到了床榻里边儿,让丈夫睡在自己的位置。

    “你瘦了。”王夫人侧着脸静静望着丈夫。

    萧子戊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吹灭了灯:“忙完这阵子就好了,睡吧。”连日的疲惫和爱人的手,让萧子戊很快就睡意来袭。

    “子戊……”王夫人悄悄翻了好几个身,仍是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丈夫的名字。

    “嗯……”

    “我久病在身,阳生于阴,终究恐难寿考,我给你寻一房贤惠的妾室吧?”

    “嗯,”萧子戊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清醒过来,“说什么呢,睡吧。”

    “你要是同意,这件事交给我,我来给你操办。”

    萧子戊头往上移了一些:“弘儿都这么大了,此事休要再提。要说续弦,你该给哥哥物色一个,也好继承萧家宗祧。”

    “他啊……”过了很久,直到萧子戊已经沉沉入睡,王夫人才悠悠说了一句。

    她这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一抹残月从微启的窗户洒进来,因为太过黯淡,几乎不能看见房间里桌椅床榻的轮廓。也很难看得见王夫人眸中复杂的情绪和无声无息的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