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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琴瑟

    王夫人是第二天晚夕才知道萧子戊中毒身亡的消息的。当晚,王夫人久等萧子戊不归,曾吩咐琳儿去书房找人,可萧子钰不在书房,萧府上下也无人知道两人去向。久不过问外事家事的王夫人以为两人有事外出了,当晚便没再多问,直到第二天中午,两人仍是杳无音信,王夫人开始询问府上仆人,最终从厨房烧火的小斗口中得知,昨天下午萧子钰吩咐他在薄暮阁摆炉煮酒,王夫人才在阁楼找到已经死亡快一整天的萧子戊。

    丈夫临死时的样子,桌上那支箭头,断裂的阁楼栏杆,被雨水泡得肿胀的老庄,在萧府之中,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王夫人没有落一滴眼泪,而是异常平静地吩咐仆人将丈夫抬回雨前院的客厅,准备入殓用物,然后在客厅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看大家忙碌着。

    棺材抬进院,白绫、孝服等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眼见天色已晚,琳儿很担心王夫人会这样坐一晚上,好在灵棚刚搭好,老九跑来说大人回来了,琳儿便扶着王夫人前往书房。

    萧子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至于萧子戊看到《禀赋志》的内容并未起疑这一节,自然成了自己“事实”。

    “我是狠毒了一些,可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为了弘儿。”萧子戊留意着王夫人面上表情,“你要怪我,要打我,要怎么惩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王夫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得多,苍白的脸上既无一丝笑意,也看不出半点悲恸。

    “事情已经发生了,做什么都晚了。”王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也好,只要熬过这一关,往后的日子至少不会再同床异梦。”

    “你……真的这么想?”萧子钰心中一动,上前捧住了她的手。

    “我这心痛的旧疾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些好转,连墨先生也妙手无方,你以为只是生弘儿?”王夫人从他手中缓缓抽回了手。

    “这么多年了,”萧子钰有些不知所措,“你也从来没和我说过。”

    王夫人看他一眼,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总之,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你怪我,不肯原谅我……”

    “我并没有说不怪你啊。”

    她说这话时,声调没有丝毫高低起伏,神色也和平时一样,萧子钰望着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夫人也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转身身去,道:“你去西京了,府上怎么办?”

    “当然一切照旧,等我安顿下来,就把你接到西京和弘儿团聚,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安排弘儿回来。”

    “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去哪里,你要是真的在意我,就想办法把弘儿弄回来。”

    “好。”萧子钰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干脆,又解释道,“太子把弘儿留在西京,也就是为了做人质,我既在太子身边做事,他自然不会为难弘儿。”

    “我要你让他回来。”

    萧子钰笑道:“我不是答应了嘛。”

    王夫人细细打量了他一会,眉宇间浮出一抹深情:“他去了后,你身边能出谋划策的,只有先生一个人了,你一定不要让他走了。”

    萧子钰感激道:“我知道了。”

    “我身子有些乏了,琳儿,我们回去吧。”

    “我送你。”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王夫人却如此平静,平静得有些怪怪的,萧子钰总觉有点不踏实。

    “不用了。”王夫人没有回头,“不管怎样,子戊的丧事,你还是得办办。”

    “我知道。”

    雨虽然已停了大半天,不过因为天阴沉沉的,空气很潮湿,天空也显得低低的。琳儿的心里,没有比此刻更乱的时候了。方才两人在书房说话,她就在旁边,萧子戊死了,已是府上天大的事,谁知道还有更大的事,萧锦弘竟然不是萧子戊的儿子,而是萧子钰的,这足以让她琢磨好一阵子了。可是她没有时间多想,她在雨前院近一年,对王夫人的脾性还是能摸到一些的,王夫人今天确实不对劲,刚才她踩到一滩水,王夫人还笑她粗心大意。

    “把门反锁了。”进到雨前院,王夫人吩咐了一句。

    “啊?”琳儿稍微迟疑了一下,因为雨前院白天是从来不关门的,更别说要反锁。

    “锁门。”

    “哦。”

    琳儿去房间拿钥匙锁了门,王夫人又吩咐她从床头的橱柜中拿出那件几年前的衣服,让她伺候着换了,依然在客厅坐好。

    院门反锁,身后放着萧子戊的尸体,还有一副棺材,这已经足够瘆人,王夫人又进屋换一套鲜红的新衣服,琳儿沏茶的手不免有些发颤。

    “你很怕?”

    琳儿低着头,不敢则声。

    “很快你就不用怕了,我在茶里放了乌头碱。”

    琳儿一脸茫然,王夫人慢慢悠悠地道:“乌头碱也是一种毒药,对我这种有胸痹症的老太婆来说,最有效了。”

    琳儿听得瞠目结舌,瞳孔也放大了一圈。

    王夫人轻轻招了招手,微微笑道:“来,你坐下。”

    琳儿木讷地坐下去,忽然站起来就跑:“我去叫大人。”

    “院门反锁了。”王夫人幽幽道,“钥匙我藏起来了。你不要怕,等会儿我会把钥匙给你,来,你坐到我的旁边,和我说说话。”

    不知为何,王夫人的语气让琳儿迈不动步,只得乖乖乖乖坐回位置。

    “不要怕。”王夫人轻轻抚着琳儿的手,“我是罚过你,利用过你,不过,也是我把你从厨房换到这里来的,是不是?”

    琳儿低低地点了点头。

    “你恨不恨我?”

    “不恨。”

    “真不恨?”

    “夫人就罚过我一次,但琳儿来到雨前院后,从此再也不用受查爷的气,琳儿感激夫人还来不及,怎么敢恨……怎么会恨。”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那你抬起头来。”

    琳儿缓缓抬起头来,和王夫人目光交汇,王夫人那双似乎有些黯淡,有些心灰意懒的眼睛,让她第一次觉得踏实,她忽然觉得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了一些秘密,不过不用怕,我去了之后,你不会有事的。”王夫人笑着道,“我保证。”

    “我不要夫人有事,我要永远伺候夫人。”听到这样的话,琳儿眶中一酸,眼里顿时盈满泪水。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不是你一个。”王夫人目光有些漂浮,“至少还应该有两个人。”

    “两个?”

    “老爷刚去过书房,书舍就着火,真的会这么巧吗?”

    琳儿一脸茫然地望着王夫人,王夫人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柔和地道:“你说,以老爷的脾性,我……和大人这么多年的事情,他都没有发现,他会因为书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知道弘儿非他所出?”

    见夫人等自己回答,琳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用听懂,我只想在最后的时刻找个人说说话,你呀,听着就好了。”

    “夫人。”琳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夫人缓缓将头靠在椅背上,透过客厅的门,望着院子外黯淡的天空:“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瞒着老爷?”

    琳儿摇了摇头,王夫人接道:“如果爱他,我就不该瞒着他,如果我不爱他,他此刻就不会躺在这间屋子里,不是今天,可能是十七年里的任何一天。”

    “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王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过了很久,很久,才道,“对于老爷,我爱他,可怜他,愧对他,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他。对于大人,我恨他,恨他十七年前所做的一切,恨他这十七年来做的一切,我恨他入骨,可要说,我对他一丁点儿感情也没有……他待我很好,他是弘儿的父亲啊……”

    琳儿呆呆地望着她,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是想到夫人已经服下毒药,很快就要死了,忍不住抽泣起来。

    “因为这些,我做过很多稀里糊涂的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天越来越黑,雨前院渐渐被黑暗吞没,收进王夫人的瞳孔之中,“唯有一件事,我心里很清楚,我啊,要陪着子戊,他活着一天,我就要陪着他一天,他走的那天,也是我魂归黄泉之日。”

    “夫人……”眼见王夫人眼色迷离,琳儿又怕又伤心,大哭起来。

    “子戊啊,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更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没有对不起你……”王夫人轻轻拍了拍琳儿的手,声音已几不可闻,“钥匙在床的枕头下……还有一封信,你给大人……”王夫人干枯苍白的手,渐渐垂落下去,从琳儿的手背滑落。

    琳儿大哭一阵之后,从王夫人枕头下拿起钥匙和一封信,失魂落魄地前往书房。

    客厅之中,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雨前院里阴风阵阵,穿过冰冷的棺椁白绫,消失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