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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象兵

    井方果然出事了。

    一个地势险要的大国重邑里,困着个生病的昭王。假如井方伯此时心念一动杀了昭王,那……大邑商焉得不灭?

    弃心中千种念头急转,却听巫鸩缓缓道:“妇好说,井方伯一直汤药奉养昭王,未敢怠慢。但一直不见缓解,昭王至今无法下地行走。

    这件事被井方伯严格封锁,除了妇好和雀侯,谁也不知道昭王的情况。”

    一阵风吹过矮坡,远处的嘈杂隐隐飘来。二人满心焦灼,都没回头。

    半晌,弃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不是打算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巫鸩却立刻了然,淡然一笑。

    “别误会,我回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帮妇好,昭王娶新人,却让妇好一人扛着大邑,我觉得这事不对。”

    弃垂下头。

    日光惨淡,俩人默默无言。弃正在思忖如何才能脱离鬼方易去往井方,忽听远处那一片喧哗中忽然扬起一阵奇怪的叫音。

    他未在意,巫鸩却大步爬上土坡去。一望之下美目圆睁,脸色都变了。

    “这……鬼方易从哪弄来的?”

    听她话音不对劲,弃也爬了上去,向着战场中极目远眺。

    远处一片烟尘之中,戈镞人马混战在一团,在这一片喧闹之上,有两座巨大的城池在缓缓移动。所到之处,商兵皆备碾压成肉泥血块。

    再细分辨,那两个却不是城池,而是两头有着四肢、粗鼻、长牙的巨兽。

    巨象。

    鬼方易的杀招原来是象兵。

    弃恍惚错认成大城是因为每头象背上都驮着一座木造楼台,上面端坐着几个象兵。

    前面那头公象背上,有一身披赤红披风的人正站在楼台上哈哈大笑。象兵们在他的指挥下,正操纵大象甩着鼻子四下扫荡。

    长鼻子一甩,就有好多个商兵被高高抛起,重重砸在地上。巨象踩踏过去,惨叫和骨折筋断声此起彼伏。

    “鬼方易!”

    弃盯着那红披风咬牙切齿。

    “鬼方易!鬼方易!鬼方易!”

    鬼方众人和百族望着那红披风欢呼雀跃。

    这两头大象甩着鼻子缓缓前进,那长牙上也绑上了木矛利刃。直逼得商军战车倾覆、战马惊撅、士兵被踩死被摔死的不计其数。

    妇好与雀侯被逼得节节后缩,鬼方骑兵跟在巨象后面趁机向前冲杀,商军刚刚夺回来的阵地又被抢了回去。

    再向后几里,就是下危大城了!

    下危失陷,大邑商北面将门户大开。鬼方和百族就能从下危长驱直入,肆意在大邑商内外服抢掠烧杀。

    弃疾转向巫鸩,却发现她也正在看着自己。

    “小鸩……”

    巫鸩的眼神让他住了嘴,她知道弃要说什么。

    “你想让我控象?”

    “可以吗?”弃的声音在抖,商军士兵的喧嚣惨叫哭喊让他脸色愈发青白。

    巫鸩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古怪:“没有别的话?”

    弃蓦然后退,忽地双膝跪倒,以手加额,对她施以肃拜大礼:“弃以殷商小王之尊,求大巫施以援手,挽救大邑众人免受此劫!”

    他一头磕进尘埃。

    一瞬的无言,弃觉得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终于,巫鸩双脚一动,转身走开了。

    她拔出兽铃中的胶泥,左臂向空中重重一挥,一阵清脆铃音悠扬而起。

    离得太远,战场杂音太大,铃音无法穿透过去。那两头巨象依然慢悠悠地迈步向前走着。

    可这两下已经耗去巫鸩半数体力。她周身血脉发狂乱窜,白皙小脸涨得通红欲滴,从太阳穴向着两颊,一半青紫血管赫然爆出,活似鬼魅。

    弃大惊,上前抱住她:“小鸩!小鸩!怎么回事?!”

    巫鸩甩开他,一手扶膝蹒跚撑中身子,喃喃道:“太远了……”

    她振臂再挥,这一次的铃音终于有了回应。矮坡之下,树丛忽然大动,一团烟雾叽喳啼叫着冲天而起,无数鸟雀聚在一起向着那两头大象疾飞过去。

    忽地,弃只觉身后有动静,忙拔刀回转。但见七头黄鹿越出丛林,蹦跳着穿过二人奔向战场。

    那鸟雀分做两团,对着巨象的双眼连啄带扑。黄鹿埋头冲着象脚冲撞不休,巨象上下受敌,嗥叫着偏过头慢吞吞往后面退去。

    鬼方易反应也快,立刻命令众人射杀鸟雀和黄鹿。乱纷纷一阵箭雨,鸟雀死伤大半,黄鹿也撂下三头。

    趁这档口,妇好趁机集结士兵,战车阵型再次排开,隆隆向前推去。雀侯驾车冲在最前,竟将鬼方的攻势再次逼退。

    弃长出一口气,身旁巫鸩身子却忽地一摇,再一摇,似被风折垮般颓然倒下。铃音登时熄了,鸟群黄鹿四散而逃。

    弃慌得揽她在怀,巫鸩已是口鼻出血,几欲昏厥,那青紫色的狰狞血管爬满小脸。

    “小鸩,怎么回事?莫非是……因为兽铃??!”

    没回答,巫鸩浓密眼睫乱颤不已,身子蜷成一团一个劲的抽搐。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玩意儿这么害人!!!”

    弃懊悔不已,怪不得她方才神情古怪,原来已是强弓之末,勉力强撑着。

    “你……问过吗?”巫鸩咬牙想起来,动不了。想推开他,也没了力气。最后只惨然一笑:“殷商小王,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她昏了过去。

    巫鸩一直以坚强示人,即使当初胳臂中箭,弃也从未想过她会扛不下去。他信任她,所以将妇纹、众人交给她,连自己的性命也能放心交给她。

    他依靠她习惯了,却忽略了巫鸩也会受伤,也会疲累。

    蓦地,弃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抱起巫鸩想回营地,可一看战场,脚步又定住了——巨象没了威胁,又带领着鬼方人向前推进了不少。

    怎么办?救巫鸩还是救下危?

    弃一咬牙,抱着巫鸩飞快跑下坡冲向营地。

    他的大帐在营地一侧,幽和石头正在帐外磨刀喂马,忽见自家小王抱着个什么飞跑过来。二人连忙上前迎接。

    弃没顾得上理他倆,冲进帐中将巫鸩放在毛毡上,一叠声催俩人快去热救取水。石头飞跑出去,幽上前来接手,一见巫鸩的模样,惊得哎呀一声。

    “鸩姐姐又控兽了?”

    弃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幽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无意碰到兽铃引发的后果,又把巫鸩被鞭打关在凌阴中的事说了一遍:“她的身体损伤太重,根本不能再控兽了。”

    从未有人跟弃说过这些。巫鸩要强,早跟众人叮嘱不许告诉弃。如今幽实在看不得,这才和盘托出。

    弃听得五内俱焚,咬牙道:“鬼方易,我记下了!”

    一旁的幽却催他快找一下巫鸩身上,看那救命的药粉还有没有。弃抖着手找了半天,才在腰带中翻出数个布包。幽打开一闻,正是那股子熟悉的草药味道。

    “是这个,哎?兄长你去哪?”

    弃已经走到了门口,对幽道:“替我照顾好她。前线危急,我丢不下。”

    他牵出一匹马,拽住缰绳待要上马,忽听远处有人大叫右骨都稍等。定睛一瞧,原来是蓝山纵马而归。

    跑到近前,蓝山滚下马来扯住弃:“别去,鬼方退了。”

    弃连忙拉住他要听详情。蓝山喘了一气,双眼熠熠放光:“您知道是谁破了象兵?是雀巢!!”

    原来刚才弃心急返回,没看见雀巢冒死冲进战团。

    他自幼喜爱飞禽走兽,熟知鸟兽习性,那巨象体格虽大,胆子却小。雀巢曾在亳邑附近打过渔,那时便知巨象有此短处。

    其时商军已经退无可退,兵士们皆被巨象吓得仓皇溃退。雀巢叫上十个在后方戍卫的青壮小伙,每人脖颈上挂上一面鼓,死命敲打着冲向巨象。

    雀侯正杀得酣畅,忽见雀巢一行人古怪装扮,待要佶骂斥责,却见那巨象居然开始向后退了。雀侯立刻明了,命令各旅长狂擂战鼓,一起围向巨象。

    那两头巨象忽地被这一吓,开始缓缓后退。象兵骑在背上,拼命指挥它回身冲锋。巨象无奈,又慢慢返了回来。雀巢还有后招,立刻丢下皮鼓开始引火。

    火把燃起,雀巢挥动着火把大声吆喝着向那巨大象腿戳过去。巨象吃痛,加上鼓声聒噪越来越大,终于受不了,转身奔逃。

    它这猛一转身,连累了旁边的伙伴。

    那象脚下一晃,俩脚拌在一起,大叫着砰然倒地。背上的木质楼台摔得稀碎,象兵们十有九死。剩下一个也被一拥而上的商兵砍成了肉酱。

    “鬼方易呢?!他死了吗?”弃抓住蓝山。

    很可惜,蓝山摇了摇头。

    “他在另外一头象上面,侥幸逃了回来。如今已经休战,商军丢了十里,撤回下危。鬼方惨胜,也已经收兵归帐。四哥正在整军,让我回来告诉您莫往前面去了。”

    这一仗总算结束。弃长出一口气,眉头依旧紧蹙。

    今日息兵,还有明日呢?后日呢?下危的商军明显不足,甘盘回甘邑驰援,望乘平叛龙方。如今下危只剩下雀侯和妇好,若是井方伯不派援军前来,下危被破只在朝夕。

    可是昭王病体沉重,井方伯怕也是在犹豫权衡,不想为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族人性命。

    如今的情况,弃留在鬼方这边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他必须赶紧前往井方迎回昭王,再催促井方伯出兵。

    今天就得走!

    先把人都叫回来,做好出逃准备。

    弃对蓝山耳语几句,汉子点点头,上马折返去找屠四。

    蓝山纵马飞奔,在营地间驰骋穿梭,正好与一队缁骑擦肩而过。

    那队缁骑大约十人左右,虽然骑着马,但走得甚是缓慢。原来在队伍最后还有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一口大陶瓮,瓮口被泥封得结结实实。

    这支队伍径直奔向鬼方易的大帐。大帐内人声鼎沸,各族族长都在其中。帐外的戍卫也是缁骑,一看到来人便立刻行了个礼。

    “去通禀,上城厉夫人有东西送到。”来人一歪头,向身后示意。

    戍卫往后看,牛车上那个大陶瓮甚是扎眼。