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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君臣

    “行了。”唐帝不愿提起炵勒,“说说吧,案子有什么新进展。”

    “所有的涉案人员和捐银数额都核对出来了,从陛下‘凡至陇右为官满三载的官员,均可官晋三级’的旨意下达以来,三年零七个月里一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五名各地官员至陇右为官,自从三年三个月前盛行捐银赈灾以来,前后一共有一千三百三十七名官员捐银,数额最低的三百三十五两,最高的十七万两,总额近七千三百万两。”

    “不到一千五百人,有近一千四百人捐银,最低的也是三百多两,他们年俸很少有超过五百两的,最多也就七百两。”唐帝越说越怒,最后声音已提高八度,“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颜煜已经料到龙颜会震怒,赶忙跪下,一句“陛下息怒”还没出口,唐帝又接道:“除了朋比为奸,贪赃枉法,祸国害民,交朋结党,他们还能怎么做,还会做什么!”

    “陛下……”

    “查,不管是一千人,一万人,就是西唐一百八十州的官员为之一空,也一定要给朕查清楚!”

    “是。老臣一定严查。”颜煜等着唐帝怒颜稍霁,方道,“陛下,捐银恶风长达三载,波及官员如此众多,没有朝中大臣的默许甚至遮瞒,是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要是……”

    “要是什么?就是查到三公皇子,查到朕的头上,也不许姑纵。为官不清,天下何以安宁,安宁都没有,何来财阜民殷,马壮兵强!给朕记住了,只要朕在位一日,就决不能让这群凶逆坏了整个社稷江山!”

    “是!”

    也许唐帝听到的是颜煜异常坚毅肯定的回答,而不像其他大臣在“朕在位一日”上大做文章。大怒之后,他看了颜煜一眼,很快平静下来,略一考虑后道:“还是老规矩,有任何进展,随时来禀朕。不要像炵烻的事冲进朝堂直禀。”

    “是。”

    说完后,唐帝将整个身子靠在椅子上,喘了好一会儿粗气,等到怒气渐渐消了,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淡淡的苍凉。一个小小的捐银案,牵涉的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腐化,还很有可能涉及朝中大臣,映射出整个西唐官场的腐败与污浊。一想到此,唐帝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有些迷蒙潮湿,暗黄的脸上皱纹在光线里似乎又深了一些。

    “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唐帝咳了一会,才捂着胸口道:“起来吧,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跪多了容易腿麻。”

    “谢陛下。”见唐帝不忘关照自己,这个花甲老臣也觉得心里热热的。

    “颜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不是个明君?”唐帝忽然又问了一句。

    颜煜被问得有些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一直以为,朕虽然德不及三皇,功不如五帝,至少是个清明之君,可为何捐银歪风长达三载,朕居然到现在才察觉?”

    颜煜忙又跪地道:“回陛下,捐银之事起自陇右,到户部就结束了,捐银的账目直到最近才从户部拿过来,要不是陇右刺史的折子,还没人留意此事,陛下要怪,就怪老臣监察不明,有失御史中丞之责。”

    “责任多在朕,”唐帝浑浊苍老的眼眸中藏着一丝深深的忧虑,“再说,朕也老了……”

    “禅位之事,陛下休要再说,”颜煜抢过话,腰板挺得笔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千年不变之礼法,自夏以后几无禅位之例,周公曾言,毁礼法是为贼,掩贼为芷……”

    “行啦,你也说是几乎没有,而不是没有。”唐帝叹了口气,“你什么事都非得跟朕对着干吗?”

    “老臣不敢。”

    又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唐帝道:“刚才罗生说,今日是萱妃的生日,你陪朕说说话,到了西宫再回吧。”

    与唐帝共辇不是头一回了,颜煜的性子也一向宠辱不惊。这一对君臣之间的关系,颇有些与众不同,朝堂之上,颜煜经常犯言直谏,弄得唐帝指着他鼻子骂,可退朝之后,唐帝又往往对他格外专宠,比其他大臣更为亲近。

    因为天气渐热,龙辇两侧的丝帘已经卷起来,车内暖烘烘的,不时有软绵绵的风溜进来。

    “天真暖和。”唐帝懒懒仰在车栏上,不经意发现阳光下颜煜头上的华发,再打量他的脸,也是满脸皱纹,苍苍老矣。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一双枯索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由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十分陌生。

    “你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有几年了?”

    “回陛下,十二年了。”

    “这么久啦,”唐帝缓缓闭目,似乎在回忆过往,过了有一会,才道,“十二年了,朕一直不提拔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陛下怎么做,自有深意,老臣岂敢妄自揣测。”

    “你呀,你要真这么听话就好了。”唐帝这话,让气氛轻松不少,“你这股追根究底的臭脾气,若论察奸办案,还在刘爱卿之上。可人不能只会做事,还要会做人,你这种脾气,在御史台要是没有刘爱卿处处兜着,是很危险的。”

    “老臣做人怎么了,老臣不觉得做人有任何问题。”

    要说颜煜做人什么问题,还真不知道怎么说。唐帝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摇头道:“没问题就没问题吧。”

    从御书房一路南行,走到半路,颜煜抬起了头,面上有些迟疑地道:“有句话,老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看来我们是真的老了。”

    颜煜有些莫名,唐帝道:“以前你可从来没有不敢说的话。”

    “老臣不是不敢说,只是这句话只是捕风捉影,更或者是无中生有,但因为事关重大,老臣又不能不说。”

    颜煜的脾性唐帝还是了解的,他这样说自然不是为自己开脱:“说吧,说错了朕不怪你。”

    “炵烻和炵勒的事,前后相距不到一个月。老臣在想,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嗯,”唐帝似乎已经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炯炯双目望着颜煜,似乎要透过颜煜看到什么,“你说什么?”

    “老臣的意思……”

    “你的意思,”唐帝打断他道,“这两件事的背后,其实是有人策划?”

    “老臣说了,只是捕风捉影,并无任何证据,”颜煜斟酌了一下,“两件事的个中过节,老臣并不清楚,都是陛下圣裁的,一切还要陛下定夺。”

    唐帝的视线从颜煜身上收回来,眸色变得深沉而遥远,遥远得有些阴晴不定。

    如果炵勒和炵烻的事真有人操纵,那就不仅仅是皇储之争,还是手足相残。作为皇帝,他不容许出现前一种情况,作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他更不愿意看到后一种情况出现。

    可会是谁呢?他或是他们要达到什么目的?

    八年前,颖王立为太子,四年后因为庐陵之乱被贬允州,唐帝力排众议让三皇子炵烆入主东宫。炵烆老诚持重,为兄慈,为弟恭,太子之位一直很稳固,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人心存觊觎。

    首先排除的应该是炵烆,他不可能跟自己过不去,剩下的呢?要说可能性,几个皇子都不是没有可能,朝中文武也不能排除在外。如果真有其事,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证据来审视查证。

    “这番话,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是你家那个丫头片子告诉你的吧?”

    “陛下英明。”

    唐帝的目光很快黯淡下去,又仰在车围上合眼养起神来:“把你刚才的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提。”

    “是。”

    对于任何重大的事情,这对君臣无需交代太多,只要点到即止,就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